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朱員外猛地拍了桌子,又發現若華正淡淡地看他,一時間僵硬地收了手,「我是說,這個山匪胡編亂造,毀我朱家聲譽啊!」
我安撫他道:「員外莫急。我也是第一次審人,他說什麼我就記什麼,至於真假,我也不能判斷。」
若華也道:「是了,本官一到平湖縣就聽說,劉朱兩家世代互為姻親,同氣連枝。是以,匪患所言,未必能當真。」
「賀大人明察!」朱員外的額頭已經冒汗了。
「本官既然私下請朱老過來,自然就是不信這份供詞的,朱老不必擔心。」若華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溫和。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茶會那日,夏時筠一直跟我說若華戴著面具,到底是什麼意思。
所以,若華的溫和,全都是偽裝嗎?
我覺得現在是,但面對我的時候又不是。
若華不動聲色地讓人把那份供詞帶了下去,然後開了席,劉員外主動向若華敬酒,酒過三巡,也略微放開了些,先恭維說沒想到新上任的賀縣令居然這麼年輕,恭維完之後又旁敲側擊地說,縣裡不像京城,統共就這麼幾千戶人家,三人成虎,有些話傳著傳著就變味了,還請若華不要將供詞上的污言穢語告知他人。
看來劉朱兩家還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朱家是使暗刀子。
若華微笑道:「那是自然。本官初來乍到,還需多多學習,若遇到了難處,還要向員外討教。」
朱員外雖然喝了酒,但頭腦清醒得很,立刻道:「有什麼用得到朱某的,大人隨時告知。」
若華一點兒也不客氣:「倒是有一件事想請教員外。本官昨日去吳郡拜見了奉大人,奉大人說,平湖縣去年所收田賦與應收不符,我回來查帳,又找不出錯漏。如今奉大人要本官將所欠的田賦悉數徵收,本官不知該如何做才好。」
「這……」朱員外開始遲疑。
若華嘆了口氣:「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山匪頭領居然還在撒這種彌天大謊……」
「賀大人。」朱員外趕緊打斷了若華的話,「山匪既已捉拿,大人儘快結案便是了,平湖縣百姓肯定都念大人的好。至於田賦,朱某會儘量幫大人分憂。」
我心想,朱員外還算是個聰明人,知道花錢消災。
次日,朱員外就以平湖縣興修水利、朱氏為縣令大人分憂的名義,捐了小几千兩銀子到縣衙。
我從中薅了幾百文,走公款在縣衙里砌了個池子,養了幾尾錦鯉,圖個好兆頭。魚兒爭相吃食,紅白尾羽搖擺,一池亂紅簇擁。
我一邊往池子裡丟魚食,一邊跟若華叨叨:「你說,劉員外肯定知道朱員外乾了什麼好事兒了,他雖然面上不顯,但一定不會輕易放過朱家的。這兩家最近少不了起矛盾,窩裡鬥起來,我們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了。」
「什麼算是『漁翁之利』呢?」若華問我。
我想了想,答道:「至少你接下來要做什麼事兒,他們兩家不會一起反對。」
我又道:「朝堂上也是這樣。你日後想推行什麼政令,朝野上下全部支持當然是最好的,但大多數情況下總有人反對,那就需要另一波人幫你說話。只要別全員反對,就還有操作的空間。」
若華笑著看向我:「霄月,你不入仕,當真是可惜了。」
「我可以女扮男裝一下,考個進士噹噹?就像現在這樣。」我聳了聳肩,「殿下別揭穿我,我就試試。」
「那倒不必。」他勾唇笑笑,「你想參政,還有別的方式。」
我心想,給東宮當幕僚,勉強也算方式之一吧。
手中的魚食喂完了,我拍了拍手,突然想起來:「不對啊,劉家還沒給錢呢!還有那個余家,也在裝死。」
「那你覺得要怎麼辦?」
我想起了徐夫人曾經對我說過的話,突然起了個荒唐的念頭:「乾脆,請三家的夫人來搓個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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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皇帝遠,最宜聚眾賭博。
我要裝作賀慕然的夫人,請三位太太來打牌。
但我發現,唯一的阻礙,居然是花燃。
此時此刻,她正板著張小臉看著我,我有點兒摸不清她這個小腦袋瓜里裝的是什麼。
我安撫她道:「這是為了公事,做不得數,你莫要跟我爹爹告狀;當然,也不可以跟我娘告狀。」
花燃並不理我,兀自蹙眉,似乎在思考。
我攤手:「你到底在想什麼?」
她答道:「我在想,長公主和太傅大人交代給我的任務到底有哪幾條。」
「反正沒有這條。」我快速道,「你的任務是保護好我,不要讓陌生人靠近我,晚上亥時以後不能讓外男呆在我房間。」
她點點頭。
我再接再厲道:「但沒人說我不能假裝賀夫人,對吧?」
她遲疑了一下,再度緩慢點頭。
「所以你看,我是在幫殿下做事兒,這才裝了回賀夫人。人走了,我又是盛公子了,跟你保護我完全不衝突。更何況,這期間不會有人對我不利,別說那三位夫人不是外男,就算是男子,我亥時還能不送客?」我循循善誘。
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孩子一根筋得很,你只要邏輯上說服她,就絕對沒問題。
「但是……」
「沒有但是。」我拍了拍她的肩,「你看,你以後是要當影衛所大統領的,但等你當大統領的時候,殿下大約已經是九五至尊了。屆時吏部考核,你難道不想拿上上等嗎?」
「上上等有什麼用?」
「銀子多,想買什麼武器都可以。」
「那要。」花燃點頭。
「所以這件事……?」
「我不管了。」花燃很上道。
我滿意了:「晚上帶你去吃得月樓的響油鱔糊。」
花燃很喜歡太湖邊上那家得月樓的菜,雖然我是個京城胃,這道菜吃起來覺得過於甜膩了些,但如果拿來賄賂小姑娘有用,我還是很樂意專程跑一趟的。
平湖縣統共就這麼四千戶人家,是以消息傳得極快,很快眾人便知,賀縣令的家眷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
做戲得做足全套。「賀夫人」抵達那日,我特意提前外出,又乘馬車重新進了縣城。出去的時候還是一身灰色長衫作書生裝扮,回來時已然簡單盤了個墮馬髻,畫了一個極為端正的妝容,一身杏色襖裙,上面繡著暗紅色的寒梅, 倒是清雅得很像七品縣官的夫人。
若華就在縣衙門口接我,我撩開車簾、踩著腳踏下車時,他朝我伸出了手。
我想這個餿主意的時候, 光想著要怎麼「陪」劉夫人搓麻將了,再說也不是第一次和若華假扮年輕夫妻, 想著也就那麼回事,以至於此刻面對他伸過來的手,我忽然有些尷尬,不知道該不該搭上去。
但是大庭廣眾之下, 他手都伸過來了,我不牽, 縣衙的人估計就要開始瞎猜了……
我硬著頭皮把手送了過去。
他倒是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指節,把我接下了馬車, 然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還好你沒有嫁給韓奚仲。」
「……啊?」
突然提韓奚仲做什麼……
有陣子沒見, 突然提起這個人,我居然不似以往那般心悸了。
大概是真看開了。
既然聊到了韓奚仲,我想了想, 對若華道:「說起來,我離京前,誤打誤撞發現了一件事。」
「什麼事?」
「韓奚仲不是『雲中君』。」
若華倏然間看向我。
「那位雲中君應該沒有進殿試,直接回鄉了吧,所以才沒有來河邊赴約。」我嘆氣道, 「倒是我錯把韓奚仲當作雲中君那麼久……」
雖然那會兒抱著酒罈子跟若華說我的暗戀史非常丟人,但人已經丟了,我如今再度提起, 反而沒再覺得尷尬了。
「其實後來時筠都跟我說了, 殿下早就知道我在向兄長打聽韓大人,所以把熙春樓常年給你留的位置讓給了我;韓大人的書是聖上指定的大事兒, 也是你替我說了話, 大哥哥才把我塞了進去。」我低垂了眼帘,語調有些酸澀, 「謝謝殿下當時幫我的忙,可惜結局並不圓滿。」
若華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你不覺得這樣也挺好嗎?既然他不是那個人, 如今錯過了,總比後來發現弄錯了人要強一些。」
我搖搖頭:「也不能這麼說。我後來想了很久,我到底喜歡的是雲中君,還是韓大人呢?後來想想,我喜歡上他的時候, 就是在打馬遊街那一日, 我以為他是雲中君, 也正巧以為雲中君是這樣的人。韓大人那樣芝蘭玉樹一個人,任誰都會喜歡的吧?更何況你以為他與你通過好幾封信,以為你對他來說, 總會有所不同。」
若華頓了頓, 道:「原來是這樣。」
我笑笑:「是啊,不過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我現在已經不在意了。」
「嗯。雲中君的事情,你也一併忘了吧。」
「誒?」我抬眸看向他。
「可能他並不是你喜歡的樣子。他或許並不是那樣芝蘭玉樹一個人, 可能陰險狡詐,也可能精於算計。」若華的眼睫沉了下來。
「哦……其實我已經跟他失去聯繫一年多了。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人,我也都無從得知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