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春樓的雅間內,宴席已經進入了下半場,官員們推杯換盞,酒量不好的已經在桌子上趴下了,其餘的要麼在勸酒,要麼被勸酒,一屋子十幾個人,竟熱鬧出了過年時才有的氣氛。
今日正是殿閣大學士崔巍的壽宴。崔老為官四十幾載,門生眾多,如今在京中的就有十幾位之多,學生們在崔府操持的大壽之外單獨擺了這麼一桌,專程為老師賀壽。崔巍自然很樂呵,這是他桃李滿天下的最好證明,謝斐有機會當兩朝帝師又怎樣?當今聖上和東宮那位太子殿下,能這樣給他擺一桌祝壽麼?
「聽聞昨日謝相回京了?」吏部左侍郎王臨同和戶部的鄧秋聲正在悄悄咬耳朵。
「官面上是後日回,但據說謝相一行人快馬加鞭,昨夜就進了京,一進京直奔皇宮,趕在宮門落鎖前進去了,然後就沒出來過。」鄧秋聲道。
韓奚仲在一旁抿了口酒杯。
歷年春闈閱卷,主考官都是殿閣大學士,另有三位副考官。四位考官各提十張卷子,一共定下四十張,便是確定了進入殿試的人選,這四十人便也是當年的進士。殿試之後,再分前三甲。
不成文的規矩是,被哪位考官提了卷子,日後便算哪位考官的門生。韓奚仲是被崔巍提的考卷,自然也在這席上。
今夜這一局酒席,與其說是單獨給崔巍祝壽,不如說是大家找了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專程屏退外人湊一起,這才方便講話。
「他謝影湛就喜歡幹這種事兒。」崔巍聽見了他們的話,「呵」了一聲,「當年長公主臨朝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每每遇到要事,宮裡那兩位總歸要叫他去辦,而他一回京就直奔未央宮回話,等朝堂上擺出來議論的時候,皇上的玉璽都已經提前蓋好了。」
「謝章趙秦,謝家為尊啊。」王臨同「嘖嘖」了兩聲,「就連他女兒都封了郡主!這像話麼?」
韓奚仲端著酒杯的手一滯,眉頭也微微蹙起。
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席間,聽到有關謝霄月的事情。
「平樂郡主受封倒是和謝影湛沒什麼關係,完全是因為長公主的緣故。」崔巍道,「當年那位小郡主降生,皇上高興得大赦天下,親自給她擬了十七八個封號,根本不讓禮部插手——那可我可是親眼見到的。」
「那麼誇張?」鄧秋聲驚到,「那為什麼拖到今年才給她冊封郡主?」
「你們懂什麼。」崔巍從鼻腔里發出輕哼,「當今聖上唯獨拿那位殿下沒辦法,那位殿下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受封,聖上只能應了。沒想到今年年初,二皇子的人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用平樂郡主的事兒借題發揮,拿來參謝影湛。結果好了吧,反倒被皇上找到了由頭,直接給了個郡主的封號出去。就『平樂』這個封號,還是當初皇上草擬的那一堆里,他最喜歡的那一個!」
「老師,學生有一事不解。」韓奚仲看向崔巍,「平樂郡主受封一事,不是太子殿下提出的麼?」
「這便是太子殿下的聰明之處了。他們兩個皇子明里暗裡爭了那麼多年,還是太子殿下更懂聖心一些。」崔巍順了順自己的鬍鬚,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不過也很正常,太子和謝家走得近麼。」
韓奚仲並不這麼覺得。
太子對平樂郡主,絕不如崔巍所言那般輕飄飄的,而看清楚了這件事的人並不多,二皇子算是一個。
但韓奚仲還是恭敬地回了一句:「老師說得是。」
崔巍接著道:「奚仲,你在吏部待了也有半年了,我從你上官那兒得知,今年年中的吏部評定,你又是上上等。」
「學生惶恐。」韓奚仲立刻起身行禮,「多虧老師平日點撥,學生才能有今日。」
「是你自己做得好。更何況你舊日那些文章在皇上跟前得了臉,皇上對你一向賞識有加,如今滄洲文社賣得最好的是你的文集,次好的是給你那本文集寫的文評集。奚仲啊,老師對你寄予厚望吶。」
「多謝老師,學生定當鞠躬盡瘁,方不辱沒老師賢名。」
又有門生上來敬酒了。崔巍樂呵呵地應了,韓奚仲卻依舊靜默地坐在一旁。
如今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他的計劃上。
以文才博聖眷,又因實幹而得聖心,免了在翰林院的三年苦熬,率先進入六部做事,進六部後的第一回考評便是上上等。
往後只要不出錯,最次也不過是到資歷即升遷;若有大政績,像謝相年輕時那般連跳著升遷,也未必不可能。
他一向是不動聲色的。世人只道他運氣好,當了大學士的門生,又得皇上賞識,卻不知,這一切本就是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平靜地、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為父親翻案、光耀門楣、甚至為母親爭得誥命,都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唯獨有一個變數,突然闖入了他的生命之中。
韓奚仲曾經花了很多功夫,想要把這個變數從他的世界中掃去——不理她,對她冷淡,想讓她自己知難而退。
等到她真的「知難而退了」,卻不想,自己反而越陷越深。
有的時候就連韓奚仲也想不明白,像謝霄月這麼低調的女孩子,是怎麼做到走到哪裡都是關於她的話題的。就連崔巍的壽宴上,也總是少不了聽到關於她的事兒。
此時,鄧秋聲又道:「說起來,謝相到底打算把平樂郡主許給誰家啊?以前總覺得她要給哪位皇子當正妃的,現在看,謝相好像也沒有讓她進宮的意思。」
「可能是謝相對誰都看不上眼吧。」王臨同哈哈大笑道,「那位平樂郡主是什麼人物,是謝相和長公主從小帶在身邊、走遍了大江南北的,論見識,你我可能都比不上。四年前我在荊州府外放,正好遇上十年一次的『清田』和『大索貌閱』,謝相前去荊州巡查,平樂郡主就給他寫摺子。」(註:「清田」是重新丈量全國的土地,「大索貌閱」即人口普查。)
「這種事兒我也有聽說過,本以為是以訛傳訛,沒想到你居然親眼所見?這也太離譜了,怎可讓一介女流染指這麼重要的事情。」
「可不!這還不是最離譜的——要知道每回清田,總免不了腐敗,當地想要瞞報田產的大戶人家直接給地方官員送錢,報上來的數字又不真實了,那會兒朝廷想了個法子,讓一批京官作為欽差下來清田,清完了就走,以杜絕官紳勾結,還讓謝相直接出京,隨機抽查。查到我這兒時,謝相和郡主剛從郴州回來,負責去郴州清田的官員一到當地就收到了『邀約』,沒想到被謝相查了個正著。等到了荊州時,郡主便提出,若欽差收受賄賂,地方官一併問罪,這等於又加了層監督。」
旁邊的人聽得目瞪口呆。
「那然後呢?」
「謝相就說了兩個字:照做。」
「……這也行?!」
「我估計那個『雲中月』當時也被謝相查過。他書里不就寫了這麼一段麼?皇上派欽差來清田,縣官樂得清閒——其實當地的官員既想查出真實的土地情況,又不想得罪地方豪紳,京中派人來做這件事,別提多好了。偏生又一道政令下來,說地方主政的官員要監督朝廷欽差,出了問題一併連坐,搞得縣官好不鬱悶。我看到這兒就想笑,沒真在地方待過,寫不出來這種小心思——因為我那會兒就是這麼想的啊!本以為可以偷懶,結果還要防著掉烏紗帽,嗨。」
話題又轉到了「雲中月」的那本書上去了。眾人七嘴八舌,開始聊起了雲中月那本縣官赴任記的第四卷。
在最新一卷里,七品縣官升了從六品,從地方調回京中了。回了京他才發現,在地方偶遇的那位「知己」,原是當朝太子。
「誒,奚仲,你怎麼一個人喝悶酒?」有人來跟韓奚仲說話。
「沒有。」韓奚仲放下了酒杯,「只是聽諸位大人閒談,聽得入神了一些。」
「哈哈,你有沒有看雲中月那本書?你肯定看了吧!」
「嗯。看了。」
「你覺得,他會是誰?」
韓奚仲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們猜到後,她可能就不寫了。既然想看,何必猜呢?」
「嘖,說得也是……」
……
席間依舊鬧哄哄的,眾人推杯換盞,屋子裡的人基本都臉上飄紅。這場壽宴鬧到了半夜才散,直到各府的車馬陸續抵達了熙春樓門口,大家才開始勾肩搭背地往外走。有人對韓奚仲道:「奚仲,你怎麼沒讓家裡人來接?要不要坐我的車回去?」
韓奚仲搖搖頭:「我走一走,醒醒酒。」
「那你小心些。」
韓奚仲目送同門們遠去,然後一個人往回走。
今夜著實鬧得有些晚了,長街上沒有別人,只有清冷的月光伴著點點星光灑落下來,影子被拖得斜長。在這樣寂靜到無聲的夜裡,韓奚仲卻反而有些享受這種一個人獨處的時光。
今晚的很多關於謝霄月的事情,他都是第一次聽說。沒想到四年前的清田和大索貌閱她都有參與,難怪自己文集中論述歷朝土地兼并那一篇,她能跟自己探討得那樣深入。
韓奚仲突然回憶起去年在滄洲文社,謝霄月跟他聊起他的文章時的場景。彼時他一眼就看出這個女孩子是在刻意找機會與他說話,但她的每句話都能說到點子上,引經據典也好,點評歷朝得失也罷,都讓人忍不住想要回應。
那些同僚今晚提到這個女孩子,都說「謝家人本就皮相好,平樂郡主更是驚艷」,又提起她春天在宮中茶會上那一身寶藍色宮裝。分明她極美,可她天天出現在自己身邊時,自己卻全然沒有注意過,只因她是謝家的女兒,第一反應便是避之不及。
如果當時,哪怕只是稍微對她好一點點……她應該就不會那麼難過了吧?
韓奚仲不由得苦笑。
走了接近半個時辰,才到韓宅。
抵達家中時,家僕迎上來道:「老夫人今日特別高興,說是老家那邊來了信。」
「老家?」韓奚仲蹙眉,「母親有說是誰麼?」
分明平湖縣那邊,他們早就沒什麼聯繫了。
「夫人的娘家外甥寄來的。信上也就是簡單的問候,但還附了一本地方志,老夫人看完就哭了。現下老夫人已經睡下了,但她讓我務必拿給您看。」
家僕遞上了那本書。
被反覆翻看的地方有了摺痕,是以一下子便翻到了那一頁。
一整章近萬字的篇幅,詳細地描述了韓琦在任時的政績。文字顯然被執筆的人精心推敲過,那些過往敘述,皆是娓娓道來。
這樣白描的風格,確實很有那個人的影子。
「大人?您怎麼了?」家僕出聲問道。
「……沒什麼。」韓奚仲這才回神發現,他手上力道太大,都快把這一頁給捏破了。
他放下了這本書,小心地撫平了自己捏出的皺痕,近乎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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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內。
皇上一言不發,手上一直摩挲著腰間墜著的那塊白玉平安扣,謝斐和崔巍分立於前,一個神色冷靜,但冷靜之下亦有不快之色,另一個則是心焦得不行。
崔巍是那個心焦的。
他一個大學士,被叫來議論這種破事,說得好聽點兒那就是皇上的股肱之臣,說不好聽點兒,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他不想管這件破事。
長公主和齊國談好,派人南下去收購齊國的糧食,戶部批了銀子,清點時才發現,國庫竟有大量虧空。
不知道從哪兒虧起的,也不知道虧了多久,只知數目駭人。而眼下正是花大銀子的節骨眼兒,既缺銀又缺糧,不可謂不焦頭爛額。
「查不查,怎麼查?兩位愛卿給個說法。」皇上一句話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