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皇上讓臣暗中調查,是因為南下購糧的錢沒有湊齊,怕國庫空虛之事貿然捅出,引發朝野動盪,甚至引北漠再度來犯。現危機已除,臣亦已調查清楚,是以呈上結果。」韓奚仲佇於原地,目光清明,言辭清晰簡明,「因行事機密,臣必須單獨向謝大人彙報進展,全程不可有第三位朝臣得知。既要嚴守秘密,又要按時完成調查,因此平樂郡主才會出入值房,協助臣處理文書工作。」
霄月猛地抬頭,眼裡的情緒極為複雜。
韓奚仲就站在她身旁,身姿挺拔,若寒梅般孤高。
可他說的這些,她都沒有做過。她確實插手了國庫虧空案,但都是幫父親做事,從未有過對韓奚仲的「協助」。
除了那天在勤政殿那一面,她並沒有再和韓奚仲見過面,更沒有說過話,可韓奚仲卻偏偏把這件事攬到了自己身上。
龍椅上的人沉默了半晌,終是罵道:「朕讓你這個時候捅出來了嗎?!」
韓奚仲抿唇,每個字皆落得極重:「臣不能眼睜睜看著為國事嘔心瀝血的人遭到詆毀,監守自盜的人卻逍遙法外!」
沉默。又是沉默。
幾乎每一個人說完,皇上都要沉默,眾人也都要沉默。
良久,他才厲聲道:「朕看今天這朝也不用下了!衛穹,這三百七十萬兩庫銀,你準備怎麼還?!」
「請皇上明察……」
「你還嫌查得不夠明白麼?!朕還沒瞎,看得懂白紙黑字!」皇上把卷宗往台階下一甩,「朕看平樂郡主說得沒錯,就是爾等無能!你衛穹更是無能之至!」
衛穹被那一大疊厚厚的卷宗直接砸懵了。
白紙紛紛,如雪花一般落在他的身側。
「來人,把衛穹帶下去,聽候發落!」皇帝高聲道,「退朝!」
就在這時,劉平章膝行至前,疾言道:「陛下!一碼事歸一碼事,就算衛大人有罪,那謝相也不應該讓平樂郡主插手朝廷命官查案!陛下絕不可就此姑息!」
劉平章分明看穿了皇上想要藉此避開這件事的意圖,而他絕對不能再次讓謝斐和謝霄月輕而易舉地逃脫!
能否重挫謝家銳氣,成敗在此一舉。
劉平章用力把頭磕了下去,抬起來便見了血,額上殷紅點點,他將將跪不穩,身後的言官們立刻衝上來扶住了他,更有甚者,淒聲喊道:「中丞大人!您何苦如此啊!」
人聲不絕於耳——
「必須嚴懲!」「實乃大罪!」「不得姑息!」
仿佛這群言官都在為國死諫似的。
「夠了。」一個極冷的聲音打破了眼前混亂的鬧劇。
謝斐抬眸,神色冷得像冰,目光里似有霜寒的刀鋒。
「崔大人,我有一件事想要問你。」謝斐忽然看向崔巍。
崔巍正頭痛萬分。
殿閣大學士連帶著整個翰林院,在這朝中都持中立態度,不涉黨爭,是以今日之事,皇上沒問他的意見,他也就沒有主動插嘴。而他的得意門生韓奚仲卻突然冒了出來,簡直就是上趕著要斷送自己的前途。他正在想著接下來該如何斡旋,卻不想謝斐點了他的名。
他和謝斐是老朋友了。雖然有的時候看這個男人不順眼,多年來也總不免暗中比較一番,可在關鍵時刻,他不可能落井下石。
「謝相請講。」崔巍嘆了口氣,等著謝斐接下來的話。
「今年年初,滄洲文社刊印了韓柏的文集,陛下多有誇讚。後此文集盛名於天下,一時間洛陽紙貴,基於此書的文評集亦如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其中最有名的那本,是一個化名為『滄洲隱士』的人所寫,亦由滄洲文社刊印。那本文評集,崔大人盛讚之,甚至對我說,『朝中人比之而不若也』,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
「陛下會讓韓柏暗中調查戶部,正是因為韓柏曾在書中論述過前朝庫銀虧空一案,且論得極好。而崔大人覺得,那本文評集中寫得最好的一篇,也是論的前朝庫銀虧空案。那位滄洲隱士旁徵博引,補充了諸多細節,遙以佐證韓柏提出的觀點。崔大人,我說的對嗎?」
「是這樣。」崔巍點點頭。
謝斐「嗯」了一聲,刀鋒一般的目光掃向劉平章和他手下的那群御史。
「寫下那本文評集的『滄洲隱士』,正是我的女兒,謝霄月!」他語調鏗鏘,擲地有聲。
韓奚仲猛地看向身旁的人。
霄月依舊跪在原地,並不知道他在看她。
他們離得那麼近,卻又好像隔了萬水千山那般遙遠。
韓奚仲驀然回憶起很多過往。去年的這個時候,霄月在滄洲文社替自己校對文集,而那時的他真的以為,她所做的事情,僅僅是「校對」而已。
就在一個月前,在平湖縣,她哭著對自己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你做過多少事情。」
可他又對她說了什麼呢?
那些矯情的、讓他恨不得掐死自己的話。
韓奚仲突然覺得有些缺氧,就連視線都變得模糊。而眼前的女孩子只是倔強地跪在那裡,卻不對任何人低頭。
謝相和長公主視若掌珠的女兒,飽讀詩書,胸懷千秋,十四歲就為朝廷清丈田畝出謀劃策,十八歲因自己讓她傷了心才離京,卻又扛起了京郊賑災的重擔。
此時此刻,她因強加的罪名而跪在這裡,寧折戟而不屈服。
這樣一個人,仔細剖讀他的文章,為他韓奚仲寫下了一整本書,卻從未跟他提起過一字半句。
何其可笑。他來之前,居然還在勤政殿里權衡利弊?
如果他今日為了仕途而沒有邁出這一步,他會後悔至死!
眼前的女孩子終於開口了。
霄月深吸了一口氣,抬眸,對上劉平章的眼睛。
「臣女有一事想請教劉大人。」
她沒有給劉平章拒絕的機會,直接道:「敢問劉大人,前朝戶部虧空一案,事發於哪年, 因何而起,最終追查是什麼結果, 銀子是從哪裡虧出去的, 案子又是怎麼判的?」
劉平章被突然其來的問題問懵了。
他的的確確回答不上來。而謝霄月也預料到了他的回答不上來。
脫下了郡主頭冠的少女依舊明麗芳華,儀態絲毫不亂。她兀自站了起來, 掃視整個太和殿:「我剛才問的問題, 有誰能回答嗎?」
無人回應。
現場唯一一個可以詳細回答的,恐怕只有韓奚仲。但韓奚仲當然不會多說什麼。
見殿內鴉雀無聲, 霄月索性自問自答道:「是禎明十三年春,奉命清點國庫的周其德, 與時任戶部右侍郎程詔,因分贓不均而相互攻訐,最終捅到了禎明帝跟前,拉開了此案序幕。禎明帝令瑞王嚴查,後瑞王查證, 國庫合計虧空白銀二百六十七萬兩, 從前朝開國起便不斷通過看管國庫的官吏之手流出, 流向若蛛網, 難以徹查, 光羅列出來的主要流向就有十三條之多。禎明帝震怒, 下令抄家、斬首涉案官員共計一百八十餘人。」
霄月的語調平穩, 仿佛只是單純在敘述一段早已過去多年的歷史。
即便這段歷史在今日的朝中,依舊以這樣不堪的方式再度重演。
霄月想起了若華對她說的話。
「你要承擔更多的責任, 但同時, 你也會擁有權力和地位, 能影響和改變更多的事情。」
她在內心隱秘的角落裡, 曾經那樣深刻地自卑過。
身為女子,她能做的事情極為有限。她這一輩子都不敢肖想以朝臣的身份立於大殿之上, 就算肖想了也沒用。
除了若華,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她的理想與野心, 包括父母, 因為這樣的期待本就不可能實現。
但若華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麼。
他給她和自己並肩而立的機會。
他說:「無論如何,我都最喜歡霄月。」
謝霄月握緊了腕上髮帶的尾角,仿佛有勇氣源源不斷地注入進來,就像那個人於千里之外支持並鼓勵著她一般。
今日沒有若華再來保護她一次, 她必須自己面對。這是一場註定孤獨的戰役, 而她絕對、絕對不會認輸!
她面向以劉平章為首的那一大群御史, 一字一頓道:「諸位都是正經科舉入的仕,結果這樣的問題,你們卻一個字都答不出來, 還得我來給你們說。我不想再罵你們『不如一介女流』,這話實在太放低自己了。要知道,就算是本案公開調查, 我也敢說, 你們未必有我清楚、了解這個案子該怎麼查, 未必能比我更好地整理證據、撰寫卷宗!我若是你們,早就羞愧難當、辭官謝罪了!你們以為今日逼陛下處置了我,天下人就不會看你們的笑話了嗎?!」
再也沒有多餘的聲音。這一次的沉默比先前無數次都要漫長。
只有目光堅毅的女孩子迎上眾人的目光, 言辭如刀鋒,宛若提刀浴血走來。
最終,高台上傳來皇上疲憊的聲音。
「諸位還有什麼要辯的呢?退朝吧。就當是朕給你們留的最後一絲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