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兩人做完筆錄,楚晗大約猜出了真相,含著淚猛扇了他幾耳光,揚長而去。
沈西辭僵在原地,發覺自己沒有追上去的想法。
他滿腦子只想著剛才警方的話:
「鑑定結果出來了,血是你女朋友江梨的,醫院調出了她確診肺癌的記錄。」
他的梨梨,活不長了。
雙腿像灌了鉛,沈西辭渾渾噩噩地回到和梨梨的小家,找到了那張被揉成球,埋在垃圾桶底部的病危書。
眼眶頓時紅得快滴血。
家裡的每個角落,每個小擺件,都能看到江梨的影子。
挨挨擠擠的情侶拖鞋,笑嘻嘻的合照,熨好的襯衫。
沈西辭僵硬著,每走一步路,心就被扎了一下。
滔天的窒息,猶如潮水沒頂,他突然迷茫起來,終於開始審視自己。
真的喜歡楚晗嗎?
一年前,沈西辭撞見了吸煙的楚晗,身上帶著股成熟的頹靡感,不同於江梨的乖順,惹得人移不開眼。
他的視線開始跟隨楚晗,發覺她脆弱的一面,不自覺心疼。
他開始比對兩個女孩,好像比起溫和安靜的膽小鬼,他更喜歡熱烈洒脫的楚晗。
漸漸地,越偏越多。
可沈西辭剛才望著家裡的點點滴滴,才驚覺,自己大錯特錯。
他忘記了一開始吸引他的,恰恰就是江梨的安靜,他忘了七年來的扶持,忘了生活和理想的契合。
對楚晗,只是平淡期冒出的的新鮮感。
原來他愛的,一直是江梨。
沈西辭驟然清醒,立馬聯繫人追蹤江梨的位置。
無論還剩多久,無論要砸多少錢,他都要把他的女孩追回來,要好好跟她道歉,陪她一起和病魔抗爭到最後一秒。
可打過來的電話,卻潑了他一頭冷水:
「不好了沈哥!有人在國外拍到了江梨獨自去做安樂死的視頻!」
7
等待手術時,我有些困,靠著牆眯了一覺。
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到五歲父母車禍去世,寄住在姑姑家裡,被醉酒的賭鬼姑父打得渾身沒一塊好肉。
姑姑哭著,帶我上街買糖葫蘆,在孤兒院附近沒了蹤影。
七歲,因為身形瘦弱搶不過飯,被孤兒院的同齡人孤立排擠,只有楚晗替我出頭,把飯分我一半。
十二歲,差點被新調來的男老師強迫,楚晗一拳打塌了他鼻樑。
十五歲,孤兒院倒閉,楚晗打工按著我讀書,「老娘供得起你!」
十八歲,沈西辭跟我袒露心意,少年笑得真誠無暇:
「梨梨,給我個愛你的機會。」
二十五歲,肺癌晚期,愛人和閨蜜糾纏在了一起。
江梨,將離。
我這一生都在離別。
我是個膽小鬼,連好好道別都說不出口,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也就是這次安樂死吧。
很快,醫生把我搖醒:
「到你了,江梨。」
「有聯繫家屬接遺體嗎?墓地位置大概在哪兒?」
我怔愣著,喃喃道:「沒有家屬,埋在哪裡都可以,我帶了錢,麻煩你們處理了,不擾亂治安就行。」
醫生抿了抿唇,無奈地嘆了口氣,還是點了頭。
我一個人上了手術台。
醫生安慰我說,不會疼的。
手術過程確實不難捱,藥水注入體內,骨頭就像被埋進冰冷的雪水。
沉重,刺骨,連呼吸都安靜。
我閉上眼,卻聽見手術門被重重拍打,聲音大得像是要把門都砸開。
「梨梨!你不要衝動,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
「江梨,你醒醒!」
我感覺我幻聽了,或者是在走馬燈,不然怎麼會聽到沈西辭的聲音?
想睜眼看看,眼皮卻重得掀不開,只想昏昏沉沉地睡一覺。
眼前卻突然閃過大片白光。
再眨眼,靈魂已經飄到了沈西辭的背後。
我看著他,緩緩抱住我手術台上的屍體,渾身抖得像篩糠,整張臉都埋進我肩窩,一遍遍喃喃:
「對不起……對不起梨梨……」
「我錯了,你看看我好麼?」
原來,我已經死了。
沈西辭追出國來,卻沒趕上見我最後一面,反倒恰好見證了我的死亡。
醫生提醒他打理後事,沈西辭精神恍惚,不答反問:
「她是不是走得很痛苦?」
醫生一愣,搖頭否認:
「不會,咱們的藥效很好的,病人臨死前沒有明顯的痛感。」
「不可能!」沈西辭失控出聲,牙關止不住打顫,「梨梨膽子最小了,她明明最怕疼……」
醫生不耐地冷了臉:
「這位先生,你別太好笑了,她患癌都多久了你沒注意?她預約安樂死你沒發現?」
「該關心的時候不關心,人都死了,現在知道問她疼不疼了,擱我這哭墳有屁用?」
沈西辭哽著嗓,一個字也憋不出,被醫生趕了出去。
他摩挲著我蒼白的臉,慘澹一笑:「梨梨,你故意的對不對?」
我垂著眼瞼看他。
髮絲凌亂,眼袋耷拉,整個人的活氣都像被抽了去,和當年煙花下跟我表白的少年判若兩人,
沈西辭很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候,在我面前,總是維持溫柔體面。
如今卻被折騰成這樣。
我想勸他,卻發不出聲。
沈西辭啞著嗓,尾音都變了調:
「梨梨,我帶你回家。」
8
回國後,沈西辭徹底封閉了自己。
他高價定製了一副冰棺,把我藏在家裡,每天和我念叨著過去的事。
靠在棺材邊,他把兩百多封情書翻出來,一字一句念給我聽。
一邊念,一邊笑起來。
他翻頁時,也看到了背面自己的筆跡,以及我乾涸的淚痕和血跡。
笑著笑著就哭了,然後又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哽咽著讀完。
他成天不出門,把我的死捂得嚴嚴實實,瞞著眾人,也試圖麻痹自己,我還在他身邊。
我只能坐在冰棺上,靜靜地望著他,看他的淚水落了一遍又一遍。
有些揪心,又有點不解。
我死了,他不就可以毫無負擔地追求楚晗嗎?現在守著我算什麼?
可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何況是楚晗如此敏銳。
第三天,門吱呀一聲開了。
楚晗褪去了平時愛穿的紅裙,著了一身黑衣,站在沈西辭面前。
她掃了一眼周圍,玄關堆滿了垃圾,酒瓶子和煙灰混雜在一起,凌亂得不像原來那個溫馨的小家。
楚晗頓時怒火中燒,緊緊揪起沈西辭的領口,呵斥道:
「沈西辭,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江梨瞞著我們她的病,寧願獨自安樂死也不揭穿我們,就是不想你變成這個鬼樣子!」
「你看看你,鬍子拉碴眼底青黑,把梨梨的房間弄得像狗窩,還拴著她不讓入土為安,我問你,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一口氣輸出太多,楚晗眼眶通紅,越說越激動,「你他媽是個成年人,要殉情就抓緊跳,不死就給我起來好好生活!」
她罵罵咧咧地吼完。
門都還沒關嚴,空氣裹挾著寒冬的冰冷衝進屋子,凍得沈西辭刺骨地疼。
他艱難地動了動喉嚨,堪堪抬眼:
「楚晗,你說梨梨會回來看我麼?她一個人在下面,會不會孤單?我可不可以……去陪陪她?」
楚晗泄了氣,掐了下眉心。
最終還是半跪下來,「沈西辭,她會只希望我們好好的。」
「你和我,互為她的遺物。」
「你愛的人至始至終只有江梨,只是可恥地搖擺過,我也同樣卑鄙地動過心。」
「原本可以好好說開的,可梨梨等不到了,你得振作起來,我們不能讓她失望。」
沈西辭低著頭,悶聲不答。
電腦突然叮咚一聲,響起郵箱的提示音,我瞄了眼掛鐘,是我提前定時好的一封電子遺書。
沈西辭頹廢的臉上划過一絲亮光。
他連滾帶爬地湊過去,楚晗也彎下腰,兩人看到了我最後的話。
9
郵件的內容很長。
【致我最愛的人:
西辭、楚晗,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了,很遺憾,我還是沒有勇氣和你們正式道別。
不用感到抱歉,其實你們如果早點坦白,我也會真心祝福你們的。
我本來,也不是什麼值得被愛的人,是楚晗把我拉扯長大,教我學會愛,鼓勵我嘗試愛人。
西辭也一樣,謝謝你包容我七年來的小脾氣,謝謝你,願意愛我。
我總是覺得虧欠。
枕頭底下,是我存的一點點積蓄,扣去醫藥費剩得不多啦。
不過應該夠阿晗換個正經的工作室,再分點給西辭作為起步資金。
你們好好在一起,要永遠幸福。】
滑鼠滾到最底端,楚晗早已泣不成聲,壓著哭腔嗚咽:「傻子……」
「明明,你才是我的支柱啊。」
我飄在空中,歪歪頭,有些訝異地笑,怎麼會呢?
楚晗倒在一邊,自顧自低語。
「梨梨,我沒和你說過,其實是你救了我,那個黑心孤兒院裡魚龍混雜,我本來想一把火燒了他們同歸於盡的,可那天,我碰到了你。」
「你那麼純粹,膽子小,卻完全沒融入周遭的黑暗。」
「所以,我把你護在身後,實則也是在救自己,可你……」
「可你怎麼這麼傻……」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反倒是沈西辭冷靜下來,遞過去一張紙巾。
他深吸一口氣,合上電腦。
「別哭了,我們還有事要做。」
楚晗努力緩過神,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點點頭,最後看了我的棺材一眼,終歸不舍地扭身離開。
那之後,兩人再沒見過面。
也沒按我預想的去生活。
沈西辭終於把我送去了殯儀館火化,捧著我的骨灰,埋到了一個陽光足足的地方。
就連晚上,月亮也能照到。
他撫摸著我的墓碑,照片上的我嘴咧得大大的,格外燦爛。
「梨梨,以後不怕了。」
「我會在這裡陪著你的。」
我這才知道,沈西辭放棄了創業的打算,把所有的資金,都用來修葺這片墓地。
他在墓地門口,開了一間花店,自此就守在那裡。
而楚晗,她獨自去往了南城的一個小鎮,開了所規模不大的孤兒院。
時常給我寫信。
卻從來不寄出。
直到五十年後,又是大雪天。
沈西辭因病去世,楚晗得了消息,才帶著孩子們匆匆趕回來。
她默不作聲,猶豫了很久,還是把沈西辭葬在了另一頭。
「梨梨,他這樣的人,不值得你逗留,也沒資格打擾你。」
「你在另一個世界,應該過得很好吧?」
孩子們人手捧了一束花,按照她的指定,全都簇擁在我的墓碑前。
有人眨巴著大眼好奇問:
「院長,這個姐姐是誰呀?」
楚晗怔了怔,抹去眼角皺紋盈出的一滴淚,朝她笑:
「是一個,很善良的膽小鬼。」
她停了很久,最終帶著孩子們遠去,我的萬千執念,好像也隨之消散,靈魂越變越淡。
我最後看了眼這個世界。
雪落在大地上,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