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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卻聽裡面「嘭」一聲響,估摸著是什麼東西著了地,將那曖昧的水汽也給驅散了不少,一道男聲傳來,似怒似斥,而後就見晚晴哭哭啼啼地跑了出來,見了我和鴛鴦,臉上羞憤之色一閃,頭一扭就跑出了門去。
不多久,換了一身墨色暗紋直裰的鶴知舟走了出來,說了一聲「擺飯」,就往炕上去。
我跟鴛鴦連忙抬了炕桌來放在炕上,紅兒和翠薇已經取了飯來,一一擺上炕桌,是各樣精緻小菜,一碟水晶肘子,一籠豆腐皮包子,主食有粳米飯和肉粥。
鶴知舟雖然動作斯文,卻吃得很快,就著小菜肉粥吃了兩碗,粳米飯吃了一碗,包子一口一個全吃了,除了水晶肘子還剩下一半,其他的幾乎一掃而空。
紅兒和翠薇忙將殘席收了,送回廚房。
我伺候鶴知舟漱了口,鴛鴦已經端了一盞滾滾的茶來,放在炕桌上,鶴知舟抿了一口,便歪在石青色金線蟒紋的大引枕上,閉著眼,像是睡著了。
鴛鴦上前輕手輕腳為他脫鞋,又從柜子里取出一條毯子為他搭上,而後揮揮手,示意我一起出去。
待關上了房門,鴛鴦讓我去吃飯,說她在門口守著就行。
我本想讓她先去吃,轉頭又醒悟過來,她這是在防備著我,便點了點頭回屋。
待吃完飯,我見紅兒和翠薇還未回來,便去正屋外看了看,卻不見鴛鴦身影,正想她去哪兒了,就聽裡面在叫人,猶豫了片刻,掀帘子進去。
鶴知舟已起身,端起炕桌上的茶想吃,卻發現涼了,又皺著眉放下,腳已經伸下了腳踏。
我忙上前取過擺放在一邊的靴子為他套上,起身道:「爺稍等,奴婢去沏茶。」
剛轉身,就被他叫住:「鴛鴦呢?」
我回道:「剛過來的時候就不見鴛鴦姐姐的人,想是有事忙去了吧,爺要找鴛鴦姐姐?奴婢替爺找去。」
說罷我就準備出去,又聽他道:「誰說爺要找鴛鴦了,爺說過這話嗎?」
我琢磨著說:「那奴婢去給爺沏茶去。」
他說:「大晚上的還喝什麼茶。」說罷就以手支額歪在炕桌上,半眯著眼。
我見狀又道:「爺可是酒後頭疼,要不奴婢去給爺兌一碗蜂蜜水來?」
他乜斜著眼看過來,道:「爺不愛喝甜的。」
我道:「那奴婢去廚房端醒酒湯。」雲夢軒沒有小廚房,所以這裡的吃食湯水都得去大廚房要,我本想蜂蜜是現成的,來得比較快,便提了給他沖蜂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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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知舟道:「罷了,蜂蜜水就蜂蜜水吧,速速取來。」
我出去給他兌了碗蜂蜜水回來,溫溫熱熱的剛好能下口,放在炕桌上,見他閉著眼不動,便輕聲道:「大爺,蜂蜜水來了,趁熱喝下去吧。」
他這才睜眼坐正,端起碗來,幾口下肚,只是那眉頭皺得都能夾死蒼蠅。
有這麼難喝嗎?正琢磨著,就見穿著鴉青色褙子的陶媽媽走了進來。
陶媽媽是鶴知舟的奶媽,如今在雲夢軒養老,順便幫他看著院子裡的事兒,說白了就是半個祖宗,得罪不得。
她一走進來,見了那空碗就跟聞到了味兒似的,驚道:「喲,大爺,您今兒怎么喝蜂蜜水了,不是向來嫌棄這東西甜膩,不肯吃嗎?」
鶴知舟道:「偶爾吃一吃也不妨事。」
又道,「媽媽可用飯了?這個時辰了,來找我有何事?」
陶媽媽笑道:「用了,早用了,之前聽說爺吃了飯在歇息,就沒來打擾,這不聽見屋裡有了動靜才過來,還能有什麼事兒,還不是那個叫晚晴的丫頭,聽說她今兒自作主張,惹了爺的怒。本來按照咱們院兒里的規矩,這人現在就不該再待在咱們院兒里,只是我想著她好歹是大太太那邊兒撥過來的,若是今兒才到就被爺給趕了出去,未免大太太臉上無光,所以特來請爺示下,這人到底怎麼處置才好?」
我屏氣凝神。
鶴知舟想了片刻,道:「罷了,看在太太的面子上,饒過她一次,罰三個月例錢吧。」
陶媽媽得了明確的指示,「哎」了一聲便去了。
其實像晚晴這樣的家生子,家裡幾代都在府上伺候,爹媽又都是在主子面前得臉的人,若是老老實實的不犯大錯,只要鶴家這座靠山不倒,這輩子衣食無憂是沒多大問題的。
只是看晚晴的今日的作為,並不是個老實的性子,指不定以後還會做出什麼事兒來,這三個月例錢,小懲大誡罷了。
「想什麼呢,爺問你話呢。」
忽然被一道聲音打斷了思緒,我愣了愣才回過神來。
恍惚聽見之前他問的應該是「來了是否習慣」之類的,便思量著答道:「回爺,院裡的姐妹們都是極好的,待人也和善,自是習慣的。」
他「嗯」了一聲,道:「那就好,若是有人給你受了委屈,記得跟爺說。」
他語氣平淡,似閒話家常,也正因如此,讓我心驚肉跳,兼之這話中之意也不合時宜,我回道:「大家都是丫頭,誰又會給誰委屈受,爺多慮了。」
我垂著眼瞼,還是能感覺到一道視線停留在我臉上,正覺得危險,就感覺那道視線消失了,又聽他道:「罷了,出去吧。」
抬眼時見他拿了一本書在看,趕緊轉身出了門。
才一出來,就看見了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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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她一副急匆匆的模樣,見了是我,問道:「怎麼你在,爺呢,醒了嗎?」
我說:「才剛我吃了飯出來消食,見姐姐不在,屋裡爺醒了在叫人,我便進去了,現下爺正在看書呢。」
鴛鴦朝屋子看了一眼,笑道:「多虧妹妹了,不然我還不知怎麼交代呢。」
原來才剛鴛鴦家裡的人來找她,想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兒,她這才離開了一陣。
夜裡聽紅兒說,鴛鴦的爹病了,一直在請郎中開藥,卻沒有好轉的跡象。鴛鴦還有個哥哥在前院做事,剛才來找她約莫著就是兄妹倆通口氣,要準備後事呢。
怪不得我之前看見她時便覺得怪怪的,只是夜色昏暗也沒看清楚,想必是哭過一場了。
門口傳來腳步聲,翠薇進門就道:「晚晴現如今還沒回來,你們猜她這會子會去哪兒?」
紅兒嗤笑了一聲道:「還能去哪兒,自是去知真堂,找楊媽媽告狀去了唄。」
翠薇捏了一下紅兒的臉,道:「說得對,才剛我從廚房回來的時候,遇到了銀桑,她跟我說看見晚晴哭著回來找楊媽媽,母女倆躲在屋子裡說悄悄話呢。」
銀桑是大太太身邊的一等大丫鬟,應是跟翠薇有些交情。
紅兒道:「任她們關起門來說什麼,在咱們府里,總沒有奴才大過主子的理兒,更何況是咱們雲夢軒,任它妖魔鬼怪,都逃不過咱大爺的五指山。」
翠薇笑道:「是這個理兒,只是晚晴這一來,在咱們院裡作威作福,今兒個連鴛鴦都被她埋汰了,當真是個厲害的。」
紅兒道:「鴛鴦跟她一樣,家裡幾代都是府里的人,不過因著她爹後來病了,這才卸了差事出去養病,家裡又離不得人,大太太開恩,讓她娘先回家裡照顧。如今鴛鴦家裡就指望著鴛鴦和她哥哥還在府里伺候主子,好歹撐住了以往的臉面。」
說到此處不屑一笑,繼續道,「想當初鴛鴦她娘也是大太太跟前得臉的婆子,她娘出去了,楊媽媽這才補了這個缺兒,晚晴這才在大太太面前露了臉兒。當真人走茶涼,晚晴不就是因著這些才敢爬到鴛鴦頭上嗎?」
翠薇諷刺道:「我瞧著晚晴今兒的動作,大有取代了鴛鴦的架勢呢,也不瞧瞧自個兒那樣兒,哪有一分大丫頭該有的端持,派頭倒是拿了個十足,還不是因著大太太的臉面,不然這一等大丫頭的份例也是她配拿的。」
翠薇頗有幾分不服,話落似乎才意識到我還在這兒,笑道,「春生我可不是在說你啊,你別多想。」
她這番話雖明指晚晴,暗裡也並非沒有指桑罵槐的意思。
不過倒是能理解,晚晴是因著大太太的臉面才顯得有些囂張,我又何嘗不是因著老太太的臉面才能站在這裡。
翠薇和紅兒都還是二等,我和晚晴一來就形同一等,翠薇有想法也是應當,再者我在這幾個丫頭裡,年紀還是最小的,也怨不得旁人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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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道:「翠薇姐姐即便是在說我也沒什麼,我年紀小,伺候主子的經驗自是不及各位姐姐,只因機緣巧合被老太太撥過來伺候大爺,這是我運氣好,更是主子們抬愛。幾位姐姐都是家生子,在府里幾代經營,都是有靠山的主兒,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憑著幾分運氣被老太太看中罷了,跟幾位姐姐自是比不得的。」
我一邊說一邊觀察二人神色。
紅兒也是一副深思模樣,想必之前對此也是有些想法的,隨即卻拉著我的手道:「快別這麼說,之前我就聽說你被爹媽賣進府里,在老太太院裡伺候了一段時日,因著無意中照顧了大爺運回來那池子魚,在老太太面前露了臉,這才被提作了二等。也是你命好心善,才有了今日,可見你是個運道不差的,以後可莫要再自怨自憐,徒惹傷感。」
翠薇亦是想了一周,笑道:「紅兒說得對,春生妹妹你真是多慮了,要我說咱們的靠山只有一個,那就是大爺,爹媽雖然在府里伺候,可說白了也是奴才罷了,哪有你說的什麼靠山不靠山的。」話雖如此說,語氣中卻掩藏不住幾分得意,想來前面那番話是說到她心裡去了。
我自是點頭不提。
翌日一早,主屋有動靜之前,外面大小丫頭們早就垂手侍立。
鴛鴦率先掀了帘子進去,晚晴緊隨其後,捧了青鹽給鶴知舟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