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在原地,全身血液幾乎凝固。
遠處的爸爸也點頭應和。
「你媽說得對。家庭責任,比個人的前途重要。」
我猛地跪了下去。
朝著他們磕頭,一下比一下重。
「求求你們……我考上大學,我可以打工賺錢,我把錢都給你們……」
「我賺給弟弟,我什麼都可以做……」
我跪了三天三夜,他們都無動於衷。
甚至會因為我的哭聲打擾了他們看電視而鎖上房門。
第三天深夜,我從那個家裡逃了出來,連夜坐車去了姥姥家。
姥姥開門看到我的瞬間。
紅著眼摸著我額頭上的傷,無聲地掉眼淚。
第二天天還沒亮,姥姥就拉著我找了舊日的同事和朋友。
跑了無數個部門,蓋了無數個章。
終於在開考前,為我在那裡重新辦好了學籍。
那一個月,只有姥姥陪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直到我考上了全國最好的醫科大學......也從此和爸媽斷了聯繫。
時隔八年,再次見到他們,是在醫院的繳費窗口。
爸爸手裡捏著皺巴巴的單子,正因為交不起弟弟的ICU費用而崩潰大哭。
媽媽抓著我的白大褂,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大丫!快,用你的工資給你弟交費!算是媽借你的!」
隨即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紅花,塞進我手裡。
「我們不白拿你的,按照家裡的規矩,這些夠你在家白吃白喝一年了!」
我漠然地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的醫鬧家屬。
「不好意思,我們醫院不收廢紙,繳費請用人民幣。」
我把紅花扔進垃圾桶,淡然道,「這裡是三甲醫院,不是你過家家的遊樂場。」
「沒錢就去籌錢,別拿幾張剪紙在這丟人現眼,耽誤了治療,是你這個做父親的責任。」
「你!」
我話音剛落,宋明遠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宋清禾,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這是家裡的通貨!是你弟平時捨不得用攢下來的!」
「你弟現在躺在ICU里,一天就要燒掉一萬多,你身為姐姐不掏錢就算了,還要羞辱家裡的規矩?」
他的聲音大得離譜,整個繳費大廳的人都看了過來。
周婉根本不廢話,衝上來就是一爪子。
她頭髮散亂,完全沒了平日裡所謂高知女性的體面。
「宋清禾!你這個白眼狼!」
「你就這麼恨我們?恨到想要絕了宋家的後?」
「我告訴你,子昂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讓你償命!」
聽著她氣急敗壞的咒罵,我忽然笑了。
「行啊,那你先把他叫醒參與拍賣呀。」
「拍賣?」
「你弟都要死了,你現在跟我談拍賣?!」
我退了幾步,聲音沒有一絲起伏。
「這不是你們定的規矩嗎?家裡的一切資源分配,都需要拍賣叫價,既然弟弟想要資源,那不理應參與拍賣?」
5
周婉在那頭停頓了兩秒,接著是更猛烈的咒罵。
我平靜地聽著,直到她罵累了,才緩緩開口。
「我不會付一分錢的。」
說完我直接掛斷、拉黑了電話。
第二天,我剛結束一台長達六小時的手術,脫下手術服,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騷動。
林曉曉慌張地跑過來,拉住我的胳膊。
「宋姐,別出去!你爸媽又來了!」
我繞過她,走向大廳。
只見宋明遠正靠在繳費窗口的諮詢台上,臉色發白,手捂著胸口,大口喘著氣。
周婉跪在他身邊,哭得撕心裂肺。
「救命啊!醫生打人了!沒天理了啊!」
我腳步一頓。
這一幕,太熟悉了。
我小時候不肯拿小紅花換東西給陸子昂時,他就是這樣捂著胸口,說被我氣到心口痛。
只是這一次,他的演技更精湛了。
人群中,一個扛著攝像機的男人擠了進來。
鏡頭穩穩地對準了我和倒在地上的宋明遠。
麥克風向著周婉。
「這位女士,請問發生了什麼?您說醫生打人,是哪位醫生?」
記者語速飛快,問題一個接一個。
周婉遠遠看見我,激動大喊,手直直地指向我。
「就是她!我女兒,宋清禾!」
「我們辛辛苦苦把她供到醫科大博士畢業,她現在是外科專家了,有出息了!可她弟弟就躺在樓上ICU,她一分錢都不肯拿!」
「我們求她,她不理,我老伴氣不過說了她兩句,她……她就把我老伴推倒了!他有心臟病啊!」
宋明遠配合著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身子抽搐了兩下。
記者立刻將鏡頭轉向我,閃光燈亮起,刺得我眼睛發痛。
「宋醫生,請問您母親說的是事實嗎?您真的拒絕為您的親弟弟支付醫藥費,並且對您的父親動了手?」
我看著他們一家人完美的配合,一個字都懶得說。
周圍的病人、家屬,甚至一些同事都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我。
當晚,新聞就播出了。
標題十分醒目:《寒門博士忘恩負義,年薪百萬拒救親弟,老父氣到當場病危》。
視頻里,我站在人群中,面無表情,與父母的聲淚俱下形成強烈對比。
網絡上,謾罵鋪天蓋地。
我的手機被打爆,全是陌生號碼的騷擾和詛咒。
醫院承受了巨大的輿論壓力。
第二天一早,院長辦公室的門為我敞開。
院長將一份列印出來的網絡評論推到我面前,目光疲憊。
「清禾,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但是現在輿論壓力太大。」
「醫院決定,暫時停止你所有的門診和手術安排。」
「你先回家休息一段時間,配合調查,等風波過去再說。」
我走出辦公室,走廊里,曾經熱絡打招呼的同事們,此刻都低頭匆匆走過。
回到空無一人的公寓,我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
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林曉曉發來的信息。
「宋姐,你還好嗎?我……我剛才看見你爸媽了。」
「他們就在醫院大廳,擺了個捐款箱,旁邊還貼著你的照片和那條新聞的列印稿……」
「好多人都在給他們捐錢,箱子都快滿了。」
「可是……可是我剛剛偷偷去繳費處問了,你弟弟的帳戶上,一分錢都沒有交進去。」
信息下面,附著一張照片。
照片里,宋明遠和周婉抱著捐款箱,對著鏡頭哭泣。
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
然後,我打開通訊錄,找到一個存了很久卻從未撥打過的號碼。
「您好,這裡是《法眼聚焦》。」
我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聲音平靜。
「你好,我叫宋清禾。」
「我要提供一個新聞線索。」
6
《法眼聚焦》是全國收視率最高的法制欄目,以犀利和深度著稱。
我沒有選擇在網上寫小作文辯解,而是直接接受了他們的獨家專訪,並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全程直播,不做任何剪輯。
直播開始,聚光燈打在我臉上,我身上還穿著那件白大褂,只是胸牌已經摘下。
主持人坐在我對面,表情嚴肅:「宋醫生,網絡上的輿論我們都看到了。你的父母指控你冷血無情,拒救親弟。對此,你有什麼想說的?」
上千萬觀眾等在螢幕前,等著我的哭訴或者辯解。
我沒有說話,只是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個掉了漆的鐵皮餅乾盒,輕輕放在桌上。
在主持人疑惑的注視下,我打開了盒子。
裡面只有一堆用廢紙、作業本紙剪裁,再用紅色墨水筆塗抹得斑斑駁駁的圓形紙片。
有些紙片因為存放太久,黏在一起,邊緣發黑。
「這是什麼?」主持人問。
「我的全部資產。」
我拿起一片,展示給鏡頭。紙片粗糙,顏色暗沉。
「在我長大的那個家裡,這叫小紅花,是唯一的通貨。吃飯、吃菜、洗熱水澡、開燈寫作業,甚至生病吃藥,都需要用它來購買。我的父母,就是唯一的發行方和規則制定者。」
「我弟弟很會賺,他只需要對我父母笑一笑,說句我愛你們,就能得到三朵。而我,洗全家人的衣服,把一百多平的房子拖到反光,只能得到一朵。」
「所以,為了換取一口肉,一顆糖,我只能自己製造一些假幣。」
我將手裡那片骯髒的紙片,扔回盒子裡。
「可惜,即使這樣,我也換不到我需要的日用品。」
演播廳里一片死寂。
直播彈幕快速滾動起來。
【這是什麼邪教家庭???】
【自己造假幣換飯吃……我他媽聽哭了……】
【所以之前她爸拿小紅花去繳費,是真的?!我以為是演的!】
我沒有理會,繼續拿出第二件證物。
一份泛黃的、蓋著十多年前印章的住院病歷。
我將它遞給主持人。
「十二歲生日那年,我急性胃痙攣,我向我母親求藥,她告訴我,藥品也需要拍賣。」
「我弟弟,用六朵小紅花拍下了那瓶藥,然後把藥片全部倒在地上,踩碎了。我太疼了,就趴在地上,想去舔那些混著灰塵的藥粉。」
「後來我被送進醫院,這是當時的病歷。」
【草!畜生啊!!!親媽親爸?!】
【我錯了,我之前還罵過宋醫生,我給您跪下!】
【這不是教育,這是虐待!是故意傷害!】
緊接著,大螢幕上開始播放節目組事先錄製好的採訪視頻。
第一個出現的是我姥姥。她滿頭白髮,坐在老舊的藤椅上,手裡攥著一塊手帕。
「……我半夜不放心,過去看她,門鎖著。我把門踹開,孩子就趴在地上,燒得臉通紅,嘴裡還喊『媽,我疼』。」
「我抱起她就要走,那兩個人攔著我,說,說清禾偷吃了弟弟的東西,正在罰跪,不能去醫院……」
「他們說,破壞了規矩,對子昂不公平……」
姥姥說到這裡,老淚縱橫,再也說不下去。
畫面切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