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倒是老實本分。」他道。
我看了眼窗外,道:「爺快睡吧,還能睡些時候呢。」
卻聽他道:「你不願意伺候爺?」
他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在月色的輝映下顯得有幾分曖昧不清,隱在陰影里的半張臉神色不明。
我道:「能伺候爺是奴婢的福氣,奴婢哪有不願意的。」
「是嗎?」他尾音一轉,輕描淡寫道,「那爺收了你,如何?」
我身子一僵,一時沒有吱聲,又聽他道,「不願意?」音色在昏暗的光里更顯低沉。
我握緊了雙手,萬萬沒想到今晚還能有這麼一出,委實沒有準備,正急得冒汗,就聽他說,「老太太將你送來存的是什麼心思,你也該知道,都這些日子了,你還沒想明白嗎?」
心裡陡然一驚,對於老太太的用意我自然能體會幾分,只是自來送到爺們院裡的丫頭,也需得分個願不願的。
若是願意,如晚晴那樣兒的,自會想盡辦法爭尖拔高,在主子面前露臉;若是不願的,便老老實實當個普通丫頭,也不是沒有囫圇個兒出去的。
我自問是那後者,雖然來之前已得知是他向老太太開了口,但來了這些時日,他無論言語行為都沒有出格之處,我便認為他其實也是無意的,誰想會在今夜驟然提及,讓人一點防備都沒有,且言語間的意思,竟是早就打定了主意,這段時日的沉默只是在等我自己想清楚罷了。
8
可這事兒我定然是想不清楚的,便回道:「大太太也送了晚晴過來。」
昏暗裡升起一聲譏笑,隨即腳步聲響起,在寂靜的夜裡顯得特別突兀,鶴知舟兩三步人就走到我跟前,捏住我的下巴往上抬,說:「晚晴是個什麼貨色別跟我說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大太太被身邊的婆子花言巧語哄騙了才將人送到爺這兒來,這事兒爺自有法子處置,但是你這丫頭明知是爺親自在老太太跟前要了你,還在這兒揣著明白裝糊塗,莫非是在跟爺玩兒欲擒故縱的把戲?」語氣越來越危險,蘊含著幾分怒氣。
我見這形勢危險,膝蓋一彎就跪了下去,借勢脫離他的掌控,道:「爺恕罪,奴婢並非欲擒故縱,奴婢不願意。」
心想他雖然霸道有時候還脾氣不好,但他還是一個有節操的人,我便是直接說不願意,最多惹怒了他一遭,將我趕出去了事。越是不敢明說,才越是危險。且我今兒表明了心意,說不定能永絕後患。
可之後的事卻證明我是痴心妄想,此乃後話。
屋裡極靜,沉默似乎將時間拉長,連心跳的節奏都變得緩慢。
鶴知舟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都能感受到頭頂那道光有多懾人,似乎能穿透我的顱頂。
接著手臂一緊我就隨著一股大力起身,臉落入了一張溫熱的掌中。
鶴知舟看著我道:「你還在想著你那個青梅竹馬?爺記得他當時送了個柳枝編的手環給你,還被你藏在床頭的柜子里呢。」
實在是挨得太近了,不僅呼吸可聞,連他眼裡流轉的寒光都被我盡收眼底。
我頓時一動不敢動,知道這是惹惱了他,又心驚連我床頭的柜子里放了什麼東西他都知道,這才明白我之前想得太簡單。
「不、不是因為他。」我顫聲道。
「不是?」下巴上又是一緊,鶴知舟道,「那為何拒絕爺?」
下巴被掰得生疼。
硬的不行,那就只能來軟的,遂垂了眸,低聲道:「爺,我才十三歲,還小呢,我從未想過這麼早就……」剩下的話沒說出口,也不言而喻。
下巴上的力道鬆了松,他道:「當真是這樣想的?」
我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他鬆手道:「爺記得你入府的時候已經年滿十三歲,如今快十四了吧,尋常姑娘家十五歲就該嫁人了,你還嫌自個兒年紀小?」之前的戾氣一概不見了,還多出幾分笑意來。
真是陰晴不定。
我心知摸對門道了,因而道:「我們村子裡的姑娘都是早早被家裡嫁了出去,沒過幾年,我就聽說好幾個都死了,還都是因為生孩子,我、我聽了就怕。後來聽我們村的藥婆說,女孩兒身子還未長成,早嫁人了不好。」
他笑道:「小孩子氣,這有什麼好怕的,爺要了你,暫且不讓你生孩子不就好了,再說年紀小也挺好的,在爺身邊,爺親自把你養大了不好嗎,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至於那藥婆所言,倒也不虛,爺也曾聽宮裡的太醫提起過。既如此,爺就再容你一年半載,等你到了十五歲就給你開臉,如何?」說罷就不錯眼地盯著我。
9
還能如何?
今晚要是不答應,恐輕易走不出這道門,想著能拖一時是一時,猶豫片刻,便點了點頭。
他驟然一笑,毫無前兆,低頭就在我唇角親了一口,笑道一聲「好」,卻驚得我捂著嘴連連後退,險些撞到身後的柜子,堪堪又被他給拉了回來半摟在懷裡,在我耳邊道:「那就一言為定,小春娘。」
我心尖尖一顫,裝作害羞的模樣一把將他推開,轉身跑了。
翌日一早,我就發覺眾人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對,紅兒拉我到一邊道:「昨晚你跟大爺說什麼呢說這麼晚,外面上夜的婆子還以為、還以為你被大爺……後見房裡熄了燈沒了聲響,一早見你神色衣著皆正常,大爺的被褥也乾淨,這才罷了,不過總有些猜想的。」
我在心裡暗罵鶴知舟不做人,連累我也沒臉,便說:「昨兒夜裡大爺醉酒身子不爽快,半夜起來要茶喝,喝了茶又迷迷糊糊說了些醉話,我不放心,這才多留了一會兒。
我這話說得大聲,是刻意說給那些躲在廊後聽牆腳的丫頭婆子聽的。
晚晴從柱子後面轉了出來,道:「喲,我還以為有人值夜值到主子爺的床上去了呢,結果還是伺候人的奴才一個。有些人吶,既然生下來就是奴才,就別做飛上枝頭的美夢,沒得招人笑話。」
她這話陰陽怪氣尖酸刻薄,顯然是為著昨晚的事兒將氣撒到了我身上。
我還未開口,紅兒便道:「是啊,大家都是奴才,怎麼有些奴才就這麼不招人待見呢,連喂主子爺喝口湯都被主子爺嫌棄,可見是平日裡沒臉沒皮的事兒做多了。這種人啊,即便脫光了送到主子爺面前,主子爺都嫌晦氣呢。」
晚晴氣得臉色通紅,眼見二人要打起來,我和翠薇忙一人拉著一個走了。
沒過幾日,就聽說楊媽媽因為手腳不幹凈,被大太太趕出了內院,去外院做粗使婆子的消息。
自從出了這消息,晚晴就低調起來,以前走路帶風,如今忍氣吞聲。
直到有小丫頭偷偷議論說,見到了晚晴和意大管事在園子裡的假山下私會,晚晴靠在意大管事懷裡哭,意大管事還將人摟著揉著安慰。
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這話正好被我跟紅兒路過時聽見了。
我擔心紅兒會衝動行事,誰知她愣怔了半晌,冷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我跟了紅兒一天,見她只跟往常一樣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既沒有去找如意求證,也沒有去找晚晴撕扯,未免太冷靜了些。
可天擦黑之後,紅兒便坐在床沿,也不說話,眼神渙散地看著某個方向,顯見心裡還是在意的。
我到她身邊坐下,斟酌片刻方道:「其實吧,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種事情還是去找本人求證一番才好,萬一是誤會呢?」
10
紅兒眼眶一紅,陡然落下一滴淚來,道:「我入府前,我娘就跟我說,府里幾位爺身份貴重,不是尋常人能肖想的,若是當真起了那種心思,那今後的路便難了。我那時不懂,就問我娘為什麼這樣說。我娘說,府里幾位爺身份貴重,周圍鶯鶯燕燕團團圍著,人多了心眼也多了,我這種心直口快的性子,是鬥不過她們的。所以臨進府前,我娘對我千叮嚀萬囑咐,讓我老老實實伺候主子,以後找個門當戶對的嫁了,這輩子安穩度日才是出路。」
紅兒抹了抹淚,吸了吸鼻子繼續道,「我將我娘的話記在了心裡。初見大爺時,雖覺大爺丰神俊朗,起過不該有的心思,可也時刻在提醒自個兒貴人們不是我該肖想的。後來好歹在雲夢軒伺候了幾年,見識過前面那位大奶奶的手段,早就歇了心思。前不久又親眼見了紫黛和曉竹的下場,我更是慶幸自個兒早想明白了。跟如意好的時候,我見他有時雖有些滑頭,但待我總是真的,誰知道他也會跟晚晴攪和在一起。可見這男人啊,甭管身份高低,貧庶貴賤,都是一個德行, 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
我知道紅兒是徹底傷了心, 便道:「我見如意管事往日的做派,倒也不像那等葷素不忌的人, 且咱們只聽了別人片面之詞,你就這般心灰,且不說這事兒的真假,即便是真的,你也要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弄清楚才是, 就算是死也要死個明白吧。」
紅兒抬起哭紅的臉來看我, 道:「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雖是一面之詞, 可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即便不是十分真, 也有七八分了。」
說罷拿帕子抹了抹臉,又道, 「春生你不知道,我爹就一個二門外的小管事, 都還納了兩房小妾呢。自那兩個賤人進了門, 我家就沒有一天安生的日子過, 我娘眼睛都差點哭瞎了, 如意如今是在爺面前有臉面的大管事, 能跟著爺進出內院的,他將來若是想養小的, 我還能攔得了他不成?」
原來紅兒是因為她爹娘的緣故, 才這般消極應對, 瞧這模樣,是已經在心裡給如意判了死刑。
我一時也不知怎麼寬慰。
自此以後,晚晴的氣焰竟比以往還高了三分,連走路都帶風。
以前因著紅兒和如意的關係而討好紅兒的小丫頭們, 如今紛紛圍到了晚晴身邊, 對紅兒倒是視而不見。
紅兒在外面向來是不肯服輸的, 見狀連連冷笑道:「我今兒算是見識了,一個個的都是勢利眼,不過一個男人罷了, 我紅兒還不看在眼裡。」
這話被晚晴聽進耳里,她走出來笑道:「是,你紅兒多大的款兒啊, 區區一個如意,自是不放在眼裡的,也怪不得如意總跟我埋怨,說你長得就那樣兒, 還忒沒情趣兒,扭扭捏捏的,讓人見了就倒胃口。」
紅兒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眼睛都紅了, 就憑著一口氣兒不願意敗下陣來。
我見狀道:「她在刻意刺激你呢,你可別上了她的當。」
言罷又轉頭看向晚晴,道,「如意當真說過這些話?不如我們去當他的面兒問問清楚。」
我這話本是為了詐她, 誰想當真從她臉上覷見一絲心虛之色,便猜想此事莫非還真有內情不成,忙拉了紅兒走了。
-第五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