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見他眉眼一動,我才繼續道,「因著你缺了十兩銀子的彩禮,爹娘便一聲不吭地把我賣了,娶了這個媳婦回來。如今,你為著這個媳婦想不通理不順,爹娘半年都沒想起我來,這不,又巴巴地來府里尋我,讓我回來,又是為了你的事兒。回來的路上我就想,上次因為你,我沒了尊嚴,沒了自由,這次怕是連命都會丟了吧?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可見爹娘養了十八年的兒子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沒用的廢物!」
7
他終於轉過頭來,道:「你、你不必說這些,我知道是我這個做哥哥的對不起你,可這次是我自個兒的事兒,不會連累了你,更不會連累爹娘!」
我冷笑道:「不會連累?不會連累你就滾出去啊,你還在這屋裡做什麼?這屋子是爹娘的屋子不是你的,那群渾蛋打砸的是爹娘的產業也不是你的!你要真有骨氣你就離開這裡,現如今還心安理得地躺在這兒做什麼?平白讓爹娘為你流淚奔波,你算是什么兒子?你比那群渾蛋還不如!」
從小到大我第一次這麼罵他,心裡竟順暢了不少,見他臉色漲紅,還有幾分羞愧之色,又道,「你到底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明知道那婦人不會再回來,明知道她是個什麼貨色,還在這兒自怨自憐,是嫌自個兒頭上的帽子不夠綠嗎?你到底有沒有自尊心啊,都這樣兒了,你還在想著她?!」
我歇了口氣兒,轉眼看見爹娘正在門口張望,想必將我說的話聽了個滿耳,娘幾次想抬腳闖進來,又將腿收了回去,想是還記得我之前說的話。
我不由諷刺道:「陳傳繼,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
見他瞪圓了眼盯著我,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我笑道,「你現在就像一個還沒斷奶的巨嬰,受了委屈就躲起來,可惜娘現在可再沒奶給你吃了。那誰能來安慰你呢?沒了,憑你自個兒就走不出來。你怎麼就這麼懦弱呢?我看你這十幾二十年的飯都白吃了!」
說罷我就起身,爹娘守在門口,見我出來了相互看看也不說話,我便越過他們走了出去。
身後聽見娘對爹小聲嘀咕:「這姑娘進了侯府一趟,出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變得這般厲害,我在她跟前竟不敢吱聲了,這到底誰是閨女兒誰是娘啊!」
我暗忖以前我韜光養晦卻被你們給賣了,如今若是還不支棱起來,不定給我鬧出什麼么蛾子。
吃了晚上飯,爹娘皆是欲言又止的模樣,我也沒話說,就回了自個兒原先的小屋睡下,半夜卻聽到隔壁哥哥房間傳來悶悶的捶牆聲,我沒理,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翌日吃早飯的時候,哥哥拄著拐杖走了進來,站在飯桌前也不說話,時不時瞅我一眼,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
娘見了忙說:「我本來想給你哥哥把飯送屋裡炕上吃,但你哥哥定要自個兒起來,說大傢伙一起吃熱鬧,還說妹妹好容易家來一次,更不願意自個兒吃飯了。」說罷搓著手笑得頗為尷尬。
我倒是第一次見娘在我面前這副神情,還有些不適應,點了點頭,便坐下吃飯,一邊吃一邊打量著哥哥,只見他重新換了身衣裳,頭髮明顯梳理過了,臉上也上了藥,比起昨日顯然有了人樣了,便摸出一盒藥膏擺在他手邊,道:「這是府里的傷藥,你拿去用吧,能讓你臉上的傷好得快些。」
爹娘抬臉就瞧了過來,眼睛來回在我和哥哥之間打轉。
哥哥沒說話,默默地收了。
飯後我在井邊洗碗,爹挑了杆長煙在大樹底下抽,哥哥不願意回屋,說是想曬曬太陽,娘就搬了個長凳在院子裡讓他坐著。
我自顧洗碗,娘安置好哥哥後卻來到我身邊蹲下,跟著一起洗。
我見她拿著個我已經擦乾的碗放進水裡搓洗,便道:「那是我洗過的。」
8
她這才恍然,看了眼手裡的碗,忙撈起來拿帕子擦了。
我道:「你突然這樣我還有些不習慣,不會又有什麼事吧?」
娘尷尬一笑,道:「瞧我閨女兒說的,能有什麼事兒啊,這不看你一個人,來過陪你說說話嘛。」
我點了點頭,又聽她道,「姑娘這回家來,倒是穩重了不少,想來還是那大宅子養人,咱們家姑娘才進去多久,再見就出落得跟個小姐似的,真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當時在府門前見到,我差點都不敢相認,要不是瞧著這鼻子眼的還是我肚子裡出來的,還以為是別家姑娘呢。」
我這半年來外貌的變化的確挺大,也不是五官有多大變化,至多長開了些,只是自從開始為奴為婢,飲食吃喝上比原先竟還好了幾倍不止,這才不到半年就養出了個人樣兒來。
要以前,那真真就是個黃毛丫頭,不僅頭髮黃,臉色也不大好,如今頭髮變黑了,膚色也均勻了,再加上那大戶人家一身規矩禮儀加持,看起來不免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也怪不得許多人寧願在侯門裡當個奴才,也不願出來當個自由人,這樣的心我雖不贊同,卻是能理解了。
回想從我昨日進家門起,爹娘跟我說話就已與之前不同,今兒更是客氣三分,可見這人若是表現得太懦弱,便怪不得別人欺負你,就連生身父母都避免不了,更遑論外面的人。
又嘆人性如此,過往我只想此世安穩,心性不免消極,收起了許多稜角。
這放在有些人眼裡,便覺著軟弱可欺;可也不免有心人覺著好相處,便心裡歡喜。
我娘屬於前者,而隔壁王大娘就屬於後者。
這些我雖然心知肚明,但從未想過去改變,直到我被賣進侯府之後。
可見這人還是得有人逼一把才能顯出氣性來。
如今爹娘態度的轉變,不就是因為我身上那股勁兒跟以前不一樣了嗎?
我暗自嘆了口氣,所謂看破不說破,娘既然爭著要洗碗,我便擦了手起身,去屋子裡倒了碗茶喝,看見這茶碗上有一道頗為鋒利的口子,心知是前不久才摔壞的,不由轉了轉碗沿,喝完正擦嘴,就見哥哥拄著拐杖站在門口,將光擋了大半。
他期期艾艾地說:「我、這碗,我以後換新的就不會割嘴了。」
我放下茶碗,道:「哥哥不必如此,你自個兒想清楚了就好,別在我跟前跟個罪人似的,有話不妨直說。」
他說:「妹妹你說得對,之前是我連累了你,之後又是因為我才……是我沒用,可是之前你被賣進侯府這件事兒我真不知道,是後來我見你許久不回來問了爹娘才知道的。我心裡也不願意,當時我就想拿了銀子去把你換回來,可是爹娘說那侯府不是簡單地方,人已經進去了,怎會輕易放出來,還不如先把媳婦娶回來,等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枉妹妹你犧牲一場。我當初真是油蒙了心,竟然答應了,我就該即刻去侯府門外跪著,是磕頭也好,是挨打也好,總該把你換回來才是,我真是個混帳!」說罷就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倒是把我驚了一驚。
9
我見他那一巴掌正扇到了臉上的傷口,痛得齜牙咧嘴,不免道:「我可只有那一盒藥膏,再多就沒了,你要扇自個兒儘管扇,到時藥沒了可別喊疼。」
他齜牙笑道:「不疼、不疼。」
又道,「我已經在那和離書上按手印了,下午就送去金家,就算將此事了結。」
我點了點頭,心平氣和道:「我知道你因為金翠貞的事心有不甘,可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你心裡也需有個數。這事兒村裡的里長、耆老們皆不管,是為了自保,不敢管,咱們也不怨他們,以後村裡見著了,哥哥以前如何以後也如何便是。」
我示意他進屋坐下,繼續道,「再來就是爹娘遞到衙門的狀紙,我瞧著也有些日子了,衙門裡也沒個回應。我猜度著只有兩個原因,要麼是衙門裡的官老爺不是個為民請命的主兒,只怕見了狀紙也不想管咱們這事兒,便由著能拖一日是一日,想將這事兒糊弄過去;要麼就是那楊力在衙門裡有熟人,憑著關係將這件事壓下了。若是前者還好,若是後者,依著楊力那不講理的性子,只怕以後還會找咱們家的麻煩,哥哥你可要有心理準備。」
說到此處,我停了停,觀他臉色倒也平靜,繼而道,「另外咱們家勢單力薄,對方卻是有些勢力的,若他們當真跟官府還有關係,那咱們就更處於劣勢。我說這些只是為了讓哥哥你看清形勢,切不可再莽撞了。如今對咱們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息事寧人。但我眼瞧著楊力那伙人不是講理的,若要解決此事,還需用點法子,這事我心中已有籌算,只是哥哥不免受了些委屈。還有哥哥這傷這腿,眼下咱們還爭不回來這口氣,這也是形勢,咱們得認。只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哥哥若是想爭回這口氣, 還需自己支棱起來, 也不枉身為男子漢一場。我酉時前就需得回府,才剛跟你說的這些話, 你自裁奪著跟爹娘說清楚,讓他們也有個準備,切莫亂了方寸。」
哥哥沉默了片刻,臉上不甘、憤怒、無奈、妥協之色一一閃過,最後道:「是我沒用, 出了這樣的事兒, 還要妹妹你回來拿主意,我這麼大個人, 竟糊塗了這麼久, 還險些連累了爹娘和你。妹妹放心, 我再不會糊塗了。只是妹妹你才剛說『法子』,妹妹心裡怎麼想的?可否會波及你?」
我搖了搖頭, 也不好與他細說,只再叮囑了幾句, 見他一一應了, 才放了心, 又去了隔壁看望王大娘, 自是拉著她敘舊一番不提。
午飯之後, 我留了二兩銀子,囑咐爹娘用來置辦修理家中事務, 便打算回鶴家。
娘收了銀子喜笑顏開, 忙道:「昨兒不是聽那位送你家來的媽媽說, 今兒酉時才是回府的時間嗎,如今天色還早,怎麼不多坐會兒?」
我說:「咱們與金、楊兩家的事兒還沒完,和離書既已託人送去了金家, 怕不久楊力那伙人還會來找麻煩, 我需得先回侯府做個準備, 以防萬一,不能再拖了。」
爹娘聽了連連點頭。
我本打算找一輛順道進城的牛車,誰知才出院門沒多久就見著一輛熟悉的青帷小轎, 兩個轎夫並張媽媽正等在一邊。
我問道:「張媽媽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張媽媽笑道:「想著進城的路遠,姑娘或許會提前,便早來了。」
我點了點頭, 暗道她竟想得如此周全,又謝了一回,想到這個時辰他們沒準還沒吃飯,便將出門前哥哥塞給我的果子拿出來給他們分了吃了才上路。
到得鶴府門前, 我因心裡裝著事兒,下轎後匆匆道了聲謝,便扭身往府里走, 路上請了個小丫頭去雲夢軒報了一聲信兒, 便一路行至念心築,求見了雅畫。
丫頭卻說,雅畫去了三太太那兒,我便在她屋子裡等, 只等到日落時分她才回來。
我將家裡的事兒跟她說了,便道:「雅畫姐姐,妹妹這遭可是要請你幫忙了。」
-第七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