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給我媽買洗漱用品。
剛到病房外,就聽到她和人吐槽我不夠孝順:
「小粟這人我從小就看出來了,鬼精鬼精的,小氣得很,她手裡的東西我一口都吃不著!」
「還好上頭兩個疼我,要真靠她養老,還不得餓死啊!」
我手裡的新臉盆掉在地上,小姨面露訕笑,趕緊推了她一下。
我媽看到我一愣,翻了個白眼,不服氣道:
「聽到了又怎樣,我說錯了嗎?」
「就像我上次出車禍,她一句安慰話都沒有,就這麼冷颼颼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廢物一樣!」
「還是芳芳和國慶哭著說,書不讀了也要回來照顧我,他們倆才是真心疼我呢。」
我突然覺得沒意思極了。
原來會說甜言蜜語就是孝順,那我這十幾年如一日的陪伴又算什麼。
於是我放下東西,在「相親相愛一家人」群里發了條語音。
「大哥大姐,我沒假了,媽還有 10 天出院,你們商量一下怎麼照顧吧。」
1
小姨推我媽時,她正說得唾沫橫飛,手舞足蹈的。
見我站在門口,她嚇得一拍胸脯,張口就罵。
「小粟你怎麼跟鬼一樣,怎麼,想嚇死我省得你跑上跑下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她Ṱŭₐ眼裡閃過一絲不自在,但還是梗著脖子道:
「擺這副樣子幹什麼,我說錯了嗎?」
「你從小就冷血,不體貼人,真沒你哥你姐疼我,左鄰右舍的誰不知道你的德性!」
小姨瞪了我媽一眼,讓她少說兩句。
然後過來拉著我勸:
「小粟你別往心裡去,這幾天你辛苦了,你媽都知道呢。」
「她就是病了,躺久了,心煩,你就讓她說兩句得了。」
我還沒Ṭù⁾說什麼,一個枕頭就朝我砸來,我媽像是找到了發泄的出口。
她捶著自己打了石膏的腿,哭天搶地:
「讓她給我做點事就這麼心不甘情不願,擺著副臭臉,好像我欠她的!」
「可別說她辛苦了,我聽著膈應!她就是喜歡在外人面前裝孝女表孝心。」
「明知道我病著難受,她陰著臉一天都打不出一個屁,把我當死人啊。」
「要不是芳芳和國慶一天幾個電話地關心我,我都要被她折磨瘋了!」
這一鬧,病房外多了好些看熱鬧的人,個個伸著腦袋往裡瞅,針一樣的目光刺在我身上。
我摸著自己明顯粗糙了的手背。
包在毛巾里的面霜硌得我心裡發疼。
這是她嫌棄住院臨時買的洗漱用品質量太差。
又說醫院空氣差,她用慣了的護膚品沒帶,我趁著小姨來探病的空隙,打車去商場特地買的。
聽著她的控訴,我眼睛止不住發酸,她一口一個大哥大姐才是真的心疼她。
可我一個人在醫院忙上忙下,替她端屎端尿,打水擦身。
在摺疊床蜷縮著身子睡了一周,隨叫隨醒卻成了裝孝順。
比不過他們在電話里的幾句甜言蜜語。
我心涼透了。
我媽還在孜孜不倦地向病房外的人哭訴我如何不孝時,我已經打開微信,發了條語音:
「大哥,大姐,我沒假了,媽還有 10 天出院,你們商量一下怎麼照顧吧。」
我媽哭聲一噎,臉上掛滿震驚。
「你敢!他們要上班養家餬口的。」
「陳粟,我是你媽,說你幾句都不行了?你要這麼戳我心窩子!」
2
讓大哥大姐來照顧她,就是戳她心窩子?
我無語到發笑,但不想再爭辯,開始收拾起自己的東西。
小姨急了,不讓我走。
「大哥大姐心疼媽,知道我走了,肯定馬上過來接班,麻煩小姨等一下他們。」
我臉上帶著笑,說得客氣,但走得果斷利落。
到病房門口時,我想起了什麼,朝我媽看去:
「媽,你安心治病,以後每天我會給你打電話,找你嘮嗑,只要你別嫌我煩。」
「唉,確實是我考慮不周,明知道自己不會說話,只會擺臭臉,還非在您跟前晃,還好媽你當面說出來了,不然我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對了,媽,大哥大姐來了後,你提醒他們去一樓大廳交剩下的費用,至於我多出了兩天的錢,就不跟他們細算了。」
我把包甩到背後,擠開那些看熱鬧的人,不顧他們的指指點點下了樓。
幾秒後,病房裡傳來我媽捶床板的聲音:
「陳粟,你回來!你不是說給我預存了一萬嗎——」
差點忘了。
所以我離開醫院前,結清了當日的費用,拿回了我多交的錢。
你要問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會不會愧疚?
完全不!
一周前半夜,我媽突然給我打電話,說她去拿衣櫃頂上的被子,摔斷了腿。
我摸著黑騎著小電驢往家趕,她已經痛得走不動道,我又叫了 120。
忙完我才想起要通知大哥大姐。
她氣得扭了我胳膊一把,「叫他們幹什麼,天黑路滑的,害他們摔了怎麼辦!」
「你咋光顧著自己,想一出是一出!」
見我看著自己擦傷的膝蓋和滿褲腿的泥不說話,她停下責罵。
開始哎喲痛呼起來:
「小粟,不是媽不心疼你,今天你哥打電話來說泥泥有點發燒,你姐又是剛出差回來,累得那個樣子,話都沒力氣說。」
「你還不知道你哥你姐,他們就不是自私的人,他們倆從小就孝順、心軟、體貼人!」
每次我媽說到這句話,我就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也羞愧難當。
所以,這一周,我自覺請了假,出錢出力,不敢有任何怨言。
也從未提過,要大哥大姐跟我一起輪班。
3
從我記事起,我就已經是我媽嘴裡自私小氣的鬼精怪。
左鄰右舍說到我,也都是告誡自己家孩子。
「小粟這人小氣,你們可別搶她東西,這女娃心冷得很咧。」
直到長大了,我才知道這些話的由來。
小氣,是因為 3 歲時,我媽買回家三個小蛋糕,我和哥姐一人一個。
正準備吃的時候,她突然眼巴巴看著我們,嘆氣。
「哎呀,小蛋糕看著真好吃,哪個寶寶願意分給媽媽吃呀?」
哥哥姐姐爭先著往她嘴裡塞,而我卻把蛋糕捏緊在手裡猶豫不決。
再就是 10 歲時她被三輪車撞斷腿的事。
那天,她把我們三個叫到床前,說自己癱瘓了,以後不知道怎麼辦。
我沒說話,哥哥姐姐卻馬上齊聲說,那他們不讀書了,回來照顧媽媽。
媽媽滿意地笑了,對我的不喜又多了一分。
後來,媽媽又丟過一次手鐲,我急著打著手電筒找了半夜。
回來時看到哥姐抱著媽媽,眼淚汪汪。
「手鐲丟了是跟它媽媽沒有緣份,沒關係,媽媽還有我們,我們會一直陪著媽媽的。」
媽媽果真喜笑顏開,「傻孩子哭什麼,鐲子沒丟,媽媽是騙你們的,想看你們在不在乎媽媽的感受。」
總是慢一步的我,被媽媽釘上了恥辱柱:「白眼狼,小事都指望不上你,更不用說以後給我養老了。」
為了擺脫這個標籤,家裡出了事我總是第一個站出來。
我想著,小時候我不懂事,什麼都慢哥哥姐姐一步,傷了媽媽的心。
只要我表現得再好一點,好過哥哥姐姐,媽媽總會對我改觀。
我堅信,我絕對不是她嘴裡那個不孝順的女兒。
可今天我才明白。
不是我沒有孝心,而是媽媽偏心。
我再努力,也掰不平她心裡那杆歪了的秤!
回到家,我痛快地洗了個澡,倒頭就睡,直到夜幕降臨,我才慢吞吞打開手機。
不到三分鐘,我大姐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4
「陳粟,你瘋了啊,把媽氣得哭成這樣,她現在是病人啊!」
「她是愛念叨,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發什麼脾氣。」
「再說她為啥不親近你,你心裡沒數?」
大姐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責罵,我掏掏耳朵,給自己泡了杯茶,舒服地躺在沙發上。
「大姐,我心裡確實沒數。」
「難道你們小時候就沒做過錯事?她逮著你們念叨一輩子沒?再說到親近,媽她給過我機會嗎?」
大哥大姐是龍鳳胎,從小就心有靈犀。
又比我大了 5 歲,已經到了可以察言觀色,看人臉色的年紀。
而 3 歲的我,只因為貪吃不捨得,多猶豫了一秒,我媽就判定我小氣自私。
大了後,我自然為自己辯解過。
她卻冷著臉道,「三歲看老,陳粟你骨子裡就是自私!幸好你當時小,藏不住心思,不然我都要被你矇騙過去了!」
「還想和你哥姐比,他們三歲可不像你這麼護食。」
我滿心憤懣不平想要個公平,被她一喝,立馬就蔫了。
就算我氣憤因為她的宣揚,大人們用有色眼鏡看我,小朋友們也不愛和我玩。
但不能怪媽媽,是我先讓她失望、傷心,她才這麼對我。
後來那些孝心試探中,我開始笨拙地想討她歡心。
她摔斷腿,我以為她真的要癱瘓了,驚嚇過後,我腦子裡想的都是要怎麼幫她減輕負擔。
她手鐲丟了時,我拼了命去找,以為找到她就會開心。
沒想到,她只想我們安慰她,哄哄她。
她看我越來越不順眼,哥哥姐姐們在她那卻總是遊刃有餘。
我羨慕哥哥姐姐,但我不嫉妒,那種暗戳戳想得到媽媽認同的心,從來沒有熄滅過。
可一次次地落於下風,我變得越來越不自信,甚至不敢隨便表現,隨便說話,成了家裡的邊緣人物。
她總說我擺著臭臉,半天打不出一個屁,不懂得像哥哥姐姐那樣體貼她,逗她開心。
是我不想親近她嗎?
對一個總看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人,我哪有臉沒心沒肺笑著和她逗趣?
是她從頭到尾,沒有給過我親近她的機會。
「你也不管我和大哥有沒有空,話一撂,就把媽丟在醫院拍屁股走人。」
「好,你要走就走吧,還特意把住院費退出來,一點親情都不顧了,挺噁心的知道嗎?」
大姐不耐煩聽我翻舊帳,又指責我今天做得不地道。
我冷笑了一聲,「陳芳芳,到底誰噁心?」
「媽住院以來,你們就來看了一次,還是空手來的,怎麼,我出人出力了,你還好意思讓我出全部的錢?」
「難道這家就我一個女兒?」
「別光顧著說漂亮話,卻不幹人事!」
「陳粟,你——」
我懶得聽她說話,直接撂了電話,繼續喝茶。
過了一會,我大哥陳國慶也打了電話來。
他倒是沒有指責我,而是好聲好氣地問,「小妹,今晚我守夜,可泥泥還低燒,鬧著不睡覺,你嫂子扛不住了。」
「聽媽說,你聯繫了一個護工,能不能讓她早點來上班?」
5
我確實托朋友找過一個護工。
一開始,我媽是死活不同意找護工的,說沒有子女放心。
見我實在熬不住,提出要和哥姐輪一輪時,才撇著嘴同意讓我請個人搭把手。
「哥,你還是別為難我了。」我唉聲嘆氣,連連拒絕。
「你知道的,我笨,不管做什麼事都不合媽心意,要是護工做得不好,她又得怪我盡給她找事。」
「我還是學學你們,每天打個十通八通電話關心關心她,這樣總不會出錯了。」
我哥一噎,半晌沒說話,最後笑道:
「小妹,哥知道你是說氣話,可犯不著啊。」
「這些年,你做了那麼多事,沒必要臨了在媽這不落好是不是。」
「其實媽什麼都知道,就是嘴不饒人,看在她是病人的份上——」
「國慶,你求她幹嘛,白眼狼一個,她要走就走,以後我就當沒她這個女兒!」
我媽在電話里喊,拚命地捶著床板。
「是我的錯啊,有一兒一女湊了個好,還非要生下這個孽障!」
「算命的說得對啊,她八字就克我,沒有父母緣,從小到大,她樣樣跟我對著來。」
「你瞅瞅她說的什麼話,這是不把我懟死不甘心啊!」
我讓我哥開免提。
「對啊媽,你都有哥姐了,為啥還要把我生下來變成了家裡格格不入的人的邊緣人呢。」
「你看,現在弄得大家都不開心。」
我媽愣了一秒後,爆出更加尖銳的鳴叫,「陳粟,你說什麼!」」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要爆血管,繼續道。
「是不是你的孝心測試里,少了個壞女兒對照組啊,所以生我出來,讓我激勵大哥大姐。」
「可是媽,我現在不想競爭這個好女兒名額了,怪累的。」
「你考驗了我十幾年,也累了吧,以後咱家沒有競爭,只有公平,該怎麼來就怎麼來。」
我媽的尖叫聲持續不斷,「陳粟,你個不孝女——」
她的罵聲里明顯有些慌亂、無措。
估計沒想到,我生平第一次反抗就這麼強硬,完全沒有妥協服軟的意思。
我才不管她怎麼想,啪嗒一聲掛了電話。
反正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不想再聽她表演。
6
我媽住院十天裡,公司要人出長差,我馬上報了名。
以前我總顧忌我媽三病二痛,頭疼腦熱就要喊我,怕她出事不敢走太久。
這些年,我雖然業績出眾,卻遠不如同事發展得好。
到了上海後,我按約定每天給我媽打電話。
還不等她陰陽怪氣,我率先道:「媽,我來安慰您了,你今天心情好嗎?出太陽了,你記得出去曬曬......」
她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隔了三個小時,我又打去。
「媽,我來問候你了,中午吃的什麼,合您胃口嗎?躺久了記得起來走走,恢復得快......」
這次掛了後,她終於不接我電話了。
我還是按時按點地打,直到她把我拉黑。
出院那天,我給護士打了個電話問問情況。
「35 床趙愛蓮?噢,一早就走了,兒子女兒來接的她,咦,前段時間不是你一個人跑上跑下嗎,出院你咋沒來?」
護士說,我媽看著挺高興,逢人就介紹說兒子女兒來接她出院。
她的腿恢復情況不太理想,先去大女兒家住一個半月,再去兒子家。
我晚上加班正準備吃外賣時,刷到我媽發了朋友圈。
大姐家的餐桌上,一個熱氣騰騰的鴛鴦鍋,配了滿桌的菜。
大哥一家子也在。
我媽摟著孫子和外孫看著鏡頭笑,開心幸福感都溢出螢幕。
九宮格照片上面,配了意味深長的文字:
「這次重傷住院,雖然艱難,但也看清了人心,有些人裝了這麼多年,一次就現出了原形。」
「幸好我還有芳芳和國慶一雙好兒女,讓某些人失望了。」
我嘴角扯了扯,真不容易,這麼多年大哥大姐這回總算有表現的機會了。
我默默點了贊,再在評論區附上十個鼓掌、十個禮花、十個紅心。
然後把手機一丟,打開青椒肉絲蓋飯。
沒想到,甲方公司的王姐帶著項目組的同事呼啦啦進來,拉著我去了會議室。
海市本幫菜很快就擺了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