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華朝我遞來酒罈:「讓你借酒澆愁用的。」
「你安排人跟蹤我麼?」我問他。
「確實有派人留意你的事,但絕對沒有跟蹤。」若華強調,「不過,韓奚仲一進平湖縣我就知道了,所以我一直叫人跟著他。是我小人了,原以為他是來找你的,沒想到他竟然是韓家的遺孤。」
「……」
他再度把酒罈遞給我:「不要?我以為你會想喝點兒。」
若華倒還真是了解我。
可我還是搖了搖頭,抬眸看向他:「我為別人的事情傷心,你不難受嗎?」
「又不是第一回了。」若華淡淡道。
想到上一次在我家,也是因為韓奚仲,我沒喝兩口就醉了,抓著若華說了那麼多話。
如果他早在那個時候就喜歡我的話……他肯定很難受吧?
要是在去年,韓奚仲喝醉了,對我說他有多喜歡別人,那在我心裡肯定無異於凌遲。
這麼一想,我的心又揪了起來,卻是因為對不起若華。
我接過酒罈,灌了兩口。江南的酒並不如江南的風一般綿柔,入口還有些辣,我又喝得急,差點被嗆出了眼淚。
「咳咳、咳咳……」
「慢點兒。」若華拍了拍我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樣。
我看著霞光下的他,和過往的那麼多年裡一樣溫柔。
終於我問出了那個一直困惑我、讓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的問題――
「你當初為什麼要幫我追求韓奚仲?」
若華倒是很平靜,他反問我:「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
「霄月,至少在今年春天之前,我一直都心甘情願去做一個賞月之人。」若華靜靜看著我,笑容苦澀,卻依舊溫柔,「你一直都是自由自在的,像一隻林間的鳥兒,有著廣闊的天地,沒有什麼繁文縟節可以困住你,京城困不住,皇宮更困不住。被困在東宮裡的人,有我一個就夠了。我不捨得折了你的翅膀,你就應該一輩子自由自在下去,所以我看見你過得好,就很開心,就好像連同我那一份也變得自由了起來。所以,你喜歡誰都可以,只要你快樂。」
我錯愕地抱著酒罈,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他似乎早就預料到了我的錯愕,繼續溫溫柔柔道:「你喜歡韓奚仲,我就幫你得到他。我們霄月這麼好,貌美心善,家世又高,他不可能會不喜歡你。」
「……那假如我和他在一塊兒了,他以後卻又變心了呢?」
「他若日後對你不好,我有的是辦法讓他生不如死。」若干的語調依然很平靜,但我知道這才是他本來的樣子。
「我有點兒害怕……」
「害怕什麼?」
「如果我以後惹你生氣了,你會不會也這樣對我?」
「霄月。」若華啞然失笑,「如果我真的想讓你入宮,那我還很多手段可以用,但我為什麼沒有那麼做呢?」
「因為我永遠都不會強迫你。」他認真對我道,「我並不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我喜歡的、嚮往的,始終是你的樣子――快樂的,自由的,無拘無束的。我捨不得讓你傷心難過,懂嗎?」
我的心裡像是被擊中了一般。
若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些話。
這麼多年,我什麼事情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喜歡我,甚至不知道這份隱秘的喜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可他卻默默地關注著我,甚至好像已經過去了很多很多年,久到歲月都變得悠遠。
「那為什麼你又……」我欲言又止。
――又突然間,不繼續當一個賞月之人了呢?
這樣子問,似乎有些奇怪。
可若華好像永遠都知道我想說什麼、想做什麼。他摸了摸我的頭髮,最終嘆了一口氣,道:「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件事的……」
他頓了頓,接著道:「霄月,雲中君是我。」
「……!」我的瞳孔倏然間放大。
「你把我當去年春闈的試子,而我和你一樣,也把你認作了科舉試子。我想,以這個人的才華,應當能進殿試,那本宮就在殿試當日等著他。所以我在信中說,殿試見。
「後來殿試那日,我沒有遇到一個對答風格如你一般的人。我按照你信中所寫,去護城河畔相見,沒想到卻瞧見你在等人。
「其實我當時已經知道你對韓奚仲有興趣,以為你是在等他。後來從九州盛筵回來那天,你跟我說起那些信件的事情,我才知道,原來你等的人是我。原來那天晚上,你我都沒有失約。
「我那個時候就想,如果我把自己的心思藏了這麼多年,可你卻也還是喜歡上了我的話,那我沒理由不去爭取一下,對不對?」
若華看向我,唇邊的笑容愈發溫柔起來。
「是我失算了。真想爭取的時候,人就會變得小心眼,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更何況,我低估了你有多喜歡他。」若華抬手,捧住我的臉,「不過不要緊,我比較有耐心,可以花很多很多時間在你身上――反正我也不準備花在別人身上了。」
「可是……」我低下頭,「如果最後,這些時間都白費了呢?」
「我有信心。」若華道,「你衝進火場,跟我說『那就一起死在這裡好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不會對我一點點感覺都沒有。所以,給我一點兒時間好嗎?可能一開始舉動有些不對,會惹你不高興,但我會立刻作出調整。」
「……那我已經感受到你的調整了。」我低聲道。
「目前看,調整得坦率一點會比較有效。」若華笑笑,摸了摸我的頭髮。
……確實很有效。
算了,還是不要告訴他了。
天徹底黑了,一輪上弦月逐漸攀升上來,彎彎的月牙散發著銀色的光輝,天幕里群星閃爍。那銀色的月輪倒映在了水中,湖心之上,是一輪泛著粼粼波光的月亮。
我想起在護城河畔等雲中君的那個夜晚,也是夜涼如水,水中映月。東宮的車駕突然闖入我的視線,若華掀開車簾,起先是驚訝我為何會在這兒,隨後他帶著笑意揶揄我,問我是不是在等哪位風流才子。
哪裡有什麼風流才子。
原來我等待的人,一直就在我身邊。
若華把小舟搖回了岸邊,他先上了岸,然後伸出手來牽我。每次牽他的手我都會臉紅,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耳根子立刻開始發燒,被他拉上岸後就立刻鬆開了手。
他一看我這副樣子,就忍不住要笑。我的眼神閃爍,兀自找藉口:「我喝酒上臉,你又不是頭一回知道。」
「是是,以後還是少喝點兒。」若華笑道,「不准在別人跟前喝酒,知道嗎?」
「你管我。」我有點兒叛逆,低頭踢了踢路邊的石子。
他站在我身前,彎下腰側著臉看我,語調低沉動聽:「就當給我個特權吧,嗯?」
「……」
「好不好?」那聲音既像是在哄我,又像是在誘惑我。
「我勉為其難考慮一下。」我偏過臉。
我之前還說若華彆扭,我可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若華繼續打趣我:「會青史留名哦。後人們總是喜歡盤算帝王生前最愛的妃子到底是哪一位,但在我這裡不需要盤算,只有霄月、霄月以及霄月。」
「我才不要這種青史留名。」我知道他又在拿名垂青史的事情笑話我,索性木著臉看他,「還有,你到底想要幾個妃子?」
他用手支著下巴,偏著臉微微沉思了一會兒,隨後看向我:「曾經決定了要當一位賞月之人,那樣的話幾個都無所謂,反正在意這種事情的都是前朝的人,沒人管我怎麼想。但現在不同了。我猜史官大約會寫:『太子少時遇雲中月,便知此一人足矣。』」
他的語速很慢,看向我的目光很認真。
風與雲與星與月,連帶著若華嘴角的淺淺笑容,都溫柔得像是要化開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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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若華去忙端午祭的事兒,我在屋裡寫書,花燃跑來跟我說,韓奚仲求見我。
他能找到我這兒來也不稀奇。
但我搖搖頭,表示不見:「我和他沒什麼好說的。」
花燃對我道:「那位韓大人說,如果郡主表示跟他沒什麼好說的,那就讓我多說一句,他來是有正事,說完就告辭。」
我與他並沒有什麼正事要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