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鶴知舟緩緩道:「遼東。」
室外靜了半晌,許邵林才道:「當真驚險。」
隨即外室傳來幾道瓷器碰撞聲,想是三人歇了此話題,正在喝茶。
過了一會兒,張學朝開口道:「不過話說回來,鶴老大,你既然明知殺了趙聞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為何還非要殺他?你當時那副要發狂的模樣,我二人合力都攔不住。」話語已沒了之前的緊張嚴肅,已然帶了一番調侃味道。
鶴知舟道:「不過送他們一個見面禮罷了,你不是也說了,這都欺負到鶴某人頭上來了,還能忍?」
張學朝道:「可別介,這話若前幾年從你口裡說出來,我還信,這幾年你這性子愈發讓人捉摸不透,穩得讓我等險些以為你都要成仙了。再說你那時的臉色,真當我這個兄弟白瞎的?」
鶴知舟沒回話,片刻後,張學朝詫異道,「不會真為了裡面那個丫頭吧?我還以為你就圖個新鮮呢。」
我躺在床上望著承塵心想,怎麼又聊到我身上來了,之前的黨爭聽得多得勁啊,我都能給他編出個話本來了。
又聽許邵林道:「子穩什麼女人沒見過,怎會為了個丫頭失了分寸。是吧,子穩?」話尾已帶了幾分試探的意味。
又是一陣奇怪的沉默,許邵林忽然道:「按理這話不該由我來說,可誰讓我是做哥哥的呢,今兒就是憑著得罪你,我也得問兩句。未染已及笄兩年,一直拖著婚事不議,不就是在等你?你可別說你不知道。若說之前你家府上有個鄭表妹,甚得你母親心意,你為了孝道要娶她,我也無話可說。可這次遇劫,我也聽說了那母女倆做的事兒,你母親也是個明白人,縱然看在親戚的分上保全了各方臉面,卻斷不至於再撮合你二人。既如此,除了未染,你難道還有更合適的冢婦人選?」
原來是為了自家妹妹催婚來了,這番話說得倒是合情合理。
又聽鶴知舟的聲音傳來:「若咱們兩家聯姻,怕聖上即便吃了仙丹也睡不安穩。」
許邵林道:「你的意思是?」
鶴知舟道:「我鶴家二房、三房多年來生受骨肉分離之苦,二叔和三叔一直任職在外,也許這一輩子都不能調職回京。子近如今在遼東為什麼畏首畏尾?還不是因著今上對我鶴家有所忌憚,才對譚黨的行為睜隻眼閉隻眼。三嬸一心想讓子豁入仕,可一直被家裡壓著,按理說他明明中了舉,先謀個一官半職不是難事,可因著有我和子近這兩個哥哥在,他只能做出一副不安於室的樣兒來。三嬸想讓他繼續讀書參考春闈,可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有進士及第的那一日。不是不想,是不能。這一切為的都是什麼?還不是為了讓今上安心。鶴家嫡支這一輩兒,再不能出個人傑子弟。你晉王府是什麼地兒?你爹可不是什麼閒散王爺,他乃聖上親弟,當年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如今雖然卸了下來,可五軍都督府里多少他的手下老將,還不論你如今還領著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職。咱們這樣的人家若是結親,豈不是嫌命太長?」
我不由恍然,原來鶴知謹的紈絝模樣是裝出來的。那他之前不想參加春闈也是裝的?這三兄弟聯合起來演了一齣戲給外人看,也給家裡人看。
怪不得鶴知謹要金蟬脫殼去做買賣,真相竟是如此。
正想著,忽然發現外面沒了聲音,轉眼一看,鶴知舟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床前。
「怎麼沒睡?」他垂眸盯著我,道,「都聽見了?」
我懷疑鶴知舟是在故意為難我。
書房就這麼大,他們說話聲又沒有刻意壓低,我就在裡面怎會聽不見,再說我本來耳力就還不錯,便沒理他的話頭,只道:「我在這兒不合適,還是回自個兒屋子吧。」
他道:「好啊。」
我正詫異他怎的如此好說,又聽他道,「那爺抱你回去呢,還是你自個兒走回去呢?」
我一哽。
他分明是料定我既不能自己走回去,也不能讓他給抱回去,才拿此話堵我。
須臾間腦中靈光一閃,我才發現我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不由問道:「那日,我是如何回來的?」
他道:「自是爺親自把你抱回來的。」
我倒吸了口涼氣,道:「不可能!」若是,那豈不是全府都知曉了!
他挑眉道:「爺何須說謊。」
我一時無言,竟覺得他說得不錯。
他何須說謊?
後來我才從如意口中得知內情。
原來那日鶴知舟帶人趕到時,我跟鶴新苓已經滾下了一處山坡,而鶴新苓正被我抱在懷裡。
鶴知舟便想先將她從我懷裡抱出來,誰知我雙手抱得死緊,他怎麼都解不開,又不敢太用力,最後竟俯身將我二人一起抱了起來。
如意說:「本來身邊有人伸手要接,但大爺不讓,說是怕傷了七姑娘。直到回了府,進了七姑娘的屋子,大爺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才將你們分開。」
我問:「那分開之後,我是怎麼回到這兒來的?」
如意道:「自然是讓婆子抱上轎子抬回來的,一路送回了你自個兒的屋子,只是後來怎麼又到了大爺書房的,我就不知道了。」
原來鶴知舟話只說了一半,故意嚇唬我。
這人怎麼就這麼可惡!
能下地後,我便回了自己的屋子,鶴知舟也沒攔著,由著我去。
可這時早就有人知道我在書房養傷的事,我的行為無異於掩耳盜鈴,不免又在心裡罵了鶴知舟幾回。
喜兒在幫我換傷藥的時候,說:「在府里這麼久,我還沒見過誰能住進爺的書房呢,還一住就是好多天,你怎麼就不惜福,自個兒出來了?」
我道:「這怎麼能是福,我還沒嫁人呢,住在一個男人屋子裡,像什麼樣兒。」
喜兒笑道:「你還想嫁人,明擺著爺打算將你收房,你想嫁誰去?再說你還是咱們七姑娘的救命恩人,想來一個姨奶奶是沒跑了,你這次也算因禍得福。」
我眼皮突突地開始跳,不由道:「喜兒,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喜兒瞧了眼門口,見沒人,才笑道:「我跟大太太身邊的銀桑要好,也是聽她說的,大太太私底下跟孫媽媽說,這次多虧你救了七姑娘,等你傷徹底好了,便要抬舉你呢,還說之前誤會了你,白讓你受了委屈,定會補償你的。」
我心裡一沉,見喜兒正端著張笑臉看著我,對她的心思也猜到了幾分。
她這是以為我就快發達了,便提前將這個信兒遞給我,想在我跟前討個好。
我勉強笑道:「多謝你費心替我打聽這些,只是救七姑娘是本分,我也沒想過要這種好處。」
喜兒將我手臂上最後一層棉布裹上,打了個好看的結兒,起身邊收拾東西邊嗔道:「你怎麼就這麼實誠。」說罷就拿了東西出去。
2
幾日後鶴新苓來了,一見面就抱著我道:「姐姐,姐姐,苓兒終於來看你了,之前他們說你傷還未好,不許苓兒來看你,你可不要生苓兒的氣。」
此事之後,鄭華櫻母女便已離開鶴家,據說大太太連送都未去送上一趟。兩家人雖說明面上未撕破臉,卻也沒話可說。
之前鶴知舟說,因鶴新苓被我護在懷裡,沒怎麼受傷,只是被嚇得暈過去了,醒過來後發了好半日愣,慢慢才好了。
如今見她臉蛋紅潤,中氣十足,眼珠子裡的靈氣又回來了,便知她已然恢復。
自此之後,鶴新苓便經常來找我。
因我還在養傷,只能做些閒事打發時間,她竟有耐心一直陪著。
有時候我做針線,她便坐在我身邊看,還順手要了張狸貓戲蝶的帕子去。
有時我練字,她也拿著筆跟著在一旁練。
我看話本時,她感覺新奇,便探頭過來看,還很喜歡讓我給她講話本上的內容。
有一次,我看到話本上寫了一個世家公子與一個沽酒小娘子的故事。
裡面講這位公子對這小娘子一見鍾情,想要納小娘子做妾。奈何這位公子早已娶妻,這小娘子也已與一個賣貨郎定了親。
公子放不下小娘子,便終日守在小娘子家門外,白日裡跟著她上街陪她沽酒,晚上便送她回家,就這樣日久天長,終於打動了沽酒小娘子。
中間那位賣貨郎自是出來攪擾了一番,可又如何阻擋得了這對有情人在一起的心?
結局是這小娘子與賣貨郎退婚,給世家公子做了妾。
我心中不愉,給鶴新苓講的時候,不免咬牙切齒。
鶴新苓見狀,便拉著我問道:「春生姐姐,你為什麼生氣?」
我抬了抬手裡的話本,道:「這沽酒娘子忒沒見識,放著好好的正頭娘子不當,干甚趕上去給人做妾,氣煞我也。」
鶴新苓眼珠子轉了轉,道:「也許沽酒娘子不喜歡那賣貨郎,就喜歡那位公子呢?」
我道:「縱然不喜歡那賣貨郎,可以解除婚約,再尋良緣嘛,何必要做妾?且你看這最後還寫『妻惠,與夫相敬如賓,見夫與妾琴瑟和鳴,甚慰』,我怎麼看著就這麼彆扭。」話落便將書扔到一旁的矮桌上。
鶴新苓點頭附和道:「姐姐說得對,這位沽酒小娘子完全可以再找一個更好的嘛!」
我看了她一眼,心中甚慰,正準備贊一句「孺子可教也」,又聽她道,「可若是像我大哥哥這樣的公子,有很多人都想給他做妾的,那可怎麼辦呢?」
我噎了噎,道:「你小小年紀,就知道妻妾之分了?」
鶴新苓小腦袋一歪,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道:「我當然知道了,我娘就是我爹的妻,姜姨娘不就是我爹的妾嗎?」
鶴新苓口中的姜姨娘,就是早在我入府之前就已經出嫁的大姑娘鶴新筠的生母。
想來這孩子從小耳濡目染,加之天性聰慧,心裡明白著呢。
我一時不知可喜可悲,又聽她問:「姐姐你會給我大哥哥做妾嗎,我以後還能叫你姐姐嗎?」
這話聽得我一怔,見她正眨巴著眼看著我,不由摸了摸她的鬢髮,也不知是在對她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我不會,我不是沽酒小娘子。」
3
而後不久,大太太身邊的孫媽媽前來看望,見了我便笑道:「這次苓姐兒能夠平安無事,多虧了你。苓姐兒後來都跟我們說了,你一路是怎麼護著她的,聽得老婆子我直抹眼。如此艱險的情況都讓你給化解了,可見你是個有福之人。按理兒,你這次該得重賞,大太太本也都備下了,但苓姐兒見了偏說,這些都不夠好,要送你自個兒喜歡的,這話倒是提醒了大太太,這不,大太太乾脆讓我來問問,你有無想要的?大太太已放了話,但凡是府里能給的,她都能為你做主。」說罷就笑盈盈地看著,眼裡都是暗示的味道。
我稍一想就明白了,想必大太太本是準備好了賞賜之物,大概後來聽說了什麼閒言碎語,便又按下,這才讓孫媽媽來我這兒打探。
瞧著這意思,之前喜兒說的話竟是真的,現下我只需稍微表示,便能得個姨奶奶的位置。
可惜這並非我心中所想,便道:「多謝大太太抬愛,我是個俗人,大太太若肯憐惜,賞賜些金銀財帛之類的俗物便可。」
孫媽媽的臉色有瞬間的凝滯,而後道:「當真?」
我點頭道:「當真。」
孫媽媽魔怔似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