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池中波光漾漾,隔著影影綽綽的霧氣,他眼底溫存的笑意流轉,只定定看著我驚慌失措的模樣,道:「敢問姑娘,何為肥皂?」
我:「……」
我要怎麼和他解釋重點在於出去而不在於撿肥皂本身?
正思忖著,卻見他右側手臂邊的溫泉水隱隱暈出紅色,心下便覺不好,忙涉過水波去至他身邊,走得太急險些摔在了他懷裡。
他扶住我,這一動作牽引了傷口,又滲出更多血來。我只覺心驚肉跳,他卻仿佛沒有大礙的模樣,只含了笑意揶揄我,道:「春桃姑娘這是在投懷送抱?」
我自不同他調笑,捉了他的右手一看,果真手臂處衣服被割破了一塊,底下雪白的中衣已被染紅,定然是方才打鬥時無意受了傷。
宋引默見我眉宇間憂色十足,只安慰我道:「無妨,小傷而已。」
見他這般無所謂的模樣,我竟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子氣來,憤憤道:「脫衣服。」
他微微一愣,忽而笑起來,聽我的話乖乖解開衣服的系帶,道:「我初見姑娘,教姑娘替我包紮傷口,姑娘也與我說了這話。」
我亦愣了愣,垂下眼睫不語,心下卻十分茫然,一時不知是如何做想。懷想那時我尚是受他脅迫,包紮得不情不願,如今這樣介懷他的傷口,又是出於各種心境呢?
此時自然是找不出繃帶藥物的,好在只是割破了皮肉,當務之急是要先將血止住。
我環顧周遭,發現先前使女們乘在托盤裡的衣物尚是乾淨完好,便上了池岸撿起逃犯被打落在地的匕首,將衣物裁成規整的長條後,小心地拿在手上過去找宋引默。
他仍泡在水池中,含笑著看我搗鼓。我氣不打一處來,瞪他一眼,道:「大人這樣沒常識,連傷口沾不得水也不知嗎?快些起來。」
聞言宋引默眼底笑意更甚,似乎是極樂於看見我因關切而惱怒的模樣,笑著連應了兩聲好,便從湯池中站起身來,坐在池岸邊含笑望著我。因了要包紮的緣故,他半敞了上衣衣袍,露出受傷的右臂之餘,衣袍裡面的光景亦一目了然。先前泡在池中,他坐起身後,剔透的水珠從流暢的腹肌線條一路劃至馬甲線,肩若削成,腰如約素,真真是一派惑人的好景致。
我卻沒什麼心思看,只跪坐在他身邊,另拿一塊乾淨的帕子輕輕拭去傷口周圍的血水,再拿布條小心翼翼地將傷口一圈圈包好。
正當我繫結時,他輕聲開口:「腰間雙綺帶,夢為同心結,姑娘說,『結』是相思的意思。」
我繫結的手微微一滯,旋即不動聲色地將這片刻失神掩去,繼續繫結,一面抬眼望他,道:「過了這樣久,大人竟還記得。」
他淡淡笑了,不再言語。我亦不說話,空空蕩蕩的殿堂里,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與泠泠的流水聲交織在一起,令人心底澄凈而歡喜。
待宋引默換好了管事送來的衣物後,便要將重傷的逃犯押送回大理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與我告別道:「官務在身,我便先同春桃姑娘告辭了。」
他的頭髮尚有些濕潤,我輕輕點了點頭,道了一句大人走好。
他輕輕一笑,道:「秦二予你的獬豸符你必得好好收著,若非萬不得已,不要輕易示人。」
我想起懷中揣著的令符,雖不明所以,但宋引默所言必有他的道理,便應了一聲好。
宋引默見狀,眼眸微彎,又道:「我予你的雙魚佩也要戴好,日日都要戴好。」
我不理會他,目光落至捆在馬背後尚未止血的逃犯,很有些憂心,道:「大人先前為了救我將此人重傷至此,可會被追責?」
宋引默瞥他一眼,眼底頗有些輕蔑之色:「重傷又如何,便是要他一條命也是輕的。姑娘不必介懷,此人在西北借著行商名號,與西涼國做軍火生意,買賣軍火甲械。昭國敗類,罪無可恕。」
軍火?敵國?這樣的人又怎會認識公子?
我想起逃犯看到公子的獬豸符後恨意昭然的模樣,一時串聯不起其中關竅,於是不再往深處細想,只同他點了點頭,道:「料想大人還要審問這人,快些回去吧。」
宋引默同我道了一聲保重,便利落地翻身上馬,向我揮了揮手,一騎絕塵再無蹤跡。
我目送著他身影漸遠,腦海中思緒紛飛之餘,不知為何一陣空落之感襲上心頭。
然而我才沒時間傷感,此行公費遊玩一趟的目的我自然是沒有忘的,公子的衣裳還在包裹里規規矩矩地躺著不是?
經歷了這樣大一通波折,待我哼唱著《洗刷刷》將公子的衣服盡數洗凈擰乾之後已是日薄西山了。
彼時我將將打包好衣物,回頭便看到日暮下殿門邊倚靠著的一個纖長清雋的影。
他正垂首漫不經心地把玩一把摺扇。他的手是最好看的,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握著扇柄,忽而將其展開,似要細細觀摩扇面。暮時光暈最是溫暖柔和,柔柔地落在他身上,依稀可見得空中躍動著的細小塵埃。而他本人則一塵不染的,恍如超脫凡塵俗世而存在的仙。
他慣以銀冠束髮,一縷墨發沿著額角柔軟地垂落,遮住了他的側顏,只隱約露出唇邊清淺的弧度,其形蕭蕭如松下風,其神軒軒如朝霞舉。縱是看不清他的臉,也知其人必是天人之姿。
我略有些怔然,卻聽他輕笑著開口,問道:「映妝先前唱的是什麼曲子?這般曲調倒從未聽過。」
我忙回過神,答道:「是奴婢信口胡謅的小曲,上不得台面。」
他側首看我,眼波瀲灩,低低一笑,道:「曲調雖有些怪異,卻勝在輕快,不曾想過,映妝於樂理上也有些造詣。」
委實對不起大張偉老師。
我乾笑,道:「公子過獎,著實過獎。」
他勾唇笑了,便轉過身去,領著我出了碧清泉宮,一路上了馬車。
行車前,管事極其恭謹地向公子行了好大的禮,舉手投足之慎重尊崇看得我目瞪口呆。許是因我手中獬豸符的緣故,管事並不避諱我,歉疚道:「事發突然,依公子之令,老奴容蕭十一藏匿進了碧清泉宮,卻不想半路殺來小宋大人,還險些累了這位姑娘,是老奴失職了。」
公子抬手虛虛一扶,示意管事免禮,目光移向我,蹙著眉問道:「蕭十一對你出手了?可有受傷?」
我茫然地點頭,復又搖了搖頭,道了一聲「沒有」,心底越發迷惑,卻又隱隱約約抓著了什麼眉頭。
公子旋即移開視線,淡淡道:「本想留他一命,他竟敢對我的人下手,」他唇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落在大理寺手裡指不定會吐出來什麼東西。罷了,他這條命不留也好,吩咐人下去吧。」
管事畢恭畢敬地道了一聲謹遵公子吩咐。他稍稍頷首,只道不必相送,駕車的人便驅動了馬,馬車骨碌碌地離了碧清泉宮。
車廂中只得我與他兩個人,分明空間尚大,卻莫名教我覺得逼仄,不由自主地向車窗挪了又挪。這番小動作落在他眼裡,他淡淡笑了,並不多言,目光落至我身後背著的包裹,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先前便說你笨,你尚不承認,竟真巴巴地跑到碧清泉宮洗衣裳?」
合著您先前一通吩咐是逗我玩兒呢?
我很是不服氣,與他爭辯,道:「公子吩咐在前,映妝豈敢違逆?碧清泉宮一行,映妝費心費力不談,還險些搭上了一條小命,可公子只覺著我笨,這是什麼道理?」
他見我理直氣壯的模樣,眼底划過一絲笑意,這絲笑意消泯得極快,險教我以為不過是幻覺。
他垂眸端詳手中摺扇,道:「是宋引默救的你?」
見我點頭,公子聲音中蘊含了一絲冷意,道:「屬他無事獻殷勤。」
我委實不大明白,宋引默眼瞅著是個陽光向上好青年,公子也是八面玲瓏的剔透人物。兩者父親都在朝廷為官,二人都是根正苗紅的「官二代」,理應多少有些交情,可為何卻連表面功夫都不願做,交惡至此?
此間種種,我自是不敢問他的,只悄悄抬眼看他,妄圖從他的神色中找到些微端倪。
他仍在把玩著那把摺扇,可在我看來卻僅是一把普通扇子,並無甚出彩的地方。這把摺扇應當是有些年頭了,扇柄處隱隱有著包漿,可見扇子主人的愛不釋手。扇面上繪的是紅梅落英,畫藝極其精湛,花瓣紛揚之態躍然紙上。
我又細細看了看,不曾見印鑑,也沒有題字,便好奇地開口,問道:「這是哪位大家畫的扇面?」
公子聞言,合上扇子,眼底含笑著看我,卻不回答,只問道:「映妝以為,這扇面上的畫好在哪裡?」
他將扇子遞予我,我展開細細打量,摺扇入手,心底沒由來地升騰起一絲歡喜的情緒。不知所起,但覺怪異。我凝神往扇面看去,更覺筆者下筆之出神入化,不由有些敬仰,略略思索後,道:「筆者描繪落花之態,筆法渾厚而不失巧力,更難得的是花瓣層次的顏色暈染,可謂別出心裁。」
他輕笑一聲,贊道:「映妝好眼力,擬態容易,求真最難,為了繪出這般顏色,我不知調了幾池墨汁。」
原來這扇面竟是公子所畫。
我頗為出乎意料,不由得對公子其人又高看了好幾分。
便是此時,車頂忽而傳來一聲極輕的悶響。這聲響來得怪異,如同有人落在了車頂上一般。馬車尚在行駛,悶響只得一聲,可見來人只輕輕一點便穩住了身形,料想來人必定是個輕功絕佳之輩。
仿佛印證我猜想一般,車窗被人輕輕叩了叩。恰是我所坐一邊的車窗,驚得我險些將手中扇扔了出去。
公子卻是淡然自若的模樣,一雙美目看向車窗,道:「你倒會選說話的位置,也不怕招眼?」一面同來人說著話,一面手指著車窗向上微微一抬。
我立馬意會,甫一將窗頁拉下,便倒垂下一個腦袋。分明是高難度的動作,他做起來卻格外輕鬆。
「尚未入城,郊外難得見人,招誰的眼?」趙景明與公子抬槓道。
公子並不多理會,只清清淡淡地瞥他一眼。
趙景明立馬繳械投降,道:「辦妥了辦妥了。您安排的事兒我辦得妥妥的。」
他秒慫的模樣看得我十分好笑,先前與公子打架時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察覺我的笑意,他瞪了我一眼,道:「笑什麼笑,小爺這叫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
公子唇角微彎,道:「西北的線可收乾淨了?」
趙景明答道:「蕭十一被抓後我們的人便撤了手,善後得十分好,一點痕跡也沒留下,想來查不到我們頭上。」
我聽得一頭霧水,西北的線,蕭十一,先前一閃而過的眉目……種種串聯在一起,胸口中有什麼東西便漸漸明晰起來。
公子稍稍頷首,道:「先前吞併了蕭十一的生意,他早有不滿,若經盤問,少不得供出什麼來。我們的人手法雖處理得乾淨,可惹疑總歸不好。」他的目光落至我臉上,「宋引默出手這樣重,有了重傷不治的由頭,倒也省得我動大理寺中的棋子下手。」
難道今日碧清泉宮這一遭,是刻意利用我引得宋引默相救,因而重傷蕭十一?這一切全然在公子算計之中?
我心中一驚,見公子仍是含笑的模樣,心底不由升騰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