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就能看穿一個人的價格。
這不是⽐喻,是字⾯意義上的,像標籤⼀樣掛在人們脖⼦上。
直到我遇見⼀個標著「免費」的人。
1
我七歲時,指著來家訪的小學老師脖子下⾯,問我媽:「為什麼張老師值五百塊?」
我媽當時在倒水,手⼀抖,玻璃杯砸在地上,碎開,像⼀朵難看的花。
她臉⾊煞白。張老師推推眼鏡,尷尬地笑:「童⾔⽆忌,童言無忌。什麼五百塊?」
我媽用力掐我胳膊,把我拽到⾝後,連聲道歉:「對不起張⽼師,小孩子胡說八道,昨天聽她爸爸說生意的事,學舌呢……」
張老師走後,我挨了人生第⼀頓結實的打。
雞毛撣子抽在腿上,火辣辣地疼。
我媽一邊打一邊哭,聲音壓得低低的,怕鄰居聽見:「不准再說!聽見沒有?永遠不准再說那種話!」
我沒哭。
我只是不明白。
為什麼不能說?
張老師脖子下面,明明就掛著一張透明的標籤,像超市裡的價簽,上面清清楚楚寫著:¥500.00。
我爸下班回來,我媽把他拉進臥室,嘀嘀咕咕說了很久。
我爸出來時,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有點怕,又有點……興奮?
他蹲下來,揉揉我被打紅的地方,聲音很溫和:「告訴爸爸,你看得見數字?」我點頭。「爸爸值多少?」他指著自己。我看著他脖子下面:「好多零……十萬塊。」
我爸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猛地抬頭看我媽,我媽捂著嘴,沒出聲。
那天晚上,他們給我買了很多以前不給買的零食和玩具。
我爸說:「閨女,這是咱們家最大的秘密。誰也不能說,說了壞人會把你抓走。以後,你幫爸爸看幾個人,好不好?」
我嘴裡塞著巧克力,懵懂地點頭。
只要不挨打,還有糖吃,怎麼看都行。
2
我的「天賦」很快派上用場。
我爸帶著我去見一個重要的客戶,王總。酒桌上,他們稱兄道弟,吹得天花亂墜。
我爸在桌下輕輕碰我。我抬頭看那個胖胖的王總。他脖子下的標籤是:¥15,000.00。我對我爸輕輕搖頭,比了個「五」的手勢
一萬五,太便宜了。
我爸臉上笑容沒變,但眼神冷了一點。
後來聽說,那個王總就是個空架子,到處騙吃騙喝,沒多久就因合同詐騙進去了。
我爸躲過一劫。
他又帶我去見一個銀行信貸科的李科長。
那人很冷淡,官不大,架子不小。我看著他脖子下的標籤,愣了一下,好多零,我仔細數了數。
八十五萬。
我對我爸用力點頭,伸出兩根手指,交叉,比劃「十」位數的八。
我爸心領神會,臉上立刻堆起最真誠的笑容,鞍前馬後,極盡殷勤。
雖然那次貸款最終因為別的原因沒成,但李科長後來給我爸透露了幾個關鍵消息,讓我爸在幾次投資里占了先機,賺了不少。
我爸越來越信我。
他的生意也似乎越來越順。
他看著我,常常感嘆:「你就是我們家的福星啊,寶貝閨女。」
但我媽越來越沉默。
家裡條件越來越好,換了大房子,買了新車。
可我並不快樂。
學校里,同學們脖子下的數字晃得我眼花繚亂。
幾十塊的,幾百塊的,幾千塊的都有。那個總欺負人的小胖子,值三百塊。那個偷偷給我塞糖的學習委員,值兩千塊。
我知道他們的「價格」,這讓我無法真正融入他們。
我像個異類,冷眼旁觀著一個明碼標價的世界。
我和我爸媽的關係也變得奇怪。
我爸利用我,我媽害怕我。
家裡氣氛常常很壓抑。
只有在我「有用」的時候,我爸才會對我露出短暫的、帶著算計的笑容。
3
高中時,我幫了我爸最後一個大忙。他想搭上一位港商林先生的大船,他投入了全部身家,甚至借了外債。
成敗在此一舉。
見面前一晚,我爸反覆叮囑我,一定要看準。
在一家極其奢華的酒店包廂,我見到了林先生。他風度翩翩,手腕上的表據說能買下一套房。他身邊跟著助理、保鏢,排場很大。
酒過三巡,氣氛熱絡。
我爸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抬頭看向林先生。
然後,我愣住了。
林先生脖子下面,沒有數字。
這是我從未遇到過的情況。
我心跳有點快。
我爸在桌下焦急地踢我。
我強迫自己再次看去。依舊空白。像一片虛無。
我爸的臉色開始發白。
汗珠從他額頭滲出來。
林先生笑著問我爸:「令媛一直看著我,是有什麼話想說嗎?」我爸支支吾吾。
我忽然注意到林先生看我的眼神。很深,帶著一絲探究,甚至是一絲……瞭然的玩味?
他是不是知道什麼?
一瞬間,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冒出來。
我深吸一口氣,對我爸露出一個極其肯定、堅定的笑容,然後重重地點頭,比了一個「極高」的手勢。
我爸如釋重負,臉上瞬間煥發光彩,開始更熱烈地敬酒、談合作。那頓飯吃完,我爸和林先生稱兄道弟,合同也基本敲定。
回去的車上,我爸興奮地難以自抑,不停地誇我:「太好了!閨女!你真是爸的福星!林家這條大船上去,咱們家就徹底翻身了!」
我媽卻擔憂地看著我:「你看清楚了?真的值那麼多?」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嗯了一聲。
我撒了謊。
我爸投入太多了,他輸不起。
而且,那個林先生的眼神讓我覺得,他不一樣。或許,沒有價格,意味著無價?意味著極其昂貴?
我只能往好的方面想。
然而事情並沒有按我想像的發展
我爸把所有能動用的資金,甚至抵押了房產,全部投了進去。
我以為的那個無價的林先生消失了。
他像人間蒸發一樣。
公司是空的,項目是假的。
一切都只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我爸破產了。
欠下巨額債務。
債主天天上門潑油漆、砸門。家裡值錢的東西都被搬空。
我爸一夜之間白了頭。他坐在狼藉的客廳里,眼神空洞,嘴裡反覆念叨:「怎麼會……你看錯了?你怎麼會看錯……」
他突然跳起來,抓住我的肩膀,瘋狂地搖晃:「為什麼?!你為什麼騙我?!你說他值很多錢的!為什麼?!」
我看著他扭曲的臉,脖子下的數字因為破產和絕望,瘋狂下跌,最終停留在可憐的「¥-305,000.00」。負三十萬五千。
他值負的價錢。
我渾身冰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我害了他。
害了這個家。
4
我爸受不了打擊,從當時準備用來建林先生那個假項目的工地樓頂跳了下去。他脖子下的數字,在他落地那一刻,變成了「¥0.00」。
追債的人並沒因為我爸的死而放過我們。
我媽變賣了最後一點東西,帶著我連夜逃到了另一座城市最骯髒破舊的街區,租了個不到十平米的雜物間躲起來。
她一天打三份工,洗盤子、掃大街、做家政,累得像一把枯柴。
她很少跟我說話。
我知道她恨我。
我也恨我自己。
我恨這該死的能力。
它從未給我帶來任何好處,最終卻讓我家破人亡。
我休學了,
我害怕看見任何人脖子下的數字,
那讓我噁心。
這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貨架,所有人都是商品,明碼標價,等待交易或廢棄。
我閉上眼,那些數字也在黑暗中浮動。我試圖毀掉這種能力。
但毫無用處。
它就像我的一部分,醜陋,無法剝離。
直到那天,我媽病了,高燒不起。
家裡的米缸空了,藥也吃完了。
窗外下著大雨,街上行人匆匆。
我咬咬牙,拿起一把舊傘,衝進雨里。
我得去給我媽買藥
雨很大,砸在傘上噼啪作響。
我低著頭,不敢看那些擦肩而過的行人,他們的價格像鞭子,抽打著我的神經。
在一個紅綠燈路口,我停下等待。
眼角的餘光瞥見,對面街邊站著一個身影,沒打傘,就那樣淋著雨。
鬼使神差地,我抬頭看了一眼。
然後,我像被閃電擊中,僵在原地。
那個人,一個男人,穿著普通的灰色夾克,身材高瘦。
他脖子下面。
是兩個字。
兩個清晰無比的漢字一一「免費」。
我愣住了。
免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