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的人,我下意識地敬畏或嫉妒;
便宜的人,我下意識地輕視或憐憫;
負值的人,我像看到同類,感到可悲。
價格像一堵透明的牆,把我和他們隔開。
我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唯一能讓我稍微放鬆的地方,是零的地下室。偶爾,我會去買點吃的帶去和他一起吃。
他似乎永遠在那裡看書。
有時,我會問他關於「規則」和「代價」的問題。他告訴我,巨大的正價背後,往往意味著同樣巨大的、隱藏的代價。
那個信貸科李科長,後來因為巨額受賄進去了,判了十幾年。
他當初的八十五萬價格,最終用自由和名譽支付了代價。
那個曾經只值五百塊的張老師,後來嫁給了一個富商,相夫教子,生活優渥。我再「看」她時,價格已經變成了¥1,200,000.00。但零說,她或許付出了情感、尊嚴,或者其他不為人知的東西。
「價格波動,只是表象。代價的支付,才是核心。」零說,「有些人預付代價,有些人賒帳,但最終,都會平帳。這是規則最冷酷的地方。」
這個世界,比我想像的還要冰冷和殘酷。
8
日子像蝸牛一樣緩慢爬行。
我媽的身體慢慢好轉,繼續打著零工。我的負值在一點點減少,
-120,000…-115,000…-110,500…
我以為生活會這樣慢慢熬下去,直到我還清「債務」,
或者學會控制能力。
直到那個晚上。
我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背後好像有腳步聲。
很輕,但一直保持著固定的距離。
我加快腳步,身後的腳步也加快。
我慢下來,身後的腳步也慢下來。
我猛地回頭。
巷口路燈的光暈下,站著一個身影。很高,很瘦,穿著一身黑色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衣服。看不清臉。他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面向著我。
清算者,他是來找我的。
我脖子下的數字:¥-109,800.00。依然是一個龐大的負值。
我心臟狂跳,幾乎要窒息。
跑!
我轉過身,發瘋似的向巷子另一頭跑去!腳步聲立刻響起!
急促的、清晰的、追趕的腳步聲!
嗒、嗒、嗒!像是死神的倒計時!
就在那隻手即將觸碰到我的瞬間一一旁邊一扇小門突然打開!
一隻手猛地伸出來,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將我拽了進去!
「它找到你了。」是零。
「你的負值仍然太高,而且……你最近試圖對抗規則的行為,可能反而引起了它們的注意。」
「它們……為什麼要清理我?我只是欠錢,我在努力還……」我語無倫次。
「規則不講人情。」零冷靜得近乎殘酷,「系統只識別數值。負值過高,就是需要被優化的 BUG,是壞帳。清理掉你,系統就平帳了,簡單高效。」
「那我怎麼辦?!」我幾乎崩潰,「我逃不掉的!它會一直找我!」
零沉默地看著我,昏黃的燈光在他深黑的瞳孔里跳動。過了很久,他說:「還有一個辦法。」「一個極端的方法。」「不是慢慢還債,也不是像我一樣艱難地『剝離』。」「而是……主動支付一筆巨大的『代價』,一次性『買斷』你和規則之間的所有關聯。」
「支付什麼代價?」我顫聲問。我能有什麼巨大的代價可以支付?
零的目光,緩緩移向我的手腕,那個黑色的腕帶。
「你的能力。」「支付掉你『看見』的能力本身。」「從此,你看不見任何價格。你將變成一個徹底的『普通人』。」
我愣住了。
支付掉……這困擾我、詛咒我十幾年,但也曾讓我父親欣喜若狂,最終又引他走向毀滅的能力?
變成瞎子一樣,看不到那些數字?
「支付給誰?怎麼支付?」我問。
「規則無處不在。」零說,「支付給它。用一個儀式。但代價極大,過程……很痛苦。不僅僅是失去能力,你可能還會失去一些別的東西,比如……部分記憶,或者情感,作為『手續費』。」
「成功率呢?」
「我不知道。」零坦誠地說,「我只知道方法,沒見過人嘗試。畢竟,擁有這種能力的人極少,而願意主動放棄的,更少。你父親那樣的,才是常態。」
我坐在地上,冰冷的地氣透過衣服傳來。
我沒有選擇。
我必須活下去。
為了我媽媽。
我抬起頭,看著零,聲音因為恐懼而嘶啞,但卻異常堅定:「告訴我方法。」「我支付。」
9
零的地下室。所有的燈都熄滅了。
我站在畫著無名書圖案的中心。
零站在圖案之外,
他的臉在磷光中明明滅滅。
「最後問你一次,確定嗎?」他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支付一旦開始,無法逆轉。你會永遠失去它。你會變成你曾經眼中的『瞎子』。」
我看著自己手腕上那個黑色的腕帶。它此刻安靜地貼著我的皮膚,不再帶來刺痛。
這能力害死了我爸,毀了我的家,讓我孤獨痛苦,現在又引來「清算者」。
我恨它。
但我又不得不承認,它早已成為我感知世界的一部分。
我得活著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我確定。」「好。」零的聲音低沉下去,「跟著我念。用心去感受你和規則之間的那根『線』,想像你正在把它斬斷,用它作為支付的『貨幣』。」
他開始吟誦一段拗口而古老的音節。不像任何已知的語言,每一個音都帶著奇異的力量,在狹窄的地下室里迴蕩。
我集中全部精神,跟著他念。起初沒什麼感覺。漸漸地,我開始感到頭暈目眩。地面上的圖案仿佛活了過來,開始旋轉。那些磷光的線條發出強烈的光芒,纏繞上我的身體,尤其是我的眼睛。
一股灼燒般的劇痛從雙眼傳來!
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破碎。無數數字的幻影在我眼前爆炸開來!
零的吟誦聲還在繼續,平穩而冷酷,仿佛不受影響。
在那極致的痛苦中,我仿佛真的「看」到了!看到無數根細小的、透明的線,正在一根根崩斷!每斷一根,都帶來靈魂被撕裂般的痛楚!
同時,一些模糊的畫面在我眼前閃過。
久遠的、我幾乎遺忘的畫面……溫暖的陽光,草地上奔跑,笑得毫無陰霾……那是幾歲的時候?媽媽抱著我,哼著歌,爸爸在一旁用鬍子扎我的臉……
那是真實的嗎?
這些畫面出現,又迅速變得灰白、破碎、消失。像被橡皮擦狠狠擦去。
我在失去它們!這就是支付的「手續費」?我的記憶!我僅存的美好記憶!
「不……不要……」我想掙扎,想阻止,但毫無用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個世紀。
吟誦聲停止了。
眼睛的劇痛慢慢消退, 變成一種空洞的麻木。
我顫抖著, 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地下室一片漆黑。
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不,不是。我能看到零走過來, 點燃了煤油燈。昏黃的光線再次照亮房間。
我能看見。
但我看向零的脖子下方。
那裡空空如也。
沒有「免費」兩個字。
「成功了。」零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它走了。『清算者』不會再來找你了。」
我轉過身, 看著他, 想哭, 又想笑。
「我……我好像忘記了一些事情……」我喃喃道,「一些小時候的事……關於我爸媽……」
零沉默了一下, 說:「那是必要的代價。規則收取了它應得的。」
他走過來,解開我手腕上的那個黑色腕帶。腕帶離開我皮膚的那一刻, 化成了細細的黑色粉末, 飄散消失。
「你不再需要它了。」
「現在,你自由了。」
自由?
一個看不見價格, 失去了部分記憶和某種感知能力的普通人。
這就是自由嗎?
我踉蹌著走出零的地下室,走上街道。
天快要亮了。
晨曦微露。賣早餐的攤販已經開始忙碌,熱氣騰騰。
上班的行人步履匆匆。
一切都和以前一樣, 又完全不一樣。
那些曾經無比清晰、無處不在的數字, 消失了。
我看到那個賣豆漿的大娘, 她臉上深深的皺紋,她遞豆漿時粗糙的手。以前我只會注意到她「¥80.00」的價格。
現在,我看到的是她的辛勞。
我看到那個背著沉重書包的中學生,他睡眼惺忪, 一臉不情願。以前我可能會看到他「¥15,000.00」的未來潛力價。
現在,我看到的是他的疲憊和壓力。
世界變得……陌生, 又異常真實。
色彩, 聲音, 氣味,人的表情……所有的細節撲面而來, 沒有那些冰冷數字的遮擋和過濾, 反而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慢慢走回家。
我媽已經起來了,正在煮粥。看到我回來, 她有些驚訝:「怎麼這麼早?臉色這麼白, 沒事吧?」
我搖搖頭, 看著她。
我再也看不到她脖子下的負值了。
我不知道我們還欠這個世界多少錢。
但我能看到她鬢角的白髮,
看到她眼角的擔憂,
看到她因為我回來而稍稍放鬆的神情。
「媽。」我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我找到一份……正式點的工作。以後,會好的。」
我媽愣了一下, 隨即露出一個淺淺的、帶著疲憊的笑容:「嗯, 慢慢來。吃飯吧。」
我坐在桌邊,喝著溫熱的白粥。味道很簡單, 很平淡。
之後的日子裡
我帶著殘缺的記憶和空蕩蕩的視野,努力地、笨拙地,重新學習如何生活。
學習如何不去看那明碼標價的世界
而是去看見一一
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