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縣丞又掐著手指頭算了算年份:「可能今年會回來吧。不過他每回都來去匆匆,也不跟我們這些親戚打交道。」
「你們不是也不想提他麼?」
「都過去二十年了,雖然大家依舊不提,但也沒那麼忌諱了。畢竟都是親戚,血濃於水嘛……」
我心想,人家落難時你們不施以援手,現在人家恐怕也不想跟你們血濃於水。
不過二十年前的丙申之變由我父母主導,我也沒資格提人家難受。
我問劉縣丞:「你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嗨,京中的事兒,我一介八品芝麻官,哪裡敢『看待』?但我七舅父是個好人,縣裡風評極佳,他在的時候,整個平湖縣都以他們家為首。」說著說著,劉縣丞又重重嘆了口氣,「哎,就是站錯了隊,跟錯了人。誰能想到,當朝丞相居然會造反呢?」
我陷入了沉思。
反賊霍玄承根基極深,當年其黨羽幾乎占了整個朝野的半壁江山,就連皇上想要拔除他,都不可能用捕風捉影的罪名,必須逼到他真正動手、抓個現行,才能堵住整個朝堂和天下人的嘴。
最終到了丙申之變時,朝廷內外,從京城到地方,落馬官員有上千人,可謂連根剷除,拔得乾乾淨淨。
此後我謝家一躍從清流楷模躍為權貴,我爹爹謝斐尚鎮國長公主,二叔叔謝珏官拜正二品,多年後我爹陪我娘回京,出任丞相之位,我弟弟是西北軍最年輕的前鋒將軍,二叔叔的兩個兒子仕途亦極其順遂,謝家也一躍成為「謝章趙秦」四大家之首,朝野為之忌憚。
有家族步入極盛之勢,就有家族走向衰落……
……
我正在思考這二十年來朝堂上風波詭譎的變化,卻突然有人來訪縣衙。
居然是劉縣丞的表妹,余家那位小姐余芊芊。
余芊芊提著一個精緻的生漆食盒,專程來給劉縣丞「送溫暖」。食盒裡面足足裝了三層各式各樣的糕點,什麼荷花酥、綠豆糕、芝麻丸,各個都是南方特有的小巧精緻、清香撲鼻。
她那張清秀的鵝蛋臉上掛著靦腆的笑容,對我們道:「表哥近些日子很是辛苦,我便想著做些點心帶過來,盛公子也一併嘗嘗?」
劉縣丞狐疑地看著我,仿佛在用眼神問我「她到底是來給誰送的」。
我淡定地看了回去,同樣用眼神表示「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
——活了這麼些年,我居然走桃花運了,還是個甜美可愛的姑娘?
別的不說,余小姐做的點心是真的好吃,和宮中的手藝也是有的比的。我這樣想著,便真情實感地誇了她,余小姐靦腆地笑了起來,下一句卻問道:「盛公子吃過宮中的點心麼?」
我心想,她可真會抓重點,不愧是余夫人的親閨女。
「宮宴的時候吃過。」我含混地回答。
「盛公子居然去過宮宴啊,真是見過不得了的世面呢。」余小姐感嘆道。
「那倒也不至於……」
「表哥還說,盛公子文才特別好,你潤色過的地方,明明只是簡單的改動,卻整個兒感覺都和原先都不一樣了呢。」余小姐溫溫柔柔道,「其實我近來也在練習作詩,不知道盛公子指點一番?」
劉縣丞一驚:「我怎麼不知道你最近在練習作詩?!」
余小姐瞥了他一眼。
劉縣丞閉嘴了。
我假裝沒看見他倆的小動作,但又不好意思回絕可愛的姑娘,只得道:「指點談不上,幫你看看是可以的。」
余小姐的面容上頓時出現了欣喜的神情,她將懷中的詩詞抽出拿與我看。
這是一首春閨詩。
「桃李千枝又一春,江平水闊畫船遲。
輾轉思君輾轉念,月升星移未盡時。」
前兩句寫的自是平湖縣的春和景明,桃李次第開、畫船聽雨眠,後兩句才是重點,小姑娘情竇初開了。
我瞧她小心翼翼看我表情變化的目光,便知,這情竇初開的對象……極有可能是本郡主。
此時此刻,我的心情頗為複雜,並不由自主地感嘆霄宸這些年過得也不是很容易,畢竟他讓京城的萬千少女一起「輾轉思君輾轉念」……當然,霄宸更有可能冷著臉說「她們喜歡我關我什麼事」。
我就不一樣了,我還是會有幾分負罪感的。
我秉承著「不能傷了小姑娘的心」的原則,簡簡單單誇了兩句,說前兩句寫白天,後兩句寫夜晚,時間變化不僅不突兀,還有層次感,對一位閨秀來說,寫得挺好了。
我剛一夸完,緋紅的顏色就爬上了余芊芊的面頰。
我覺得有趣,平湖縣人真的很單純,當初南明郡王家的世子追求我三姐姐的時候,寫了不少酸詩,我三姐姐神色絲毫未變,還替他挑出了平仄的疏漏,真不愧是我謝家人。
……來平湖縣這麼久,我都快忘了自己姓謝了。嗚呼愧哉!
說起來,等我回去的時候,應該正好能喝上三姐姐的喜酒。
我還在那裡神遊,余芊芊卻絞著帕子,耳朵都要滴血似的,用蚊子般的聲音對我道:「那我下次寫詩,還可以來找盛公子幫我看嗎?」
我下意識回答:「可以呀。」
甚至並沒有意識到我到底答應了什麼,又暗示了什麼。
直到劉縣丞拍案而起:「——這怎麼可以!」
我恍然大悟,趕緊圓道:「你可以先拿給你表哥看。你表哥也是舉人,文才怎麼可能會差呢?」
余芊芊的臉一下子又白了,絞著帕子的指節更用力了幾分。
「表哥,你迴避一下,我有話想對盛公子說。」
……哈?
劉縣丞又喊了一聲「這怎麼可以!」,余芊芊再次丟了個眼神過去,那目光里似乎有種堅毅的決絕,看得劉縣丞都懵了,他氣得在原地轉了兩圈,還是出去了,走之前順便帶上了門。
「……」我傻在了原地,心想完蛋了。
平生第一次被告白,居然是個水靈靈的女孩子……
「盛公子。」余芊芊像是下了什麼決心, 認真地看向我,「你知道我想……」
「咳咳。」我打斷她,決定先發制人, 「盛某還要上京趕考,明年肯定就不在此地了。」
「那又如何?不妨礙你娶妻生子。」余芊芊倔強道, 「你那天在飯桌上,明明也看了我許久!」
冤枉啊。也就一開始多看了兩眼,後面都沒敢看。
我只得道:「我在家鄉有一位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感情特別好的那種, 你明白的吧?」
「你們訂親了嗎?」
「……暫時還沒。」
「那我不如她嗎?」
「……」這要我怎麼回答,「不是這個問題。我不能辜負人家。」
「你讓人家一直等著, 那才叫辜負人家;你娶了我,她自然也就談婚論嫁了, 這才不是辜負她!」
好有道理,我居然有點兒被說服了。如果我是若華, 我就把她帶回東宮去,雖然是民間女子,但這番會說歪理, 想必日後在宮裡是吃不了虧的……
「自我及笄以來,我家的門檻都快被吳郡的人家給踏破了,可我都不答應。直到我見到盛郎,與盛郎在席上對視的那一刻,方知我一直等待的人是誰。盛郎, 你不可能對我毫無感覺。」
我心想,自我及笄以來,好像從來沒有人上我家提親……
這麼想想是有點兒慘。
然而此時此刻, 余芊芊卻用一對沁著水的目光看向我, 可能是吳郡的人家踏破她家門檻給她的自信,她不信我沒有對她一見鍾情, 而我則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這輩子話本寫了不少, 但苦於從未實踐過,都是紙上談兵, 實在是風流不起來。
「盛郎……」她的語調婉轉纏綿,帶著顫音,話音未落, 手腕便要伸出來摟我的脖子。
我嚇得往後一個趔趄。
花燃你在哪兒,亥時之後不准有人靠近我你知道嗎,這個點不分男女……!
我退後三步,好說歹說道:「余小姐那麼招人喜歡,定能尋得良配。而盛某已經心屬家裡的那位青梅竹馬, 絕不敢有二心, 還請余小姐見諒。」
我一邊飛快解釋著, 一邊往門邊走,推開門就想要逃跑。
門扉大開的一瞬間,外面月光流瀉一地, 竹影搖曳, 銀光如水。
同時傳來的,還有一個淡淡的、熟悉的嗓音。
「霄月。」
若華站在門邊,用漆黑的雙瞳看向我, 在月光下,他墨一般的瞳孔深不可測。
我不知道他站在這裡多久、又聽了多久,我只知道自己恍然間有一種做壞事被抓包了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