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飄在旁邊,看著這一切,心如刀割。
媽媽,看看我,我在這裡啊。
我想讓她走出來,可我什麼都做不了。
一個星期後,屍檢報告出來了。
肋骨斷了七根,其中三根插入肺部。
肝臟破裂。
長期營養不良。
致命傷是肺部的穿刺和內出血。
看到報告的那一刻,外公把茶杯摔在地上,外婆暈了過去。
舅舅為我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
黑色的靈堂,白色的花海,哀樂低回。
我的遺照放在正中央。
那是從山村派出所的戶籍檔案里翻拍出來的一寸照片。
模糊的黑白照,但能看出我在笑。
那是我小學一年級時拍的照片,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生活會變成什麼樣。
墓碑是黑色的大理石,上面刻著一個新名字:
「郁念」
「2011年12月-2025年11月」
「她用生命換來了母親的自由」
真好,我終於不叫李二丫了。
我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有了一個體面的葬禮,有了一個漂亮的墓碑。
葬禮上來了很多人,有記者,有醫學界的同行,有被媽媽的事跡感動的陌生人。
但媽媽依舊面無表情。
她穿著黑色的喪服,被陸瑾行攙扶著,站在我的墓碑前。
她看著墓碑上我的照片,眼神依然空洞。
外婆哭得昏過去了好幾次,外公也哭得渾身顫抖。
只有媽媽,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我站在自己的墓碑前,感覺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聯繫越來越弱。
我的身體越來越透明,像是隨時會消散。
媽媽,我要走了。
你一定要好好的。
葬禮後的一個月。
舅舅來到別墅。
他坐在媽媽面前,沉默了很久,才沙啞著開口。
「婉寧,李老二在精神病院裡自殺了。他用頭撞牆,撞了一整夜,直到頭骨碎裂。」
媽媽沒有反應。
「那個老太婆,死在了監獄裡。心臟病突發,沒搶救過來。」
媽媽還是沒有反應。
「村長和那兩個兄弟,都判了無期徒刑。那個村子,被徹底查封了,所有參與掩蓋罪行的人都被追責。」
媽媽依然坐在那裡,像一尊雕像。
舅舅走了。
客廳里只剩下媽媽和陸瑾行。
陸瑾行走過去,坐在媽媽身邊。
他握住她冰涼的手。
「婉寧,我知道你很難受。我知道你覺得自己配不上我。」
媽媽的手指顫抖了一下。
「你聽錯了。」
陸瑾行看著她,眼神溫柔而堅定。
「我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
媽媽終於有了反應,她緩緩轉過頭,看向陸瑾行。
「你在那種地獄裡,還能教出一個那樣勇敢、那樣有信念、那樣愛你的女兒。」
陸瑾行的聲音在顫抖。
「她才十三歲,她就懂得了犧牲和自由。她用自己的生命,換你的自由。」
「婉寧,你才是我見過最堅強、最高貴的人。」
「那個不幹凈的不是你,是這個世界。」
我在旁邊哭得稀里嘩啦。
陸叔叔,謝謝你。
「我等了你十五年。」
陸瑾行繼續說。
「我不介意再等你十五年。等你準備好了,我們就結婚。」
「我願意當郁念的父親,哪怕只是在墓碑前。」
媽媽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
她張開嘴,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
「……瑾行。」
這是她回來後,第一次開口叫他的名字。
陸瑾行一把抱住她,任由她的眼淚打濕自己的衣襟。
「我在。」他說,「我一直在。」
媽媽開始接受心理治療。
專業的心理醫生每天都來,陪她做各種治療。
外公外婆也在學習如何陪伴創傷後的她。
她的身體在慢慢恢復,臉上有了一點血色,也開始能吃下一些東西。
但她的眼鏡,那副我偷來的高度近視眼鏡,她再也不肯摘下。
陸瑾行問她為什麼。
媽媽摸著眼鏡框,輕聲說:
「這是我女兒留給我的。戴上它,我才能看清這個世界。」
「念念讓我看清了這個世界,也讓我看清了自己。」
「如果不是她,我可能一輩子都活在那個黑暗裡,渾渾噩噩,像個行屍走肉。」
陸瑾行握住她的手,沒有說話。
兩個月後,媽媽開始整理我的遺物。
那個破舊的書包被警方歸還了,裡面有我的課本,還有一本支教老師送的日記本。
媽媽坐在陽光下,慢慢翻開日記本。
第一頁,是我歪歪扭扭的字跡:
「老師說,母親跑得遠,女兒才能跑得更遠。我一定要讓媽媽跑掉。」
媽媽的手指撫過那行字,眼淚滴在紙上。
中間的幾頁:
「今天偷了爸爸的錢,五百塊。他一定會打死我。但我不能怕。媽媽必須跑。」
「媽媽今天又被打了。我看到她在哭。我恨我自己還太小,保護不了她。但我可以讓她離開這裡。」
「李老師說,知識改變命運。我相信。媽媽一定是有知識的人,不然不會說話那麼好聽,也不會那麼溫柔。」
最後幾頁:
「明天就是計劃的實施了。我做了個夢,夢到我好像死了。肋骨斷了。好疼。」
「但我不能怕。媽媽應該是自由的。」
「如果我真的死了,我希望媽媽不要難過。我希望她能活得像個人,而不是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鳥。」
「媽媽,跑遠一點。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媽媽看完最後一頁,合上日記本。
她坐在那裡,淚水無聲地流淌。
過了很久,她站起身,擦乾眼淚。
她走到陸瑾行的書房,敲了敲門。
「瑾行,幫我聯繫研究院。」
「我十五年前的臨床試驗,該重啟了。」
陸瑾行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
「好。」
媽媽回到了生物醫學領域。
她的回歸震驚了整個世界。
曾經失蹤十五年的天才科學家,那個被所有人以為已經死去的郁婉寧,重新站在了世人面前。
她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渾身髒污的「傻子」。
她剪了短髮,穿上白大褂,眼神銳利而專注,重新成為了那個天才科學家。
她的研究團隊由舅舅和陸瑾行共同資助,彙集了全球最頂尖的生物醫學專家。
她沒日沒夜地工作,像是要把失去的十五年都追回來。
有時候她會工作到凌晨三四點,陸瑾行會給她送宵夜,陪她說說話。
「婉寧,休息一會兒吧。」
媽媽頭也不抬。
「不行,還有很多數據要分析。」
「每晚一天,就有無數病人在等待。」
「念念用她的生命給了我自由,我不能浪費。」
我是她實驗室里唯一的訪客。
我飄在她身邊,看著她在顯微鏡前專注的側臉。
那是我見過最美的風景。
媽媽,你跑得真快,真遠。
我真為你驕傲。
隨著時間流逝,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透明。
我知道,我該走了。
我已經看到媽媽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義,看到她被愛包圍,看到她不再是那個被囚禁的「傻子」。
我的執念已經完成了。
我開始一點一點地消散。
有時候我會去墓地,看看自己的墓碑。
那裡總是擺滿了鮮花,有外公外婆送的,有陸瑾行送的,還有很多陌生人送的。
墓碑前的留言本上,寫滿了祝福和感謝。
「謝謝你,郁念。因為你,你媽媽回來了。」
「小天使,你在天堂一定很幸福吧。」
「你的勇敢讓我們看到了愛的力量。」
我看著這些留言,心裡暖暖的。
原來我不是白白死去的。
我真開心。
一年後。
媽媽站在全球新聞發布會的聚光燈下。
身後的巨大螢幕上,顯示著複雜的醫學數據和臨床試驗結果。
台下坐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記者、醫學專家、政府官員,還有無數通過直播觀看的人。
媽媽深吸一口氣,開口說:
「今天,我宣布,靶向癌症的N-15療法,」
她頓了一下,聲音微微顫抖:
「念-15,以紀念一個人,以紀念十五年。這個療法的臨床試驗……圓滿成功。」
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無數人站起來,鼓掌,歡呼,流淚。
這意味著,癌症不再是絕症。
這意味著,無數家庭將不再破碎。
這意味著,生命有了新的希望。
掌聲持續了足足五分鐘。
媽媽站在台上,眼淚終於控制不住地流下來。
她看著台下的外公外婆,看著陸瑾行,看著舅舅。
他們也在流淚,但臉上都帶著笑容。
記者們舉起話筒,爭先恐後地提問。
一個年輕的女記者站起來。
「郁博士,是什麼支撐您走出十五年的陰霾,重回巔峰?」
媽媽看著鏡頭,她的眼鏡片反射著光。
聲音很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很清晰。
「是一個女孩。她叫郁念。她用她的生命,換來了我的自由。」
「她曾對我說:媽,跑!別回頭!一直跑!」
媽媽的聲音哽咽了。
「我現在,就在替她跑。帶著她的那一份,跑向更遠的地方。」
台下再次響起掌聲。
我飄在發布會的天花板上,看著台上的媽媽,台下的外公外婆、舅舅和陸瑾行。
看著那些因為媽媽的研究而重獲希望的人們。
看著這個因為媽媽而變得更好的世界。
媽媽,你跑得真遠。
遠到我都快追不上了。
但這樣就好。
我笑了。
我的身體化作點點星光,在陽光中徹底消散。
媽媽,再見。
替我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兩年後。
郁婉寧和陸瑾行結婚了。
婚禮很簡單,只邀請了最親近的家人和朋友。
婚後,他們沒有再生孩子。
「念念是我唯一的女兒。」郁婉寧說,「她永遠是。」
郁婉寧的癌症療法拯救了無數生命。
她獲得了諾貝爾醫學獎,成為了醫學界的傳奇。
但她最珍視的,不是這些榮譽。
她的辦公室里,永遠掛著一張照片。
不是她年輕時意氣風發的照片,不是她獲獎時的照片。
而是一張從山村派出所的戶籍檔案里翻拍出來的模糊的黑白一寸照。
那是我活了這一世,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影像。
照片里的我在笑,笑得很開心。
那是我剛上學時拍的照片,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未來會經歷什麼,只是單純地因為能上學而開心。
每天工作前,郁婉寧都會看著那張照片。
「念念,媽媽今天又跑了很遠。你看到了嗎?」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那張照片上。
仿佛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回答:
「媽媽,我看到了。你跑得真好。」
那個曾經囚禁了郁婉寧十五年的小山村,已經被徹底整改。
那些參與罪行的人都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那棵村口的老槐樹還在,但它不再是禁錮的邊界,而是成為了一個警示的紀念碑。
碑上刻著:
「銘記黑暗,奔向光明。」
每年我的祭日,郁婉寧都會來墓地。
她會坐在我的墓碑前,跟我說話。
「念念,媽媽又救了很多人。」
「念念,你外公外婆身體都很好。」
「念念,你陸爸爸對媽媽很好。」
「念念,媽媽每天都在跑。跑得很快,很遠。」
「念念,媽媽替你看了很多風景。」
她說著說著,就會笑起來。
然後眼淚會流下來。
但那是欣慰的眼淚,不是悲傷的。
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回答:
「媽媽,我知道。我一直都在看著你。」
「媽媽,繼續跑吧。」
「跑得遠遠的。」
「別回頭。」
我們母女兩人,跑向了各自的遠方。
但我們從未分開過。
因為愛,永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