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打趣我說:「後人們總是喜歡盤算帝王生前最愛的妃子到底是哪一位,但在我這裡不需要盤算,只有霄月、霄月以及霄月。」
我佯作不快,問他:「你到底想要幾個妃子?」
他用手支著下巴,認真沉思了好一會兒。
「我猜史官大約會寫:『太子少時遇雲中月,便知此一人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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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番回京,是為了參加九公主的花宴。
花宴是我朝時興的聚會,據說被我母親鎮國長公主發揚光大。傳聞她每次開花宴必有深意,花宴一畢,天下大勢也就跟著定了。她上一次開花宴還是十四年前,彼時一舉定下了太子殿下繼位的合理性,順帶著給太子生母章娘娘封了皇貴妃。
我對這種神神叨叨的言論嗤之以鼻。依我看,我娘就是個不著調的,大抵是我爹願意慣著她,所以她越活越不著調了。
我三個月未歸京,此番跟著三姐姐去花宴上湊湊熱鬧。花宴就設在京郊的桃花源,正是陽春三月,青年男女們席地而坐,賞花飲酒,吟詩作對。
三姐姐對我道:「霄月,你素來文才好,要不要也賦詩一首?」
我遊記和話本寫得還行,寫詩就不擅長了,但放眼望去,今日似乎也沒來什麼大拿,我掐指一算,不至於給謝家丟人,擼起袖子就上了。
走到筆墨紙硯前,剛起了一句「初春新雨蘇」,忽聽這片花樹的另一頭,有幾個女孩子閒聊道:「聽聞韓奚仲大人調任吏部了。這還是前三甲中頭一個調出翰林院的吧?說是平調,實則換了個掌實權的差事,韓大人這是高升在望啊。阿柔,你真是有福氣。」
「噓。不能太高調的。」一個頗有些羞澀的聲音響起。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成婚吶?」
「哎呀,你別打趣我了!」
這聲音的主人我勉強還算熟悉,卻不大想接著聽下去。
誰知下一秒,對方卻提到了我。
「你之前提過的那個圍著韓大人轉的小娘子,如今還在礙你的眼嗎?」
「說是回老家了。」張惜柔淡淡道,「也不知是哪個小門小戶的女子,還在滄州文社做書童,憑著給奚仲哥哥校對文稿,硬湊到了他跟前去,奚仲哥哥都沒法避開。」
我望了望天。
我活了這些年,竟是第一次知道,在別人眼中,我是「小門小戶的女子」、「滄州文社的書童」,還是「硬湊到韓奚仲邊上,他避都沒法避」的。
花樹那頭的人還在接著說話。
「如今真是什麼人都敢攀附狀元郎了。」不屑的聲音響起,「阿柔,你叔父可是當朝四品大員,你千萬別對那種小門小戶的人太客氣。」
哦,如今四品官已經算大員了?
我怎麼記得,四品官不過堪堪可以在早朝的時候進太和殿呢?
她們本就與我離得近,在那片花樹前面拐了個彎,好巧不巧,狹路相逢。
大家一下子打了個照面。張惜柔一身粉白襦裙,打扮得很嬌麗,倒是蠻趁今日的初春之景,反觀我,一身淡青色,頭髮不過素素挽了個髻……呃,好像確實有點兒小門小戶。
張小姐的眉梢倏然間上挑。她當然意識到剛才說的那些話已全被我聽見,但她似乎完全沒有道歉的意思,反倒用頗為驕矜的口吻對我道:「謝四姑娘?真巧呀。」
我不大想搭理她。
她卻接著道:「沒想到謝四姑娘居然回京了。我還以為你這番回本家,是長住呢。」
「啊?」我看向她,眉頭微簇。
「哦,我也是聽旁人說的。謝四姑娘難道不是回本家了嗎?」她以袖掩唇,和我套近乎套得很自然,笑得也很自然,「就是我比較孤陋寡聞,不知謝家具體是哪個旁支在外地呀?」
我三姐姐蹙起眉,不悅道:「謝家哪兒來的旁支?」
我嘆了口氣。平日裡真是低調慣了,什麼人都敢在我這兒拿喬了。
張惜柔這番拐彎抹角的,不就是想說我雖然姓謝,但卻只是蹭了「謝章趙秦」四家的一個字,跟京城謝家其實毫無關係麼?
我不是那種愛拿身份來壓人的人。更何況,京城的王公貴胄多如牛毛,哪怕搖一棵樹,樹葉子都能砸中五六七八位世家公子小姐,我也不是當中頂特殊的那一個,犯不著日日招搖。
所以我不欲多言,只準備拉我三姐姐換個地方去賞花。
只是我剛拉過三姐姐的手,又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謝姑娘?」
我心道不好,一時間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還在苦惱呢,韓奚仲已經繞過了人群,朝我走了過來。
他在我跟前站定,一臉驚訝地看向我:「你何時回京的?
「前幾日剛回的。」我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兩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又瞥了眼不遠處的張惜柔,「倒是忘了恭喜韓大人,雙喜臨門。」
――這兩人應當是一起來的吧。
韓奚仲他似乎一下子便明白了我在說什麼,皺眉道:「不是你想的那般。」
他倒是一如既往地好看,也一如既往地芝蘭玉樹,就連那周身清雋的氣質也和先前別無二致。他這番話要是三個月前對我說,我大抵會開心得不行,心想他一定是在跟我解釋,可惜我已非當時的心境了。
我不知道事情是不是我想的那樣,只知道張惜柔上前一步,一副女主人的姿態,對我道:「對了,多謝你幫奚仲哥哥校對文稿。如今書已經刊印了,真是一時間洛陽紙貴,可惜這些日子你不在,沒看到這般盛況。我替奚仲哥哥謝謝你。」
對比剛才,她倒是言辭懇切,語調和婉。這人演技倒好,就是聽得我的耳朵很不舒服。
「這倒不必。滄洲文社算我家的祖產之一,我只是在替自家做事。」我不悅地回道。
畢竟她剛剛還在說我小門小戶,一介書童。
「――祖產?」張惜柔幾乎在一瞬間就捕捉到了我話中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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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韓奚仲的緣故,我原不會認知張惜柔,她也不會有這個機會跟我搭上話。
一年前,恰逢三年一度的春闈,全天下的試子都彙集京城。京城的食宿價格都不菲,顧況曾調侃香山居士名諱,直言「長安米貴,居大不易」,說得倒是大實話。
試子們多窮苦,往往賣些字畫、詩文乃止戲本謀生。高祖年間,一些試子集結起來,成立了「滄洲文社」,以「滄洲」代指隱士居所,表其志向。凡是以滄洲文社之名掛出的字畫與詩文,亦皆是上品,往往價格不菲。歷經數十載,如今滄洲文社在整個陳朝都頗負盛名,還會搞些「點評」、「排名」之類的東西出來。
後來每逢春闈,寒門試子們的詩畫都會托滄洲文社出售,達官貴人們也愛上滄洲文社淘些好詩篇,說不準哪天就成了名家名篇,價值萬金。
我便是在陪我娘去滄州詩社溜達時,遇上了「雲中君」的詩文。
「雲中君」自然是個筆名,出自屈原《九歌・雲中君》的詩篇。然而好巧不巧,我的筆名正是「雲中月」。雖然筆名的來源完全不同,但依舊讓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那篇詩文寫道:「殘陽落西山,一書紫霞間。忘憂蒼山末,逍遙天涯邊。」
詩人詠殘陽,總是有蕭索之意,常以無邊落木為意象,我還是第一次見人詠殘陽詠出逍遙快意之感。
我娘亦說這篇不錯,手一揮就買了。她向來揮金如土,跟我祖母一個德性。
我卻偷偷央了大哥,去打聽這位「雲中君」是誰。
我們謝家五兄妹是混排的,上面兩位哥哥、一位姐姐,都是我叔叔謝珏的子女,我和弟弟霄宸則是當朝太傅兼丞相謝斐所出。
大哥回我道:「可能是韓柏。這個韓生可不得了,雖然是寒門出身,但在永令縣時便廣有才名,論述寫得極好,人長得也俊俏,再加上陛下想要樹立寒門學子的榜樣,搞不好給他點個探花。」
大哥又笑道:「不過離伯父十七歲高中雙料狀元的記錄,還差點兒意思。」
我正色道:「和我爹比,那就太欺負人了。」
韓柏,字奚仲。
韓奚仲。
我咀嚼了一番,覺得這真是個好名字。
科舉主考官是殿閣大學士崔巍。崔大學士因為閱卷被關了半個月小黑屋,回來後對我爹說,這次冒出來的那個韓奚仲是個好苗子,讓我爹多留意,不出意外,能進前三甲。
緊跟著就是殿試。沒想到韓奚仲這般爭氣,殿試居然拿了第一,爭了個狀元的頭銜來。
進士打馬遊街那日,整個京城西大街人頭攢動、鑼鼓喧天,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自然是不會去大街上和他人擠作一團的,奈何沿街二樓的包廂都被訂完了,我只得乾瞪眼。
最後我思忖了一下,決定去求夏時筠。
夏時筠算是我弟弟霄宸穿開襠褲長大的哥們兒,還是太子殿下的伴讀,目前在東宮當左衛率,為「東宮六率」之首。
他性格特別好,總是呼朋引伴的,也樂意幫忙。我不大願意給家裡知道我想趁著遊街看韓奚仲,是以這件事求他最好。
夏時筠一口應下,表示很快幫我搞定。他順便八卦地問我為何想看遊街,我也沒多想,表示我就想瞧瞧那個狀元郎有多好看。
次日,夏時筠派人傳口信給我,說是地方找好了,就在熙春樓二樓視野最好的雅間。
熙春樓是官辦的酒樓,本就是達官貴人常出沒的地方,傳言皇上偶爾也會去那兒吃飯。我心想夏公子不愧是京城二世祖頭子,這種時候還能約到這等地方,真是厲害極了。
誰知一去不要緊,掌柜的跟我說,這個雅間原是常年給太子殿下留的。太子殿下還讓人傳了話,說務必要好好招待我,不得怠慢了。
我整個人石化在了掌柜的面前。
太子若華這個人……是個好人。
怎麼說呢,我和他白擔了個青梅竹馬的頭銜,但實際上不太熟。我爹是太傅,自然也就是太子的老師,所以他和我家很熟,我們謝家也一向被認作「太子一系」。若華因著我爹娘的緣故,對我也算不錯,逢年過節和生辰時,禮物都是不會少的,見了面也能問候兩句,但除此以外也就沒了。
所以,若華到底知不知道我來這兒是為了看韓奚仲?
我實在是不好去求證這個問題,只求夏時筠不要把我賣了,不然我在太子殿下面前可就丟臉丟大發了。
進士遊街當日,正是初春料峭,梅花迎寒盛放。
我在雅間的窗邊遙遙往下望去,韓奚仲騎馬而過,恰巧路過一棵梅樹。我透過梅花盛開的枝椏驚鴻一瞥,他身姿挺拔,如芝蘭玉樹,卻帶著一身的孤高和清雋。
那一瞬間,我覺得「一眼萬年」確實是個很有根據的形容詞。
我三姐姐跟我說,女兒家對未來夫婿的類型偏好,大抵分兩種:一種是跟自己爹爹很像的,另一種是跟自己爹爹完全不一樣的。
如果父女關係好,父母亦恩愛,那就想照著父親的樣子找一個;如果反著來,那就恨不得找一個和父親完全不一樣的。
我運氣很好,屬於前者。所以我的審美類型就是我爹這樣的。
世人皆說韓奚仲就和年少時的謝太傅一模一樣,驚才絕艷,同時生人勿近,我覺得我可太喜歡這個調調了。
我跟我娘說起時,我娘打了個哈欠,笑道:「這怎麼能一樣呢?你爹當年是世家大族的嫡長孫,大多數事情都不必放在眼裡。至於這位韓生麼……」
她笑得意味深長,卻也沒有多說。
我爹很縱容我。
縱容包括但不限於:他手把手教我讀書練字,走哪兒都帶著我,並不在意我是不是「拋頭露面」,我提什麼要求他基本上都會答應。
甚至在我大膽地告訴他我看上了韓奚仲時,他只是「唔」了一聲,然後道:「那你可以去試一試。」
頓了頓,又道:「但先別告訴他你是誰。」
我當然滿口應好。
當然,時至今日,這段經歷已經成為我人生中相當失敗的一筆了……
如果我早知道韓奚仲有張小姐這麼一位溫柔美麗的「青梅」,我打死都不會接近他。
可惜沒有如果。就連我娘都感嘆說:「這誰能猜得到啊?你但凡看上一個京中的,咱稍微打聽打聽,什麼情況全都知道了。」
看我垂頭喪氣的樣子,她又哄我道:「哎呀,天涯何處無芳草,實在不行窩邊找。我讓若華給你留意留意,東宮的伴讀里挑一個給你?我看時筠那孩子不錯,人活潑,性子也討喜。」
用我弟弟霄宸的話來說,夏時筠就是「京城二世祖頭子」、「西大街花蝴蝶」,以及「最擅招蜂引蝶」。是以我連連擺手拒絕,表示我不喜歡活潑過頭的男孩子。
「高冷的不好。」我娘教育我道,「你看你爹,追我的時候給我做了一屋子的簪子,現在老夫老妻了,二十年都沒碰過刻刀了。」
我把這番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了我爹。
我爹「呵呵」一笑:「她真這麼說的?」
我狗腿地點點頭。
他又「嗯」了一聲,神情莫測。
第二天我娘就來盤問我為何要出賣她,而後又哄了我爹好些天,我覺得她在故意惹我爹生氣、惹完了又哄我爹開心方面,一向非常得自得其樂。
過了兩個月,我娘生辰的時候,就收到了我爹新做的一支白玉簪。他還非說這是最後一支了,以後沒有了――但其實我知道他還藏著不少好玉料。
所以我就說,我喜歡我爹這種調調是很正常的事情。
韓奚仲入朝後,依慣例入了翰林院,官居七品。翰林院這個地方清貴,就是既無油水也無實權,得熬資歷。不過韓奚仲頗得聖心,皇上還點名說他論述寫得好,讓集結出版,滄洲文社便攬了這個活兒。
忘了說,當年滄洲文社的創始人之一,有我高祖父。是以,滄洲文社也算我謝家的祖產。
我為了接近韓奚仲,又託了我大哥,給我在滄洲文社弄了份校對稿件的活兒――校對的自然就是韓奚仲的稿子。
由此,我算是認識了他。
他知道我是「謝四姑娘」,不過謝家那麼大,也不知道具體是哪一支的四姑娘。我跟他套近乎的方式也很簡單,就是挑他寫得好的地方出來,見到他時跟他聊上幾句,他驚訝我居然真的看得懂他所思所言,漸漸的也願意跟我多說些話。
我寫話本的時候,都是雪花一般的信件往滄洲文社裡飄,多得是人研究我某段伏筆到底什麼意思,或是催我趕緊把下一部給寫出來,若死了個他們特別喜歡的角色,他們還揚言要給我寄刀片。
所以能讓我這麼去研究另一個人的文章,對我來說真得就……挺不容易的。
有一天韓奚仲問我,為什麼要在滄洲文社做這份校對的兼職。
我思索了半天,才道:「我只校對你一個人的文章。」
而後,我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向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我的話。他先是有些錯愕,隨即卻笑了起來,那笑容似乎有些無奈,又似乎帶了幾分默許,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可韓奚仲畢竟是個很少笑的人。是以他笑起來,便如同春雪乍融一般,不僅特別好看,更令我驚訝又歡喜。
那天晚上我像雀躍的小鳥一樣飛奔回了家,恰逢太子殿下來我家做客,我趕緊調整了一下儀態出來見禮,若華卻對我爹笑道:「是什麼事情,讓我們霄月這麼開心?」
我爹不痛不癢道:「她最近一直挺開心的。」
我聽出了我爹話里的揶揄之意,摸了摸鼻子,見完禮就溜了。
晚上我吃完飯,在庭院裡溜達消食,恰巧偶遇太子殿下。他正站在院內的桂花樹下抬頭賞月,眼睛裡有些我看不分明的情緒。我本不想打擾他,但他卻先一步看見了我,一如既往溫柔地朝我笑笑:「霄月。」
「殿下好。」我朝他行禮。
「免禮。」若華背著手向我轉來,笑意更深,「那日遊街,韓大人何如?」
「……」轟隆隆一聲,我腦袋裡仿佛有道雷劈了下來。
見我滿臉通紅,他解釋道:「不是時筠故意出賣你,是我一時好奇,套了他的話。」
這還不如不解釋呢。我真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沒跟老師說這件事,你放心。」
「千萬不能說啊。」我哭喪著臉,「我娘那兒也不能說!」
「嗯,是秘密。」
我拚命點頭,宛如小雞啄米。
突然和當朝太子之間有了個秘密,我膽子可忒大。
就在我以為自己取得了階段性勝利的時候,突然產生了我意料之外的變化。
那一日我照例在滄洲文社整理文稿,卻有一女子進了門,說要買詩文。我對她道,科舉已經過了大半年了,現在也沒什麼試子在滄洲文社寄賣詩文了;她卻沖我笑笑,說她聽聞韓奚仲大人要出文集了,她是來買韓大人的文集的,若還未定稿,她也先預定一本。
我微微一愣。
她歪頭瞧了瞧我:「你就是謝四姑娘,對不對?我聽奚仲哥哥提起過你。」
雖然腦袋裡又「轟隆隆」了好幾聲,但這回我反應得倒是很快,朝她笑道:「哦,那我倒是沒聽他提起過你。」
她的嘴角僵了一僵,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樣,並自我介紹道:「我叫張惜柔,永令縣人。我和奚仲哥哥認識很多年了,如今他高中狀元,我特意來京中和他團聚。」
我點點頭,對著內屋喊道:「來個人,外面來客人了!」
立刻有夥計高聲應我,忙不迭地跑了出來。
而後我指了指出來的人,朝張小姐道:「我只是幫忙校對稿子的,並不是這兒的夥計,你想要定書,得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