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的賞賜當天下午就送了過來,卻沒想到這麼實誠。
錦緞三匹、金銀簪各三支、珠花釵環等若干、文房四寶一套,最關鍵的是一張一千兩的銀票。
孫媽媽親自來送的東西,將銀票放進我手裡,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後來鶴新苓再來看我時,我才從她口中得知,那日她回去後,正好聽大太太和孫媽媽在討論給我開臉的事,便忙阻止了,說:「春生姐姐說了,她不願意做妾,不要強迫她。」還將那世家公子和沽酒小娘子的故事跟她們講了。
之前孫媽媽來找我,便是為了確定我的心意。
我的目光從這些東西上一一掠過,最後落在那套文房四寶上。
大太太這是在告訴我,她知道我在練字,更知道那字帖是誰做的,但她已無心追究。
不久,老太太也有東西賞了下來,金銀釵環不說,銀票也有五百兩。
我自是一一受了,細細將東西收好,翌日,便去給二位主子謝恩不提。
只是一連三日,鶴知舟都沒回府。
偶然一次,我去找紅兒說話,才進雲夢軒的門兒不久,就見如意在跟紅兒說話,原來是為鶴知舟回來取換洗衣裳的。
聽他說:「爺這幾日都宿在極樂坊呢,那兒新來個花魁薛大家,這幾日纏得咱們爺腿兒都軟了。」
紅兒轉頭看見我,想是也聽了些傳聞,著急忙慌地向我走來。
如意見狀,臉上笑容頓收,轉身跑了。
我見紅兒著急,笑道:「你作甚這副表情?」
紅兒期期艾艾道:「春生,你別聽如意胡說,大爺不是……」
我笑著打斷道:「是不是與我也沒甚關係,爺們在外面尋歡作樂,豈是我等小丫頭能夠管的。」
紅兒道:「你當真這樣想的,一點不在意?」
我笑道:「我在意什麼?我跟你一樣,只是個丫頭。」
紅兒瞧著我看了半晌,道:「可你現在笑得真的很奇怪。」
我愣了愣,這才發現臉都僵硬了,不由伸手摸了摸麵皮。
紅兒嘆了口氣,道:「我看你呀,就是心裡想得太明白了,有些事兒,不要想得那麼明白,是不是就不會那麼辛苦?」
我眼眶一熱,道:「好紅兒,你說咱們在這世上,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麼?」
紅兒道:「自然是主子,只要鶴家的根基在,主子爺們還在,咱們就能一直這樣。」
我勉強笑了笑,道:「傻紅兒,你怎麼就不明白,這世上根本沒有不倒的根基,也沒有不翻頁的人家。」
紅兒想了想,道:「你這話我不明白,得需好生想想。」
言罷又道,「不過我也能猜到幾分你的心思,春生,你是不是不想跟著咱們大爺?大爺對你有意,但凡個有眼睛的,誰能瞧不出來。可我觀你言行,竟是在躲著大爺一般。大爺這樣的人物,你當真不動心?」
4
當天夜裡,我正睡得迷糊,忽然感覺空氣中有一股濃烈的酒氣,夾雜著刺鼻的脂粉香,直將人熏開了眼,眼一睜就見床前立著個高大的人影兒,被嚇得魂不附體,又覺得那人影頗為熟悉。
我起身道:「大半夜的,爺這是作甚?」
鶴知舟良久沒說話,我知他又要開始作怪了,便掀被而起,正想取了架子上的外衣先穿好,就聽他低聲道:「這麼急穿衣裳作甚,是怕爺做什麼事出來不成?」
取衣的手頓了頓,我這才察覺他已無聲無息來到了身後,說話聲兒就在耳根子處,熱氣氤氳,透著一股子詭異,令人一時不能動彈。
接著一雙滾燙的手無聲無息地放上了我的腰間,他低語道:「怕了?你也知道怕?你跟孫媽媽說只要銀子不要爺的時候,怎不知道怕?」
我低聲道:「我沒說過這種話。」
他輕聲道:「那你的意思是,要爺不要銀子了?」
灼烈的酒氣和刺鼻的脂粉氣一併襲來,我忍不住偏頭躲開。
掐在我腰間的手卻驟然用力,他催促道:「說話。」
我喘了口氣,道:「我救了七姑娘一次,得了賞賜也是大太太和老太太心甘情願給的,我問心無愧。」
他的聲音瞬間變得咬牙切齒:「說到底,你就是把銀子看得比爺還重要!」
我道:「這事兒當初不是說好了,等到我及笄之後再論?大爺如今這樣找上門來,豈不是無理取鬧?」
耳邊傳來一道低沉的笑聲。
「你真當爺是個傻子不成,看不出你在刻意拖延?之前見你還算乖覺,爺樂意寵著你,陪著你演,如今卻發現你是個狼心狗肺的,寧願要那些個俗物,也不願跟著爺。爺如今才算看明白,爺在你眼裡算個什麼!」
他原本禁錮在我腰間的手已經環到前面來,將我完全環抱在懷裡,力道之大,讓人險些喘不過氣來。
我不由去扒拉他的手,道:「爺鬆開些,快閉氣了。」
他低聲笑道:「就此死了才好呢,死在爺懷裡,也算全了爺的念想。」
這個變態!自個兒在外面喝了花酒,染了一身的香氣回來到我這裡撒潑耍無賴,卻也知他是在藉機發酒瘋,若是硬跟他反著來,吃虧的反而是自己。
「爺何須如此,那日孫媽媽來說的時候,我也不是沒猶豫過,只是我想到咱們的約定,又想到你遲早要續娶大奶奶進門,我便退縮了。你是金尊玉貴的公子爺,自是沒什麼可顧忌的。可我只是個小丫頭。以後若是大奶奶進門,一個看我不順眼便可發賣了我。我一想到那場景,我就害怕。」
腰上一緊,我便被他轉了個身,跟他面對面。
5
他低頭看著我,道:「莫拿這些話來哄爺。什麼大奶奶不大奶奶的,如今還沒影兒呢!你也別跟爺說什麼害怕不害怕的,爺看你這丫頭膽子大得很,若當真害怕,不早就順著爺了?爺算是看明白了,你根本就沒想過跟著爺,一直在拖延時間。你心裡是不是想著以後能贖身出去,就跟你那姐妹雅畫一樣?」
我心裡驚訝萬分。
自大太太和老太太的賞賜到手以後,我便在心裡琢磨著找個機會贖身出府,只因顧慮著鶴知舟,心知他定不會允許,才一直按捺著心思不敢輕舉妄動。
誰知他竟早就將我的心事猜了個十成十。
只這一個愣神的工夫,身前的人就有所察覺,連聲冷笑道:「你果然打著這種主意。爺告訴你,爺看中的女人就沒有贖身出府的理兒!你這輩子就別做夢了。爺現在就徹底絕了你的念想。」說著雙手劃拉一下,中衣就被他剝下來,扔到了一邊去。
一陣恐懼襲來,我猛地掙扎道:「那還不如讓我死了呢!」
他將我錮在身前,冷笑道:「死?對著個還沒影兒的大奶奶都知道害怕,死就不怕了?你倒是死一個給爺看看。」
身子不由一僵。
他料得不錯,我是捨不得死。
且不說我向來就看不上那等尋死覓活的做派,論心性便更不是遇事兒就尋死的人,剛那樣說只是情急之下吼出來嚇人的,誰知他竟油鹽不進,且又喝了酒,更沒有講理兒的餘地。
事到如今,想要脫身,只能把戲做足,端看誰豁得出去罷了。
片刻的工夫,他就把身上的衣裳褪了個乾淨,抄起我的腰腿就給我扔到了床上。
正頭暈目眩時,床前之人已俯身而下。
我沉了口氣,趁著他埋首的工夫,摸進枕頭底下,揚手一根金簪就抵在自己脖頸處,扎出了一道血痕,悶哼了一聲。
他抬起頭來看我,轉而定睛在那簪子上。
我道:「我這就死一個給爺看看。」言罷極力穩住顫抖的手,狠了狠心,手上一個用力就要往皮肉深處扎去,下刻手腕便被一股大力給拽住。
我心裡暗鬆了口氣,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
鶴知舟紅著眼看著我,也不說話,但胸口沉浮,鼻息深重,是氣極了的模樣,手上用力便要抽走我手裡的簪子。
我忙伸手去攔,可又哪裡抵得上他的氣力?只能不管不顧閉著眼手腳並用,一陣混亂中,只聽「撲哧」一聲。
我睜眼一瞧,見鶴知前胸前已被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正冒出殷殷的血來,不由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手上一松,便去捂他的傷口。
6
夜裡萬籟俱寂,如意正拿了傷藥給鶴知舟包紮,我靠窗邊站著,離得遠遠的。
外間守夜的婆子丫頭早已被如意調走,喜兒和彩兒又不住這邊,怪不得之前屋裡動靜那麼大,都沒人過來問一聲,原來是這廝早有預謀,想到這裡更覺得是他活該。
如意抖著手將傷口包紮好,道:「爺,您這傷,要不還是讓劉大夫看……」被鶴知舟一個眼神瞄過去閉了嘴,又往我這邊瞟了一眼,才退了出去。
屋裡沒人說話,良久,鶴知舟才道:「你當真如此厭惡爺?」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仿佛沒了情緒,可越是這樣,越代表他在生氣。
空氣中還有一股明顯的脂粉味兒,我不由皺了皺鼻子,又想到之前無意中聽到的如意跟紅兒說的話,感到諷刺至極。
這男人剛在外面花天酒地完,又在這裡跟我裝什麼深情?可瞟見他胸口上的那圈白布,我又不免心虛。
之前我打定主意跟他鬧,是想把今兒先躲過去,可我沒想傷他,應該說哪敢傷他。若是被大太太和老太太知曉了,我即便有救了鶴新苓的功勞在,也不免下場悽慘。
所以才剛見了那傷口,我便一陣心灰,暗道完了。
誰知他只沉默地盯了我半晌,然後起身,喚了如意進來上藥包紮,不僅不看大夫,還囑咐如意不許說出去。
可即便這樣,有些事情不能退步,就是不能退步。
我道:「我不曾厭惡爺。」
他卻驟然發難,幾步上前將我拉到鏡子面前,大掌托住我的臉便往鏡子前遞。
「你自個兒看看你的臉,這上面就差寫上『厭惡』二字了!」
我透過銅鏡對上他的目光,道:「我只是不喜歡爺身上的脂粉味兒。」
他愣了愣,鬆開手,又譏笑道:「你可別告訴爺,你在吃味兒?」
我站直了身子,低聲道:「我自是沒資格吃味兒,只是那股子味道刺鼻,我聞了不舒服,這才讓爺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