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你既要走,便走吧,只是不許離開爺的身邊太遠。明兒一早就會有人來封府,舉家上下會搬到玉帶巷裡的一座宅院安置。你既不想跟在爺身邊,那爺就在附近置下一個小院兒,你且搬進去。」
我不由怒道:「你這是想將我當成外室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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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知舟沉著臉道:「我可沒說什麼外室,只是讓你搬進去,以後好有個照應。再說賣身契既已給你,你便是個自由人,只要爺不動你,你也算不得外室。你既萬事都想得這般通透,還在乎這些虛名作甚?」
「虛名?」我道,「爺可莫要給我戴高帽子,爺口中所謂的『虛名』一旦安上,想要取下來可就難了,爺是男子自然不在乎,可我是女子,明知今後會被人指點,還上趕著不成?」
鶴知舟道:「你這是打定主意要離開了?」
我沉默以對,心想身契都到手了還不走,上趕著給你做妾?再說,我盼著這一日盼了多久了。
鶴知舟卻道:「你兄長在遼東吧,遼東如今不太平,也不知你兄長怎樣了。還有你爹娘,他們還不知道如今遼東的情況吧,若是得知你兄長如今危在旦夕,你猜他們會如何?」
我轉眸瞪著他,不可置信道:「你知道?」
當初哥哥不辭而別去了遼東,我便有意瞞下了此事,就是怕有朝一日被眼前這人拿來做文章,不想他早就了如指掌。
鶴知舟露出一抹頗為玩味兒的笑,道:「你如此得爺的心,爺自然需得對你家中之人,多加照拂才是。」
這是照拂嗎?
這是威脅!
怪不得!怪不得身契如此容易便給我,原來他還有後手。
鶴知舟道:「如今遼東形勢不明,你想知道你兄長的消息,就留在爺的身邊,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應該知道,沒有比爺更快的途徑得知你兄長的下落。」
我冷聲道:「有沒有他的下落又如何,總歸不是死了便是活著。若是活著,他自然會有回來的一日;若是死了,爹娘那兒,遲早也瞞不住。早知晚知,又有什麼區別?」
「若是爺告訴你,他跟子近在一起呢?」鶴知舟道,「爺已派出大量人馬前往遼東尋找子近的下落,一旦找到了子近,你兄長的生死便也有了著落。春娘,你不想為奴為婢,你想要自由,你有想做的事兒,爺無不應允,也願意成全你,你也該體諒幾分爺的心啊。」這話說得意味深長,話畢一絲疲憊感從他臉上露出。
這兩日鶴家驟逢巨變,他來往奔波,晝夜不分,想來已經身心俱疲。
其實若他死捏著我的身契不放,不用拿哥哥的消息威脅我,我也拿他沒辦法,這對他來說,已然是退了一步。
說白了,他根本沒有必要在此對我多費唇舌,這是先禮後兵。
且還有馮平安,只是他今日一句不提,我也不好去觸他眉頭,免得適得其反。
這都是他早就算計好的結果,也是他的底線,若是再往前試探,還不知他會做出些什麼來,胳膊擰不過大腿,總歸不能跟他硬碰硬,只得暫且點頭依了他。
他見狀,這才露出個笑來,道:「小春娘果然聰明。」
我暗暗翻了個白眼。
因著明兒一早就要封府,未免人多眼雜,鶴知舟安排我今兒傍晚就搬出去。
如意趕著馬車進了一條巷子,馬車「軲轆」一陣,停到了一座小院跟前,卻沒想到一進院門就看見了三個老熟人,紅兒、陶媽媽和瑞雙。
我勉強笑了笑,回身問如意:「這是怎麼回事?」
如意笑道:「爺說萬沒有讓姑娘獨住的理兒,特讓陶媽媽來院裡幫著看顧,也免去了姑娘許多麻煩,紅兒自今兒起就伺候姑娘身側,這是紅兒的身契,姑娘只管收著,以後紅兒便是姑娘的人。至於瑞雙,爺說這院兒雖不大,卻也需要個看門的,且瑞雙這小子有些功夫在身,讓他看門,至少夜裡警醒些,姑娘也好安心睡個好覺。」
我接過紅兒的身契,暗道自個兒還是太單純了,著了鶴知舟的道兒。這分明就是養外室的架勢,卻偏說了那一番話來糊弄我。
且不說陶媽媽本就是鶴知舟的奶媽,肯定跟他一條心,嘴上說是來照顧我,順道兒也是在監視我的行蹤。
再有瑞雙,我原先還不知道這小子竟然還有功夫在身,讓他來給我看門,雖說能起個防盜的作用,豈不也在防著我?
還有紅兒,如今鶴家的僕婢雖大多四散,可如意、得祿都還留在鶴知舟身邊,瞧著都是對他忠心耿耿的。紅兒的身契雖然給了我,可以紅兒與如意的關係,只要如意耳旁風一吹,紅兒不定什麼事兒都給我吐露出去。
鶴知舟安排這三個人在我身邊,可謂處心積慮。
也不知他到底在防著我什麼?
我是長了翅膀會飛不成?
這還不算,翌日我才知道,鶴知舟為鶴家上下準備的院子就在我這小院的隔壁!
原來這巷子就是玉帶巷。
昨日馬車路過隔壁的宅子時,正好有人從裡面出來,我恰好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瞧著像是一座三進的院子。
這對尋常人家來說已經十分寬裕的宅子,對鶴家來說,卻不然。
鶴家人口本就繁盛,再加上僕婢,住進去定然擁擠,主子們免不得受些委屈。
且不論這些,便論這心裡頭的落差,天上地下的,一時不定能適應。
隔壁安置了整整一日才勉強安靜下來,天幕已黑,吃飯的時候,我見紅兒和陶媽媽立在一邊,一副把我當成個正經主子伺候的架勢,便渾身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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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陶媽媽、紅兒,你們坐下來一起吃。」
二人推拒,我又道,「這院裡就咱們四個人,把瑞雙也叫進來,咱們一起吃豈不便宜?剛好坐一桌,人多也熱鬧。再說我跟你們一樣都是奴才丫頭出身,不能高貴多少,若是讓我一直這樣吃飯,我哪兒吃得下。」
紅兒道:「快別這樣說,大爺的意思你還瞧不出來?如今我可不敢把你當成個丫頭看待了。」
陶媽媽道:「紅兒是個有眼力見兒的,媽媽我自從奶大爺起,就再沒伺候過別的主子,這還是頭一遭,大爺讓我離了身邊。本來這當頭,府里正是患難的時候,老婆子我是打定主意,只要大爺還需要我老婆子,老婆子我斷不會離開。不想大爺一番懇切之詞,倒把我派到了姑娘身邊兒來。這代表著什麼,老婆子我不說,姑娘心裡也該清楚,就是之前的譚大奶奶,都沒有讓大爺這樣上心。如今瞧著鶴家是敗了,可鶴府裡頭是個什麼情形,姑娘應該都看在眼裡。主子們對家下僕婢們一向多有寬容,不然到了如今地步,怎還會有這麼多人願意冒著風險留在鶴家?這些還都是淺顯的,但凡長了眼睛的都會看。再有家裡三位爺,雖然爹媽不同,自小卻如親手足一般,別的府里那些歪門邪道自相殘殺的事兒,咱們府裡頭是一概沒有。三房的太太們雖難免有齟齬,大事兒上卻總是端得住、拿得穩,總歸是一條心。只要這內里是擰成一股繩的,這外面的事兒,憑藉咱們家裡幾位爺的本事,要渡過難關,只是時間問題。姑娘如今既已經到了這兒,安下心來,靜靜等著便是。」
陶媽媽這番話確有幾分道理。
其實鶴家最大的優勢根本不在外面的煊赫,而是內里的團結,這才是鶴家立足的根本。
且鶴家家風正氣,寬容待下,是以在如今的情況下,還有這麼多奴才不願意離開鶴家。
只是她說這番話的目的,卻是怕我因著如今鶴家失勢而起別的心思,既是在點撥,也有幾分瞧不起人的意思。
所謂日久見人心,她這話一出,我便是肚子裡再有什麼親熱話,也瞬間都沒有了,又想遠著些也好,遠著些,有些事做起來便不用顧著情面,便默不作聲,拾箸吃飯。
後來我問紅兒,她不離開的原因,她說:「離了鶴家,我實在不知道該去哪兒,且我在雲夢軒伺候這幾年,一直順風順水,難不成是我自個兒的能耐?還不是大爺明理,對我們這些奴才丫頭們都存著慈心。記得之前那位大奶奶還在時,就不分青紅皂白打死過丫頭,被大爺知道了,狠狠跟她理論了一番,還警告說她說,『你在譚家的事我管不了,但在鶴家,在這個雲夢軒里,你若是再敢隨意打殺奴才,就別怪爺不給你留體面!』這話我當時躲在窗下聽得真真的,自那之後,譚大奶奶才收斂了起來。自那時起, 我便想, 有大爺這樣的主子在,我就是伺候他一輩子又何妨?如今大爺雖然將我的身契給了你, 卻更證明大爺對我的信任,我不能辜負大爺所託。」
原來還有這段往事,怪不得如意、得祿、瑞雙一個個都對鶴知舟這般死心塌地。
一連過了幾日。
這日我起了個大早,洗漱之後連早飯也沒吃,就去了東市的書鋪。
這還是我第一次來書鋪, 看著門口豎著一塊匾, 上面寫了「八福書鋪」四個字,備感親切。
跨門而入, 雅畫已經來了。
鶴家出事之後, 府後巷子裡住的家僕大多搬走, 雅畫一家也不例外。
見了我,她便笑道:「早就猜到你要來的, 快跟我去後面說話。」跟正在打掃的夥計說了一聲,便拉了我往後頭走。
不想掀了一道簾兒, 推了一道門兒, 就冒出個頭臉齊全的小院出來。
雅畫說, 想把後面的小院賃下來。
「之前我不好跟你提, 如今你既出了府, 咱們書鋪的生意也做活了,我就打算將這後面的小院一起賃下來, 一是做事比前頭更寬敞些, 二是咱們倆也有個說話的去處, 你覺得如何?」
我打量了一圈,見這院子雖小,卻極為幽靜,有三間房, 既可做臨時安置之用, 還能整理出一間來專門處理事務。我如今住的地方身邊都是鶴知舟的眼線, 在家裡吃飯睡覺容易,想做正經事兒卻難,且有了這個地方, 以後跟雅畫商量事兒也方便,哪還有不點頭的。
雅畫當即便找了房東談好價錢,簽字畫押之後, 我們便著手收拾小院兒,直到傍晚才算收拾齊整,相互抹了臉上的汗,洗了手又一起出去前街面鋪, 一人點了一碗陽春麵吃了,攜手回來躺在樹根下的躺椅上,才算歇了口氣。
我拿著把蒲扇扇著風, 將如今處境揀重要的跟雅畫說了, 她驚得「噌」地坐起身來,搖椅還晃著,差點一頭歪下去。
我忙伸手扶住她,道:「慢點。」
「不是, 」她反抓住我的手道,「大爺這是什麼意思?這沒名沒分的,你到底怎麼想的?」
-第十二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