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宮裡的妃子。   
她厭倦了後宮爾虞我詐的生活,趁著跟皇帝狩獵的機會,偷偷溜了出來。 
那年的雪下的太早。 
大雪封山,幾乎斷了我娘的生路。
幸運的是,一個路過的獵戶救了她。 
他們相看對眼,便結為了夫婦。 
隔年就生下了我。 
只可惜,美好的時光總是瞬息而逝。   
五歲那年。 
我娘又厭倦了山林枯燥貧乏的日子。 
這一次,被拋下的人變成了我和我爹。
娘走的那日,雪依然很大。 
爹也沒了蹤影。 
三日後,大雪驟停。
山腳下突然出現一個雪人。   
我爹沒死。 
可他瘋了。 
1
小姐被冊封為貴人,按慣例,可以帶一名侍女入宮。 
夫人將我與如霜叫到了跟前,悠悠地呷了口茶,目光在我二人之間不停流轉。 
半晌,才道:「你們都是媞兒跟前得力的,我也不偏頗,誰去誰留,你們自行商量吧。」
我與如霜面面相覷,而後⻬齊跪下。   
「奴婢不敢。一切全憑夫人做主。」 
夫人沉吟片刻:「既如此,那便如霜去吧。」 
如霜連忙磕頭謝恩。 
她是崔家的家生子,打小就服侍小姐,論親疏確實比我這個外面買來的合適。
「這幾日你不必伺候了,且家去和父母團聚吧。」
夫人又抿了口茶,讓周媽媽帶如霜去帳上支二十兩賞銀。
我本欲一同離去,卻被夫人叫住。   
夫人嘆了口氣,望著我欲言又止。 
「我原是更看重你的,只是——如霜的資歷到底比你深些——」 
「你心裡可不要怨我才是。」 
我連忙跪下,頷首低眉:「奴婢不敢。」
「對了,方才如霜走的急。我忘了囑咐她幾句。你去跑一趟,幫我帶幾句話。」 
夫人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好似一字字地砸出來:「讓她這幾日仔細些,別亂吃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帶了病氣進宮可是不吉利的。」 
「是。」   
我連連應下。 
轉身那一瞬間,夫人的臉上已然掛上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2 
小姐入宮前一夜。
府上大擺筵席。 
就連我們這些下人也都得了幾道好菜。 
大家吃的正歡時,如霜卻突然滿臉起了紅疹子。   
沒多時,便暈了過去。 
場面頓時亂成一遭。 
甚至驚動了上院裡的主子們。
夫人慈愛,忙遣人找了大夫過來給她醫治。 
大夫把了脈,又仔細檢查了吃食,當下便有了定論。 
「這碗甜羹里放了花生碎,這位姑娘平時是否吃不得花生?」 
如霜確實不能吃花生。   
她七歲那年,有次吃了小姐賞的花生酥,便突然全身起了紅疹子,暈厥過去。 
症狀和現在一模一樣。 
這件事,在府里並不是什麼秘密。 
所以,平日裡廚房給如霜的吃食都是沒有花生的。
如霜自己也謹慎的很。 
但凡是入口的東西,都會一一仔細檢查。
眼看著明日就要進宮了,她卻在這時候誤食了花生。   
憑誰看,都像是有人蓄意謀害。 
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我身上。 
畢竟如霜的紅疹子暫時是消不了的,那麼明日便不能隨小姐入宮了。
入宮的名額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身上。 
如霜她娘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伏在地上聲淚俱下地求夫人做主。 
「夫人明鑑。定是有那起子小人眼紅我霜兒能跟隨小姐進宮伺候,便生了歹心。」 
「如此狠毒之人,若是進了宮,奴婢怕她對小姐不利啊。」   
如霜她娘是府里的老人,人脈關係還算不錯。 
她一起頭,便有幾個管事嬤嬤紛紛上前幫腔。 
「是啊,夫人。」
「這般歹毒,若是在宮裡惹怒了貴人,豈不是害了咱們小姐。」 
「瞧著她平日裡和如霜關係不錯,竟也下的了這般狠手。可見其心不正。」 
「...」
這些人七嘴八舌的,就差明晃晃地指出我就是謀害如霜的人了。   
我在所有人鄙夷的嘖嘖聲中,一聲不吭。 
仿佛像個局外人。 
3 
眼見場面越來越鬧騰。 
夫人的眉頭也越擰越緊,終於忍不住發話。 
「行了。都給我閉嘴。」
「這件事情我自有判斷,還輪不上你們插嘴。」   
她又吩咐帳房,取十兩銀子給如霜看病。 
如霜她娘一聽有銀子拿,都顧不上罵我了,忙追著帳房去取錢。 
其他人也一鬨而散。
夫人把我叫到屋裡,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我:「我果然沒看錯人,是個能成事的。」 
我連忙跪下,將身子狠狠伏低。
「夫人恕罪。」 
我沒為自己辯解一句。   
因為我知道,這便是夫人想要的結果。 
果然,夫人並未怪罪於我。 
反而親手將我扶了起來。
「媞兒性子軟弱良善,她一個人去那吃人的後宮,我是萬萬不放心的。」 
「如霜性子老實,就算進了宮,也幫不了媞兒。」
「倒是你,聰明有手段,又沉得住氣。」
「有你陪媞兒進宮,我倒是放心不少。」   
我再次跪下,誠惶誠恐:「能伺候小姐,是如月三生之幸。」 
夫人勾著唇,這次沒讓我起身。 
而是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我,淡淡道:「你畢竟涉嫌謀害如霜,我也不好包庇你。」
「這瓶子裡有顆藥丸,你若服下,我便保你三年無恙。」 
「否則——我便也只能將你交給大理寺了。」
我別無選擇,顫顫地接過瓷瓶。
等我服下藥後,夫人又變回了那副慈愛的樣子。   
她一向如此。 
打個巴掌再給顆甜棗。 
「好孩子,你也莫怕。這藥效三年才會發作。只要你幫媞兒在宮裡站穩腳跟,到時候我自然會給你解藥。」 
我唯唯諾諾地點頭。
心裡卻越發覺得好笑。
夫人明知道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卻還是想方設法地將自己的獨女送進去。 
也不知道那個地方到底有什麼魔力。   
怎麼一個兩個都想往裡跳呢? 
甚至連我都有些期待了呢—— 
4 
等我回到房間,如霜已經醒了。 
她的臉依舊紅腫些,說話的時候舌頭還打著結:「如——月,你的——大恩大德——我會——銘記——」
我不在意地笑笑,將桌上那碗已經涼了的藥端起來,嘆了口氣:「別說話了,喝了藥好好養身體。」 
如霜喝完藥就睡了。   
我簡單收拾了下明日要帶進宮的東西,便也躺下Ŧŭ̀⁷閉目養神。 
甜羹里的花生的確是我放的。 
但—— 
卻是如霜求我的。
她不想進宮。
小姐或許軟弱,但不見得良善。 
曾經有個自小服侍她的丫鬟,叫如雪。   
因為不小心打碎了崔家長房姝小姐的茶盞,便被打的皮開肉綻。 
而小姐竟因為害怕得罪姝小姐,連個大夫都沒給她請。 
如雪活活疼了兩天一夜才咽了氣。
自此之後,如霜便明白,小姐終究是靠不住的。 
尤其是宮裡那個吃人的地方。
以小姐的性子,一出事,定然是頭一個將自己推出來的。 
如霜找到我時,面上滿是愧疚之色。   
她小心翼翼地望著我,越說越心虛—— 
怎麼也想不到我竟會一口應下。 
我暗自好笑。 
這丫頭還是太老實了。
她明明可以自己吃了花生嫁禍於我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那顆毒藥的緣故,胃裡竟有些隱隱作痛。
我拿帕子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汗。   
側著身子讓自己好受些。 
這些豪門世家,怎麼偏偏都喜歡用毒控制人呢—— 
5 
崔家一向是支持賢貴妃和六皇子的。
所以小姐進宮後,有賢貴妃照應,過的還算不錯。
雖不十分得寵,但每個月總能得到兩次侍寢的機會。
小姐過的舒心。   
仿佛並不需要我輔助什麼。 
不僅如此,小姐還不准我隨意走動。 
更不准許旁人和我說話。 
剛進宮的時候,院裡有個打掃的婆子偶然見了我,眼睛睜得如銅鈴般,整個人瞬間定在了原地——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她。
只聽說貴人的宮裡失了竊。
那個行竊的婆子被當場抓獲,活活打死了。   
從那以後,我便成日被拘在偏院裡,要麼刺繡,要麼抄經書。 
幸運的是,這樣的日子ẗüₜ很快就到頭了。 
因為—— 
小姐有身孕了! 
6 
再次見到夫人,是在小姐懷孕兩個月時。
前腳她還對著小姐那尚未顯懷的肚子笑的燦爛,見到我後,臉色便淡了下來。   
摒退眾人後,開門見山地說出了來意。 
「你可還記得我讓你進宮的原因?」 
我跪下,恭敬地回道:「奴婢不敢忘。」 
夫人對我的表現還算滿意。
不急不緩地撥著茶蓋。 
「沒忘記便好。」
「如今正是你表現的時候了。」   
我抬眸。 
不明所以地望著她。 
夫人放下茶盞,看了眼旁邊坐著的小姐,才道:「貴人如今懷了身子,不便伺候聖上。你可願為她效勞?」 
我身子一顫。 
夫人並非詢問我的意見。
而是通知我。 
想來,就連將我獻給聖上的日子ẗü⁹也選好了吧。   
7 
我從一開始便知道自己進宮的真正目的。 
當初崔大夫人買下我——
便是因為我這張臉。 
一張像極了賢貴妃的臉。
而崔二夫人讓我進宮,也不是為了讓我輔佐小姐。
崔家這樣的百年世家,關係根深蒂固。   
崔家出來的小姐,又豈會仰仗一個丫鬟呢。 
她們要我進宮。 
無非就是為了現在。 
頂著一張酷似後宮第一寵妃的臉,得到聖上垂憐,然後就成了後宮所有人的活靶子。
為懷有身孕的貴人分擔火力。 
只可惜,她們千算萬算也想不到。 
我還沒等到聖上,貴人卻先流產了。   
而我,也終於能見到那個讓我恨了十五年的人了—— 
8 
貴人是誤食了紅花導致小產的。 
經過幾位太醫輪番診斷後,整座朝霞殿便像鐵桶一樣被圍了起來。 
所有的宮人都被帶到了院子裡。
自然也包括我。
審問我們的是賢貴妃身邊的管事許嬤嬤。   
賢貴妃代掌鳳印多年,她身邊的人自然也是練的一身好本事。 
許嬤嬤在偏殿廊下架了把椅子,氣定神閒地喝著茶。 
而我們這些人則是一個個的單獨被帶過去問話。
隔的太遠,誰也聽不到許嬤嬤問了些什麼。 
只能聽到每個人被拉出去時,嘴裡都在不停地喊著「冤枉」。 
那一聲聲的悽慘,也撥亂了人的心弦。
剩下的人只會越發覺得忐忑和不安。   
我是最後一個被帶過去的。 
我到時,許嬤嬤正悠然地品著茶。 
晾了我一會兒,才語氣凌厲地盤問起來:「叫什麼名字?在哪裡伺候的?」 
「奴婢如月,是貴人從崔家帶來的貼身丫鬟。」
大抵是聽到我是崔家出來的,許嬤嬤語氣放軟了些,卻多了幾分好奇:「哦?崔家的?抬起頭看看。」
我緩緩抬頭。 
目光所至,正迎上許嬤嬤打量的目光。   
只是,那股打量的目光卻瞬息而逝,轉而代替的是滿眼的不可思議。 
許嬤嬤踉踉蹌蹌地朝我走過來。 
一手抬起我的下顎,仔仔細細地瞧了許久,才質問道:「你說你是崔貴人的貼身丫頭,可我怎麼從未見過你?」 
崔貴人進宮半年多,仗著崔家和賢貴妃的關係,自然是少不了往昭陽宮獻殷勤。
而許嬤嬤作為昭陽宮的管事嬤嬤,自然也和她打了不少交道。
她或許認不全朝霞殿的奴才,但崔貴人身邊伺候的,多多少少都有些眼熟。
偏偏我這個從崔家帶來的丫頭,卻像是突然憑空冒出來似的。   
如何能讓她不生疑。 
我也沒隱瞞,泰然自若地答道:「稟嬤嬤,貴人心疼奴婢。打進宮起,便沒讓奴婢伺候過。」 
「貴人說,奴婢這身皮肉太糙了些,與這張臉實在不配,便讓奴婢在偏殿好生細養著。」
聽完我的話,許嬤嬤眉心一擰,臉色黯然成冰,冷哼道:「不過是個伺候人的奴婢,養的細皮嫩肉的作甚?打量著誰看不出她的齷齪心思呢,真以為找個贗品就能...」 
話說了一半,她倏地一下停了下來。 
又反覆打量起我來。 
她的眼神像刀子一樣鋒利,似乎要將我看穿。
我不自在地垂下頭。
許嬤嬤倒也沒嗔怪,只是吩咐小宮女將我看住。
至於她自己,卻風風火火地朝著主殿而去。
而主殿中,她的主子賢貴妃正在安撫悲傷不已的崔貴人呢。
我垂著眸。
嘴角卻勾起一抹哂笑。
十五年了。
我們母女終究是要再見面了——
9
李嬤嬤很快便去而復返,領著我進了朝霞殿的側殿。
剛跨過垂花門,遠遠地就瞥見了屋裡的一抹亮黃。
本朝以黃色為尊。
帝後著明黃。
而亮黃色則是最接近於明黃的,足見其尊貴。
想也不用想。
屋內之人,定然是寵冠六宮的賢貴妃了。
越走越近。
我的心跳也越來越響。
一聲緊過一聲,仿佛要撞斷肋骨。
手心裡的汗沁了一層又一層。
我默默深吸一口氣,跨過了最後一道門檻。
「奴婢如月,拜見貴妃娘娘。」
我伏著身子,恭敬地叩在地板上。
屋裡突然靜的可怕。
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