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時探子已傳了消息,蕭十一已經死了,死人的嘴最是牢靠,公子也可安心了。」
他淡淡笑了笑,揮了揮手,趙景明便輕靈地從車頂悄無聲息地躍了下去,若非仍未合上的窗,先前的一場對話竟教我覺得如墜夢中。
公子是鎮國將軍秦將軍唯一的兒子,可他為何染指可謂通敵賣國的軍火生意?教我實在想不通。
他見我憂心忡忡的模樣,輕笑道:「想問便問罷。」
他都這般說了,我自不客氣,頭一個問題便直切要害,道:「公子參與軍火生意的目的何在?」
他眉眼微彎,反問我道:「映妝所見呢?」
軍火生意為朝廷禁忌仍有人趨之若鶩的一大原因便是其中的暴利,公子難不成也是見錢眼開之人?
見我久久不作答,他眼底笑意更甚,與我解釋道:「我朝繁盛,西域諸國早就虎視眈眈。販賣軍火與西域諸國,明面聽著罪大惡極,可若用得好,諸國軍火器械皆控於我手,又能翻得起什麼浪?朝廷雖嚴禁私犯軍械,犯禁之人卻不見少。父親為此頭疼多年,加強監察,完善法令,卻不如我反其道而行之來得有效。」
我對他幾近佩服得五體投地,想到先前竟將他這般作為與錢聯繫在一起,不由得生出些慚愧之意。
卻聽他言笑晏晏道:「自然,難怪法令如此嚴苛仍有人上趕著飛蛾撲火,其中利潤果真是令人動容。」
嗐。
有句話是怎麼說的,賺錢的方法都寫在刑法裡面?
我默默地將先前的慚愧按捺下去,繼續問道:「今日種種,從給我令牌差我去碧清泉宮,到我被蕭十一挾持,再到宋引默施救,可是盡在公子算計之中?」
我心中雖已有猜想,卻還是抱著什麼希冀一般,想聽他親口說出來。
公子側首看我,他的眼睛生得極美,目光卻是深沉的,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淡淡笑著開口:「大理寺中有我的人,待蕭十一受刑時了結了他未嘗不可,我又何須辛苦設這一局棋。刻意放他到碧清泉宮是宋引默的主意,又怎在我設計之中?我若早料到美人自有英雄救,便也省得親自跑這一趟了。」
聽他這般打趣,我搖搖頭,道:「公子說笑了,映妝算不得美人的。」忽而意識到什麼,又道:「公子來碧清泉宮是來救我的?」
他眼底笑意促狹,頭枕著手懶懶倚靠著車壁,好看的唇角微微上揚,道:「美人在骨不在皮。我也是晚妍跑到我處要人才知曉,你這實心眼的小姑娘竟真跑了這一趟。你若出了事,晚妍鐵定饒不過我,便忙騎著馬趕來,卻看到某人沒心沒肺地唱著歌洗衣裳。你可知我這一路騎行,險些沒被瓜果手絹砸死?」
我見他神色鬱郁,不由得輕笑出聲。
他見狀抬手,果不其然又是一個腦瓜崩,道:「你這丫頭頗沒心肝,知我這廂被砸得悽慘,你且笑得出來。」
我忙捂住頭,收起了笑意,問道:「那令牌呢?公子為何要給我令牌?」
他垂下眼瞼,輕聲道:「是啊,給你令牌作甚。」
卻不作答,只避開我的問題,目光移向窗外草長鶯飛二月天的春日盛景,動人的眉眼稍稍舒展,唇角微彎,淡淡一笑。
我亦不再詢問,如他一般望向車窗外。
時已入城,街道人群熙攘。京都的才俊青年不少,行車時或遇街頭詩集聚會,意氣風發的英俊少年與文質彬彬的俊俏書生數不勝數,可通通加之一起也敵不過公子分毫。
天然帶得,酒星風骨,詩囊才調。
算一生繞遍,瑤階玉樹,如君樣、人間少。
回府後我去見小姐,她本端坐在軒窗的几案邊看一本書,聽見推門而入的動靜,側首見來人是我,忙起身迎過來,拉著我的手與她一道坐在几案旁,道:「晨起就一直不見你,若不是我院子裡有嬤嬤瞧見哥哥派人找過你,我尚不知哥哥使喚人竟使喚到了我頭上。」
我微微一哂,與小姐吐槽道:「原也只是洗件衣裳的小事兒,誰知公子矜貴至此,洗衣裳的水竟要京郊的溫泉水,是以跑了這一趟,費了許多時間。」
我自不敢將這中間的驚心動魄講與她聽,只撿著關鍵的草草交代。
小姐煙柳似的眉微微蹙起,道:「哥哥時常跟著父親在軍營歷練,從未聽過他有如此講究?」她略略思忖,復而問道:「你可是哪裡開罪了他,故意折騰你一遭?」
天地良心。
我便是有那心也沒那膽不是?
見我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小姐輕輕一笑,道:「罷了罷了,日後哥哥再予你安排這等差事,你找我做主便是。」
她的眼睛與公子七分相像,二人皆是顰笑間風情流露的桃花眼,笑時眼睛彎起,笑意從眼底流露,教人見了不由得與她一道心生歡喜。不同的是公子眼尾較之小姐還要稍稍向上翹些,不笑已是撩人心弦,倘眼底再存兩分笑意,那才真真是勾魂奪魄。
我點了點頭,見小姐只一脈溫和地看著我,思及先前她為了找我還尋到了公子處,心底暖意更甚。
碧清泉宮一事已了,我腦中仍存了許多不解的疑問,譬如我手中令人見之色變的獬豸符有何作用,譬如宋引默將已抓獲的蕭十一放至碧清泉宮出於何意,譬如公子與宋引默的關係為何如此惡劣。
前兩件事尚有待考量,後一件事我卻總歸明了了。
小姐略略垂下視線,縴手有意無意地撥弄著鬢邊垂下的一縷長發,唇邊笑意清淺,溫聲與我娓娓道來。
「宋大人與哥哥本有同窗之誼,年少時曾同在國子監做皇子伴讀。宋大人陪伴的是當今太子,而哥哥則是三皇子的伴讀。」
「雖名為伴讀,但讀書授課都與諸位皇子別無二致。宋尚書一向要求嚴格,國子監課業之餘自己還耳提面命著宋大人,因而宋大人課業成績最好,又知禮術,教授們對宋大人讚不絕口。」
饒是小姐不說我也猜出了後續劇情,早知道,古往今來學霸和學渣可從不對盤。
「哥哥最不喜拘束,尤其厭煩課堂,偏偏歪理一套一套,即便是宮中最有資歷的教授,哥哥也敢與之辯論,而還是辯贏那方。因此教授們見著哥哥就頭疼。」
我聽小姐描述著玉雪可愛的 Q 版公子是如何氣定神閒地引經據典,噎得老教授漲紅著臉吐不出一句話,直吹鬍子瞪眼的模樣,覺得公子實在是我等學渣之典範,心下敬服非常。
小姐盈盈笑道:「哥哥覺著宋大人裝模作樣,老套無趣,宋大人也看哥哥不慣,覺得哥哥沒個規矩,成績更是拿不出手。國子監諸生里若論成績,宋大人當屬第一,而哥哥往往是倒數第二。」
我好奇問道:「那倒數第一是誰?」
小姐輕笑著開口,道:「便是哥哥伴讀的三皇子。」
正所謂哥倆玩得好,倒數一起考?
我忍俊不禁,卻聽小姐問我,道:「哥哥與宋大人交惡之事,映妝是如何知道的?」
我便誠實地將昨夜去接公子的見聞講給小姐聽,小姐聽得二人暗戳戳的互相 diss 之語,輕嘆了一口氣:「我倒不知該如何調解他們二人了。」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小姐為何這般熱切於公子與宋引默的交往,只當她是為公子惡劣的人際關係做垂死掙扎,略略思索,道:「看管兵符不力是我們秦府過失,宋大人查案雖是聖諭,但我們聊表寸心亦在情理之中。正巧公子也回了京都,不若擇日請宋大人至府上小聚,宴饗之間推杯換盞最好說話,小姐藉機從中調和也未嘗不可呢?」
小姐聞言眼睛一亮,唇角彎起弧度,笑得十分明艷好看,道:「映妝說的有理,此事我不便出面,我這便去找母親。」
而後便提起裙子出了房門,腳步似一陣輕快的風,我在原地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連忙跟上她去至夫人的苪曦堂。
進門一瞧,公子也在夫人處,正被夫人數落,道:「素日沒個正形,下午出門又不知去了哪處遊玩,你可知自你回京都以來,有多少煙花場館遞了多少帖子至府上?你見過哪戶有頭有臉人家的公子少爺似你這般?明兒個就走,回邊關尋你父親去,賴在家裡教我看了心煩。」
夫人向來好涵養,連上回捆我問罪都不曾流露出絲毫煩躁情緒,也唯有公子能將她氣成這般了。
公子卻不慌不忙,眉眼帶笑,道:「母親這話好沒道理,旁人要遞帖子,豈是我能攔的?」
夫人聞言更是氣惱,放下手中茶盞,反問道:「那旁人怎生只將帖子遞你?」
公子垂眸,似是思忖,復而開口:「許是因為我生得好看?」
我險些撲哧笑出聲來,小姐亦是莞爾,掩唇悄聲與我講:「你且聽,每逢哥哥如此,母親便要抬出宋大人來。」
如小姐所說,夫人道:「京都生得俊秀的世家弟子又不止你,譬如大理寺的小宋大人,怎生就遞不到他頭上?還不是歸於你平時尋花問柳的功勞?」
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個令其恨得咬牙切齒的別人家的孩子,公子亦不例外,終日被名為別人家的宋引默的陰影籠罩著,能生得出好感才怪。
他耳力極好,聽得小姐與我說話的動靜,回頭望過來,一雙瀲灩桃花眸含了笑意,道:「妹妹只管站門邊看熱鬧,也不幫我說句話?」
小姐輕笑著進去,道:「往常幫你說話,母親連帶著我都要數落,休想我再為你開口。」
公子神色悻悻,擺了擺手,道:「你既來了便幫我哄好母親,我晚上尚與人有約,便先走一步了。」而後施施然起身離去,從我身旁擦身而過時,我聞得一股極淡的脂粉氣味,不知是哪位佳人遺落的女兒香。
這廂我尚在走神,那廂小姐與夫人已談妥了宴請宋引默之事,兩人正敲定著細節準備。
末了,夫人輕笑道:「鮮少見晚妍這樣掛心府上雜事。」
小姐眼睫微微顫了顫,垂首笑道:「母親,女兒不願哥哥與宋大人關係這樣壞,你省得的,自小女兒便不願。」
夫人輕嘆一口氣,撫了撫小姐的頭,道:「你哥哥名聲雖荒唐,但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不過你既有心,試試也無妨。」
小姐輕輕笑了笑,溫順道:「謝謝母親。」
天色已然暗了下來,夫人房中早點了燈。燭火盈盈,偶爾火舌跳躍,發出細脆而微小的聲音。小姐瑩白的臉被燭光映成暖黃色,然而眼底的光卻比燭火明亮。
我心中微微觸動,此時此刻她的神態似曾相識,然而是在什麼時候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要知曉我素來是個思維頂頂活躍愛動腦的小姑娘,倘使心中有惑,無論如何腦海里都揣著念想,以至於夜間在青竹小榻上抱著被子輾轉反側,數羊數到四位數才堪堪入眠。
甫一合眼,便聽到一陣似有若無的敲門聲。我氣鼓鼓起身開門,起床氣還未發作,見到門外人時便已消了大半。
來人神色寂然,平素總含著輕佻笑意的眉眼罕見地沉靜下來,配合著通身的清貴之氣,顯得別樣的好看。與我在夫人房間時所見的不同,出去一趟應酬,他又換了一套衣衫,是鮮妍的寶藍色。平常男子穿著寶藍,總易歸為輕浮,而這顏色落在他身上卻再合適不過,閒情愜意如詩畫走出的佳公子。
我移開視線,警惕於他在外的風流聲名,試探著問道:「公子深夜來訪,有何貴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