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女兒操刀開網店的事情,在平城商會裡很快就傳開了。
這會兒程衡剛把周綿綿安排進了一家公司實習——當然不可能是自己家的,但也是沾親帶故的親戚家——然後果不其然,被親戚詢問「你和白泠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想到上次白泠在商會聚餐時「恭恭敬敬」地當眾下了他爸的面子,他就知道不能瞎回答,否則以他對白泠的了解,她能再給他整一出更狠的。
程衡曾經覺得自己很了解白泠,但最近又覺得,他開始看不懂這個人了。
白泠是個很驕傲的人。他想。
驕傲到有一段時間,程衡甚至覺得她傲慢。特別是高中的最後一年,白泠幾乎明擺著對周綿綿的厭惡,身為學生會主席永遠公事公辦,一點兒面子都不肯給。
太刻薄了。他想。
一個轉校生,初來乍到沒什麼朋友,也不太懂平城一中的那些「規矩」,犯點兒錯又怎麼了呢?至於非要按規定罰嗎?沒看人都哭了嗎?
他把這些話說給白泠聽的時候,白泠卻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目光看著他,仿佛他在開什麼巨大的玩笑。
真的很刻薄。
他的青梅竹馬,怎麼是這麼惹人厭的一個人呢?
而周綿綿不一樣。她不僅沒有那些大小姐脾氣,還相當得善解人意,以及……依賴自己。
是的,依賴。
程衡突然間意識到,周綿綿依賴自己,好像是他一直出手幫助周綿綿的重要原因。
相比之下,白泠就完全不依賴他。
白泠只會刻薄地丟下一句「弱者才光知道哭」,然後迅速地整合手中的資源,想著接下來該怎麼打翻身仗。
可是周綿綿並沒有她的資源。
程衡覺得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所在。作為一個要繼承家業的二代,你手上的資源不都是父母給的麼?那你憑什麼說別人光知道哭呢?
白泠看不起周綿綿,覺得周綿綿軟弱,只知道求助身邊的人,但他卻覺得周綿綿人又溫柔,心地又善良。
但是白泠會跟他鬧。
會甩臉,會刻薄地評價周綿綿,會要求自己離周綿綿遠一點。
他們是青梅竹馬。他知道白泠是在乎他的。
正因為知道,才肆無忌憚。
可是不知為何,一夕之間,一切都變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好像就是從幾天前,他參加白泠生日的跨夜聚會開始的。
那個一起長大的女孩子,突然間就不在乎他了。
白泠挽留了他一次,他沒有留下,而是選擇送半夜低血糖的周綿綿去醫院。
然後,白泠就什麼也不說了。
輕飄飄的就不要他了,甚至直接表示過去也從未喜歡過,好像自己像個笑話一樣。
平城商會聚餐那夜,程志軍中途給他了電話,發了好大的火。
他也一肚子無名火,以至於直接跑去白泠家樓下堵她。
在看見白泠帶了一個人回來的時候,程衡滿腦子都是憤怒。
她怎麼可以?
她憑什麼可以?
他們不是要訂婚的嗎?他雖然維護過周綿綿,但從來沒有想過要換訂婚的人選吧?他們不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嗎?他們兩家未來不是要並成一家嗎?這不都是說好的事情嗎?
她怎麼可以輕而易舉就變卦了?
可是緊跟著,她對自己說了好多話。
她說她都知道。包括高三那年自主招生的事情。
周綿綿私底下找了自己,說想參加平城科技大學的校招。那是全省前一百名才能考進去的名校,自招能降分錄取,不可謂誘惑不大,但也是萬里挑一。
程衡知道,白泠準備了很久很久。
資料極全,事無巨細。
他也知道,如果他想從白泠那兒拿到這些資料,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因為白泠不會對他有防備。
周綿綿去參加自招,也不會影響白泠什麼。
再怎麼樣,她也不可能面試分數比白泠高吧?
心裡有一個聲音響起:去幫周綿綿吧,她很依賴你,她說只有你能幫她,你對她非常重要。
這個聲音近乎蠱惑。
程衡覺得當時的自己像做賊一樣,趁著去白泠家吃飯,溜進了白泠的房間。
然後,複印了白泠準備的全部資料。
他以為自己瞞得很好。甚至覺得能瞞一輩子。
反正最後白泠也是自招第一名啊,不是順順利利進了科大了嗎?
反正白泠也不會知道,這輩子都不會知道。
可她知道了。
她說,她早就知道。
程衡的思緒已然越過萬重千山。
而旁邊的親戚還在問:「所以你和白泠到底怎麼了?這個你托我安排實習的女孩子又是誰啊?」
程衡這才回過神來。
「是高中同學。」他回答道。
「至於我和白泠……」他頓了頓,「就是性格不合適吧。」
不會出任何錯的說法,拿來敷衍搪塞非常合適。
親戚還在感嘆:「哎呀真可惜,老白家那個女兒那麼幹練……她最近還幫著父母做電商生意呢,準備把骨灰盒賣網上去。」
「誰沒事會去網上買骨灰盒?」程衡皺眉,「相比和殯儀館直接合作的規模,電商零售的量也太小了,穩定性也不夠。」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她爸爸就是想讓她練手吧?」
也是。程衡想。白泠就是這樣一個人,囂張得很,而且過於驕傲自信。
但程衡沒想到的是,白泠的新店上線的第一天,就賣爆了。
據說聞遠給了巨額流量的扶持,而且相當精準,凡是近 30 天內收藏、加購過白事用品的目標用戶,全都被精準推送廣告。
產品剛一上架就成了爆款,據說白家工廠的員工都被臨時抽調去打包發貨了。
程衡幾乎不可置信。
白泠花了一天甩了他,兩天找資源,三天把店開了起來,然後立刻掙到了第一桶金。
上個世紀的「深圳速度」都沒有這麼快吧?
連在程家的飯桌上,程志軍的語調都變得陰陽怪氣。
「你看看,白泠做事比你靠譜多少倍。」男人沉著張臉,滿臉不悅,「這樣的女孩子你不喜歡,非要把那種對你沒有任何助力的女的塞進你舅舅的公司!」
「我沒有不喜歡她!」程衡忽然脫口而出。
說出來的瞬間,連他自己都愣住了。
是的,他沒有不喜歡白泠,他確信這一點——否則為什麼要答應跟她訂婚嗎?就算對兩家有助力,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的事,又不是雪中送炭。
至少在自己的記憶里,他曾經是很喜歡很喜歡白泠的。
腦海里閃回著各式各樣的記憶碎片。
那個時候他們還很小,父母那一輩的事業也才起步,他們按學區劃分在一所普通的小學讀書,被中學生堵在小巷子裡追著要錢。
自己才十二歲的年紀,明明怕得要死,卻死死把青梅竹馬的女孩子護在身後,寧可自己挨打也不讓別人動她一根手指……
所以,又是從什麼時候,他覺得白泠變得驕傲又刻薄,覺得周綿綿更好的呢?
程衡突然就迷茫了。
***
平城商會大廈。
這座位於平城 CBD 核心區域的甲級寫字樓,由平城工商聯牽頭,近十家本地企業共同持股的投資公司所籌建。
周綿綿來商會大廈實習已經三天了。
她起初打電話給程衡哭訴,確實是希望程衡能幫她出頭,但卻不是這種形式的「出頭」。
程衡好像根本沒去找白泠的麻煩,只是把她安排到了自己親戚的公司來實習。
如果在任意一家本地企業實習都可以,那她為什麼要死磕聞遠呢?
但程衡直接打通電話來說安排好了,她又沒法拒絕。
只能先來待兩個月,騎驢找馬了。
周綿綿抱著一疊辦公室前輩讓她送去樓下的資料,卻倏然間看見了前方熟悉的身影。
她微微一愣。
——為什麼白泠會在這兒?
颱風過後,長江流域的天一下子就涼了下來,白泠穿著米色的針織開衫和白色高腰闊腿褲,Roger Vivier 的方扣鞋正好勾勒出女孩子纖細的腳踝,大地色系的淡妝上點綴著一抹明艷的口紅——相當 smart casual 的風格,幹練而不失優雅。
李隼和她並肩走著,雙手斜斜插在口袋裡。
兩個人隨意地聊著天。
「總算搬完了。今天開始,運營、美工都在這兒辦公,這樣也比較好招人,倉庫那邊就負責發貨。」白泠道。
李隼點點頭,又問道:「外貿的部分,你準備什麼時候開始?」
「就這幾天,不會超過一周。」
「OK.」
……
周綿綿忽然很不想和這兩個人撞上。
無論是在聞遠科技大廈,還是在這兒,白泠都無時無刻不在彰顯她的特殊和優越感。
在學校里,周綿綿知道自己清純,溫柔,招人喜歡。
但到了大四這個節骨眼上,大家漸漸走向社會,白泠的自信與幹練卻一下子成了她絕對的優勢,而自己還在尋求一個最底層的實習機會……
周綿綿忍不住咬了咬下唇。
疼痛感襲來。
就在這時,白泠和李隼轉彎了,他們步入了旁邊的電梯廳。
也就在這一瞬間,白泠看見了後方兩米開外的周綿綿。
「喲。」她揚起了一個正正好 30 度的假笑來,語調嘲諷,「好巧,居然在這裡遇見了。」
白泠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實習呀?」
周綿綿深吸一口氣。
保持淡定。她在心裡告誡自己。
就像平時一樣。
「好巧啊,白泠同學,李隼同學。」她也掛上一個公式化的微笑。
「誰?」李隼皺眉。
「……」周綿綿一怔。
「我們系的同學啊,上次大家一起在老師辦公室的。」白泠聳肩。
李隼「哦」了一聲,按下了電梯按鍵,然後慢悠悠道:「不記得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電梯,甚至連聲再見都沒有跟她說。
周綿綿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把手上的文件送到、又是怎麼回去的。
她只知道自己心神不寧了一整天。
滿滿的,都是「不甘心」。
因為她是新來的,辦公室里的前輩們丟了一堆打雜的文書工作給她。
她拚命趕工的時候,旁邊的人卻抱著咖啡杯在聊天。
「咱們這層新搬來的那家,是做什麼的啊?老闆和老闆娘都好年輕,樣貌、身材都跟模特似的。」
「哈哈,還真不是模特。我聽咱們老闆說,是個二代出來創業了,年少有為呢。」
……
晚上九點的時候,周綿綿終於完成了手上的工作。
平城商會的樓道已經黑了。
大多數公司都下班了,只有少數辦公室亮著燈。
周綿綿背著雙肩包走到電梯間。
一共兩部電梯,分別停單數層和雙數層,相當於這層只停一部。
但這一部電梯前面,卻放了個禁止通行的牌子。
牌子上寫著:電梯故障檢修中,恐有墜樓風險,請步行下樓乘坐 2 號電梯。
周綿綿嘆了口氣,準備去樓梯間。
可是才走出幾步,她又折了回來。
剛剛一路過來,這層唯一亮燈的是……白泠的新辦公室?
鬼使神差的,周綿綿把警示牌移開了。
她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在這個靜謐的夜晚,她藏起了警示牌,然後一路狂奔下了樓!
***
辦公室搬家的第一天,白泠加班到了十點以後。
李隼也陪著她加。Amazon 和 Ebay 的英文詳情頁直接由李隼來寫,因為他的英語是 native speaker 的水平——這在 HK 也很正常,畢竟全英文授課——只不過白泠八卦地問了他一句「那你之前有外國金主嗎」,讓李隼愣了好一會兒,丟回去了一句「你現在還覺得我有金主?」。
白泠托腮:「是哦,這幾天你金主都沒找你誒。你們分手了?」
李隼:「……」
他終於發現自己的「不介意」和「懶得解釋」似乎真的被這個女孩子坐實了。
後知後覺的荒唐。
十點半的時候,這棟大樓的人除了他倆全部都走光了,倆人也終於收了工,關了辦公室的燈鎖了門,然後朝電梯間走去。
李隼思考了一下自己的「頓感」問題。
他這幾個月以來,感知力確實下降了,對全世界發生的事情都漠不關心。這種頓感逐漸侵蝕著他的生命,以至於對「被人當男公關」這種離譜的事情,他都沒當回事。
但現在看來……還是得解釋一下的吧。
「小白。」他喊道。
「嗯?」
白泠周圍的人一般都喊她「泠泠」。當然,聞睿喊她「小白總」,那是另當別論的事情,只能算是合作夥伴之間禮貌的稱謂。
但從她和李隼簽下那紙合約起,李隼就開始叫她「小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