我到小姐房中時,小姐正親手寫帖子,用的是她最珍愛的花箋。我悄然立在書案邊替她研墨,一面瞧著她一筆一畫,丹青落拓間行雲流水。她習得一手簪花小楷,筆法嫻雅平和,結體清秀婉如,字字纖穠合度,素來為人稱讚。
可她此時瞧著花箋上未乾的墨跡卻有些躊躇,見我來了,問道:「映妝,你看我這字可寫好了?我瞧著似乎有些歪斜,不若我再重寫?」
我的視線落至書桌下竹簍里一堆作廢的花箋,不忍直視道:「小姐,再重寫也沒花箋了,這張已是最後一張了。」
她有些泄氣,道:「宋大人才名在外,對書法定然也有研究。我習的楷書總歸小氣,早知便讓哥哥寫了。他行書寫得最好,賽過昭國許多大家呢。」
我眉眼彎起,輕笑道:「小姐多慮了,即便請了公子寫,公子也定然不會寫帖子予宋大人的。再說,小姐的字素來好看,以往詩會拿出去哪有不夸的?」
我笑著開解她,拿起桌案上的花箋看,確是字字娟秀雅致無疑,一面看一面將正文輕念出聲,道:「謹請賢良製造諸般品味,簿海佳肴錦妝。請君是日試嘗,伏望大人早降。」
她聞言鬆一口氣,輕聲道:「你去將帖子交予母親,教她儘早派人送至宋大人府上吧。」
我拿著帖抬步出了門,未走出幾步,思及上次搬梯子烏龍,我仍有些怵與夫人獨處,加之房間裡宋引默的斗篷還不曾歸還,於是又退了步子回來,在門邊探頭進去,試探著問道:「若小姐信得過,這帖子,不若我去送吧?」
小姐稍稍頷首,輕笑道:「也好,映妝待人接物素來有禮,若是你去,較之旁人也讓我放心許多。」
得了小姐首肯,我便回房間拿了洗過的斗篷,折好抱在懷裡,再將帖子珍之慎之地納在袖中。正欲出門,想了想又退回房,對著銅鏡瞧了瞧今日妝容可還規整,衣著可還得體,確認過後才抱著斗篷出了門。
宋引默府上離將軍府略有些遠,加之我脫離導航就是個十足的路痴,一路上問路、繞路,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此時已是精疲力竭,還要裝出風輕雲淡的模樣叩門,與宋府的管家你來我往地周旋客套。
我心裡吐槽著這趟跑腿委實不大容易,一面淺笑著與管家陳述來意。待我解釋清楚後,管家便笑著讓我稍等片刻,待他通傳。
不多時管家便將我迎了進去,一面為我引路,一面笑得和煦,道:「姑娘來得不巧,少爺尚未回府,老爺吩咐了,讓我引姑娘去見他也是一樣的。」
我覺得喉嚨有些發澀,艱難開口,道:「若我沒記錯的話,老爺……便是尚書大人?」
管家笑著點頭,道:「正是。」
我:「……」
思及宋尚書在外嚴苛古板不苟言笑的名聲,我不由吞了吞口水。
管事見狀,笑著寬慰我,道:「姑娘莫要緊張,我們老爺喜歡懂事的年輕人,最好相處不過。」
我擺擺手,輕嘆道:「管家見笑了。不緊張不緊張,見家長綜合徵罷了。」
管事聞言輕笑一聲,這會子工夫已將我引至了大堂,伸手請道:「姑娘且進去吧,老爺在等姑娘。」
我望向他所指的方向,深吸一口氣,邁過門坎進了大堂。入內,只見些許陽光從雕花木門傾透而進,堂內幾根瞧得出年歲的紅木撐住梁頂,正前方置一張朱漆案桌,案桌兩旁對稱著擺了檀木椅,木椅間接連著一張小几,上面或擺茶盞,或置盆景,較之秦府的簡潔敞亮更多了一絲文人氣。
而宋尚書便坐在廳堂正中的長桌案旁的紫檀木椅上,見我進來,放下手中書,看我的目光略帶審視。
我端正了姿勢,平視著前方與他行禮,道:「奴婢見過宋大人。」
說來也奇怪,在瞧見宋尚書之前我是有些緊張,可看見了他與宋引默如出一轍的眼睛後,莫名便放鬆了下來。都說子肖父,這話果然沒錯,我覺著宋尚書活脫脫一個中年版宋引默,年歲雖在他臉上雕刻下滄桑痕跡,卻依然可從中窺得年輕時的倜儻風采。
他抬手示意我起身,目光落在我臉上時眉心微微皺了皺,似是在回想什麼。
我有些不明所以,將袖中的帖子取出來雙手奉予他,低垂了眉眼,道:「夫人感念小宋大人為我秦府兵符失竊一事費心良多,特於三日後備了酒席宴請小宋大人,這是帖子,勞大人代為轉交。」
他接過帖子,淡淡應了一聲好。
我又將斗篷遞予他,道:「這是小宋大人的斗篷,勞宋大人一路轉交。」
宋尚書眉頭皺起,並不急著接過,眼底閃過一絲狐疑,問道:「默兒的斗篷為何在你手中?」
我保持著雙手捧斗篷的姿勢,答道:「公子回京面聖那夜,奴婢去接公子,回府途中遇見小宋大人。小宋大人心善,可憐奴婢衣單雨冷,便借了斗篷與奴婢。因而奴婢今日特帶了來物歸原主。」
他淡淡一笑,接過我手中的斗篷,道:「你這丫鬟倒知禮數。小事而已,也不必掛懷,此舉算他有些君子之風。」
我輕輕點了點頭,唇角微彎,道:「帖子已送到,奴婢便先與大人告辭了。」
「等等。」他叫住我。
我略有些疑惑,問道:「宋大人還有事嗎?」
打我一進門,宋尚書便一直在看我的臉,此時才將視線移開,居於高位多年積壓的威嚴散發出來,直視我的眼睛,仿佛能從我的眼睛看透我的所思所想。
「你叫什麼名字?」
我微怔了怔,旋即答道:「映妝。」
宋尚書繼續追問:「你姓什麼?」
這問題卻將我難住了。
自我穿越來此便只知道原主名喚春桃,姓氏卻不得而知。初來時原主重病在床,無人問津,某日睜開眼睛我便成了她。我曾借著大病一場,記憶損傷的由頭探尋過原主身世,然而府上檔案記錄得極其潦草,下人檔上只記有我的名字,來歷卻是不明,如何輾轉到秦府來的也是個謎團,仿佛憑空多出來春桃這個人一般。
然而宋尚書目光實在逼人,偏他還是刑部尚書,若讓他知曉我是個黑戶口,後果不堪設想。
於是我只得硬著頭皮開口,道:「奴婢無姓,秦府家奴,名字都是二公子所賜。」
卻聽得他一聲嘆息,道:「罷了,許是老夫多想,你走吧。」
我如釋重負,被這樣大的壓迫籠罩著,也虧得我心理素質過硬,還記得走前要與宋尚書行禮。
待出了宋府,我站在府門前的階梯上抬頭望雲,舒了好長一口氣,才覺重新活了過來。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我很有些感嘆,約莫也只有古代才能存有這般一塵不染的天。正感慨著,眼前卻浮現出一張逐漸放大的俊臉。
那人眉眼微微彎起,唇角笑意暈染開,一如初見模樣,一笑便好看得晃眼。
「春桃姑娘站在我家門口,看什麼看得這樣起勁?」
好看實屬好看,然而這般突然出現,嚇人也實屬嚇人。
我抬著頭看了這樣久,本就失重,在被他猛地一驚,瞬間失了平衡,下意識便要向後倒去。電光火石間,幸而他及時抓住了我的手,教我不至於摔個人仰馬翻。
我尚未來得及慶幸,好巧不巧,因我先前正好站在台階邊緣,一時難以平衡,竟順著宋引默拉我的這股力道撲進了他懷中。站在台階上本就高他一截,這樣一來,我迎面便撞上了他的唇。他先前嘴邊的笑意猶在,此時卻便被我的唇撞了個粉碎。
他的唇有些涼,若說像玉,然而又是軟的,清清涼涼、柔柔軟軟,如他本人一般。
我與他貼得極近,四目相對間,看到他目光一瞬凝滯,想來應是與我一般崩潰。
然而崩潰之餘,我又忍不住慶幸,還好還好,出門前刷了牙。這個念頭剛一閃過,我又覺著分外抓狂。
映妝啊映妝,螞蟻競走了十年了,你給我清醒一點!
平白無故沒了初吻,有什麼可慶幸的?!
只愣了這一片刻,我與宋引默幾乎同時彈開了身子。雖仍相對著,可我看左邊,他瞧右邊,二人皆心虛得不敢對視。
我清咳一聲企圖掩飾尷尬的氛圍,卻無甚收效,只覺空氣仿佛又凝滯了些,於是只好開口回答他方才的問題,道:「我看那個天它又透又藍,就像那個雲它又白又軟。」
宋引默:「……」
我:「……」
我開始思索我是何時解鎖的 rap 技能,思量思量其起始年代,原來傳說中的說唱第一人竟是區區不才我?
這廂我正胡思亂想著走神,宋引默卻輕笑一聲,雖然仍未直視我,二人之間的氣氛卻緩和了許多。
「姑娘為何在我家門前站著?」
我抿了抿唇,答道:「感念大人查案辛苦,夫人在府上設了宴宴請大人,我來送帖子。大人適才不在,我只好將帖子給了令尊以轉交大人,順便……還了大人的斗篷。」
「辛苦姑娘走一趟了,」他淡淡笑了,又道:「走吧。」便轉過身背著手邁開了步子。
我有些不解,提著裙子跟上他,瞧著他的背影,問道:「去哪兒?」
他回頭看我,粲然一笑間,身後繁華的街市與碧藍的天皆成了空白的背景板。
「送你回家。」
他如是說。
我跟在宋引默身後,看著他修長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今日著的仍是一件紫袍,袖邊以銀線繡了雅致的竹葉花紋,與頭上戴的羊脂白玉簪相得益彰,其人風姿特秀,單看背影便知是位舉世無雙的翩翩佳公子。
這一路無言,他不時回過頭,每每見我安靜地跟在他身後時,眼底便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他第十三次回頭看著我笑時,我向他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眼珠微微一轉,笑道:「大人可知,你笑起來真好看。」
宋引默聞言,眼底笑意更甚,不待他開口,我得逞般一笑,繼續補充道:「像隔壁的大傻蛋。」
他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眉眼彎起,煞是好看。
恰好行經一賣糖葫蘆的小攤,宋引默問道:「春桃姑娘要吃糖葫蘆嗎?」
我平生頭一回見著有人被罵了還請人吃東西,頗為新鮮地點了點頭。
宋引默付了錢,從小販手中拿了兩串糖葫蘆,遞予我一串,自己留了一串,笑道:「我估摸著一串糖葫蘆應當能堵住姑娘的伶牙俐齒了。」
嘁。
我咬了一口,透明的糖衣清脆地裂開,裡面的果肉略有些酸,忙皺了皺眉。抬眼看宋引默,他卻分外怡然自得。忽而想起他那次來找我,也是手持著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於是好奇問道:「大人喜歡吃糖葫蘆?」
他淺笑著搖頭,道:「小時候見同齡人皆有,便也想吃。可父親說街邊小吃不幹凈,不許我吃。我那時便想著,待我長大了,要多吃許多糖葫蘆以補回來那些年的空缺。」
「後來吃到了才發覺,它並不如我想像中的美味,或者說,它再美味,也不是我童年所想的糖葫蘆了。但我仍不時買一串,多少彌補些遺憾。」
我兩手持著糖葫蘆,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宋引默卻回身對我一笑,道:「到了。」
我抬頭瞧見秦府的匾額,恍覺竟回來得這樣快,與他行了一禮,輕笑道:「謝大人相送一場。」
他垂眸,彎了彎唇角,道:「我那日會來,你等我。」
我心跳如雷,腦海霎時一片空白,怔在原地許久,再抬頭時,面前已無那個卓然的紫色身影,連他何時走的都不知道。
我攥緊了手中的糖葫蘆,抬步入了府門,甫一轉過園林拱門,迎面便撞上了公子。趙景明抱著劍,吊兒郎當地跟著他身後,二人像是要去什麼地方。
我向他行過禮,便退至一側待他先過去。他卻不急著走,視線先是落至我手中的糖葫蘆,旋即再落在我臉上,面如冠玉,目如寒星,教人覺得他的目光冰涼得勝似刀刃。
趙景明輕輕推了推他,似是著急的模樣。他卻不為所動只泠然望著我,末了,不置一詞拂袖而去。趙景明頗同情地看我一眼,連忙跟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