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床頭柜上放了杯牛奶。
走出房間,媽媽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書。
聽到動靜,她抬頭,「醒了?餓不餓?廚房溫著粥。」
我搖搖頭,挨著她坐在沙發上,把頭靠在她肩頭,像小時候一樣。
媽媽身上有淡淡的、令人安心的皂角香。
她沒問我為什麼突然回家,也沒問我為什麼睡到這麼晚,只是靜靜地陪著我。
電視里放著輕鬆的綜藝節目。
主持人笑聲誇張。
我盯著螢幕,眼神卻是空的。
媽媽忽然輕聲問我:「是賀裴欺負你了?」
我身體微微一僵。
知女莫若母。
我所有的偽裝在媽媽溫柔的注視下土崩瓦解。
我哽咽著,將昨晚的一切和盤托出。
說到最後,聲音哽咽,難以成句。
媽媽一直聽著,沒有打斷。
直到我說完,她才抽了張紙巾遞給我。
「這些年,大家都說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說賀裴有多好。」
「可蕎蕎,媽媽從來就不是完全放心。」
我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媽媽。
「你記得小時候在大院,陳可剛來那會嗎?」
我點頭,那段記憶並不愉快。
「那會所有的孩子都與你同仇敵愾,唯獨一個人例外。」媽媽認真地看著我,「還記得是誰嗎?」
我愣住。
是賀裴。
是他主動走過去,遞給了陳可一顆糖。
那顆糖,成了陳可能夠留在大院孩子圈裡的通行證。
所以離開那天,我甚至沒有和賀裴道別,也不願意接受他的離別禮物。
年深日久,我早已遺忘。
可媽媽記得。
11.
我喃喃道:「您從來沒說過……」
媽媽苦笑:「你那時那麼依戀他,我說這些,你只會覺得媽媽放不下舊怨。何況,後來你們重逢,他確實對你很好。」
她的手撫過我的頭髮:「但現在想來,他那樣的性格,當年能接納陳可,說明陳可在他那裡本身就是特殊的。」
我幡然醒悟。
是啊,我離開了,斬斷了一切。
可賀裴沒有。
他一直在那個大院裡,和陳可一起長大。
而我,竟然也從未深思過這一點。
我只記得童年裡他是我的跟屁蟲,卻忽略了我走後,他身邊站著的是誰。
陳可考進賀裴所在的大學。
或許也並非偶然。
殘酷的真相反而讓我絞痛的心逐漸平復。
原來不是天降橫禍,而是病灶早存。
我那看似固若金湯的愛情堡壘,也許從一開始,就建在了一片流沙之上。
媽媽看著我,「蕎蕎,你之前不是說想去瑞士嗎?」
我愣愣地點頭。
那是很久以前的夢想了,後來因為捨不得和賀裴異國戀,漸漸不再提起。
「那就去。」
媽媽鼓勵我:「出去讀書,換個環境,看看不一樣的風景。你還年輕,未來長著呢。」
「而且有媽媽在,還怕什麼?」
窗外夜色漸濃。
但天際線上,似乎還透著一絲極微弱的暮光。
我看著媽媽,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
我的世界,並不會因為失去賀裴而崩塌。
12.
我在家裡住了好幾天。
手機關了靜音,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紛擾。
當我重新開機,積壓的信息險些把手機卡死了。
幾乎全是賀裴發來的。
室友告訴我,這幾天賀裴天天守在學校門口,跟瘋了一樣。
果然,我剛走到校門口,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我想繞開。
但賀裴已經看見了我。
他大步走過來。
「陳蕎!」
「你這幾天去哪了?我問了你所有朋友,她們都不肯告訴我。」
我漠然道:「我去哪跟你還有關係嗎?」
賀裴呼吸發顫,有些激動:「小蕎,求你別這樣。你怎麼罵我打我都行,別不理我,別這樣看著我。我真的……」
「賀老師?」
一道略帶驚詫的男聲讓賀裴的表白戛然而止。
我轉頭,看到系裡的王教授站在幾步開外。
他顯然認出了賀裴。
雖然不是同事,但到底在一個城市。
王教授看看我,又看看賀裴:
「你們這是怎麼了?」
賀裴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沒事,我們聊點私事。」
他極重聲譽,絕不想在別的老師面前失態。
我也怕王教授認出我,只好低聲道:「去別的地方說。」
13.
這個時間點,咖啡廳里人不多。
我們選了個最角落的位置。
賀裴一坐下就開始懺悔:
「小蕎,我知道,我說一萬句對不起也無法彌補我對你造成的傷害。」
「這段時間,我沒有一天不在後悔中度過。每次想到你,我都覺得自己骯髒不堪……但我真的很愛你。」
他說得很動情,那份痛苦看起來真實不虛。
要擱從前,我早已心軟得一塌糊塗。
但現在,我只是聽著。
賀裴情真意切地祈求我:「小蕎,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斷乾淨,保證不會再讓她出現在我們的生活里。」
我輕笑:「說得挺好聽。」
「可賀裴,你昨晚不是還和陳可在一起嗎?」
賀裴的瞳孔驟然收縮,駭然地看著我。
我欣賞他的慌亂,慢條斯理地補充細節:
「就在你書房那把椅子上,對吧?很激烈呢。她後來還抱怨腰被撞青了,說你當時很兇。是因為和我吵架了,所以拿她發泄?」
賀裴嘴唇哆嗦著:「你……你怎麼會……」
14.
我怎麼知道?
因為我的好妹妹,在她的小說最新章里事無巨細地描寫了這場「angry sex」。
但這些,我不會告訴賀裴。
我靠回椅背,淡笑著看他。
我的沉默迅速點燃了賀裴內心的猜疑。
「難道是她……是陳可告訴你的?」
賀裴像是想通了什麼關鍵。
「小蕎,你那天晚上怎麼會突然過來?是陳可跟你說了什麼,對不對?」
他的邏輯迅速自洽。
將所有的疑點都歸咎於陳可。
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這在賀裴眼裡,無疑等同於默認。
「小蕎,如果真是這樣,那我也是被她算計了!她——」
我不耐地打斷他:「到現在,你還覺得問題出在誰告訴我的、或者誰算計了誰上面嗎?」
「問題的關鍵在於,你髒了。」
「從碰陳可的那一刻起,你就配不上我了。」
我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面色慘白的賀裴。
「我們結束了。永遠都是。」
15.
遞簽的過程出乎意料地順利。
出了簽證中心,我迫不及待地給遠在德國的閨蜜打了個視頻電話。
「我拿到 ETH 的 offer 了!」
閨蜜尖叫起來,比我還激動:「真的?太棒了!你終於想開啦?捨得離開你那……」
她頓了下,「離開舒適圈了?」
我笑道:「是啊。到時候跨一腳就能去看你,你可別嫌我煩。反正你這書還得讀好久吧。」
她在那頭哀嚎一聲:
「別提了,看樣子還得再戰兩年!」
我們倆隔著電話笑作一團,規划著未來見面的場景。
掛電話後,我朝著學校方向繼續走。
這時,旁邊傳來一陣哭訴聲。
我看過去,腳步頓住。
我這才發現,自己走到了賀裴的家附近。
而那個拖著個大行李箱、對著手機哭的人竟然是陳可。
她看起來糟糕透了,臉上妝都花了,完全沒了上次見時的嬌俏勁。
「……你不能這樣對我!我什麼都沒有跟陳蕎說!真的!我發誓!」
「賀老師,我這麼愛你,你怎麼能因為她的幾句話——」
話沒說完,通話似乎就被掐斷了。
她「喂」了幾聲,確認對方真的不留情面地切斷後,她氣得渾身發抖,揚起手想砸手機,舉到半空卻又捨不得,最終只能放下手。
陳可大學後不久,我爸就丟了那份體面的工作,新找的工作收入根本不足以維持陳可平時的消費水平。
賀裴家境殷實又大方,失去賀裴,她恐怕連這附近的合租房租都付不起。
我本不想理會,正要離開,卻沒想到陳可恰好在轉過頭。
自己最狼狽不堪的一面被最討厭的人目睹。
陳可的臉上閃過難堪與羞憤。
最後是強烈的憤怒。
她丟下行李,幾步衝到我面前。
「陳蕎!你滿意了?把我害成這樣,你高興了吧!」
16.
我簡直要被她的邏輯氣笑,「陳可,當小三當得這麼理直氣壯,是你們家的祖傳手藝嗎?」
陳可激動地反駁:「你少在這裡裝清高!如果不是你跟賀裴撒謊誣陷我,他怎麼會趕我走?」
我冷冷道:「我可沒說過是你告訴我的。」
陳可愣了下,狐疑地打量我。
她顯然也想不通我究竟是怎麼發現他們姦情的,但此刻糾結這個已無意義。
陳可不願在我面前露怯,逞強道:
「你少得意!賀老師只是暫時生我的氣,他一定會來找我的。他可喜歡我了,哪像你這塊木頭,根本不懂怎麼讓男人……」
我懶得聽她講這些不堪入耳的「勝利宣言」,繞過她就走。
陳可在我身後大喊:「我告訴你,等我懷了孕,賀裴一定會娶我的!到時候哭的就是你!」
我腳步未停,只覺得可悲。
真是和她媽媽一模一樣的思路,妄圖用一個孩子來綁住男人,奪取勝利。
我抬起手,朝後隨意地揮了揮。
「行啊,祝你成功。」
17.
又過了一段時間。
一個未知號碼發來了一張照片。
點開,是陳可依偎在賀裴肩頭的自拍。
光線曖昧,凌亂的被褥間,陳可依偎在賀裴赤裸的胸膛上。
她對著鏡頭挑釁地笑著。
而賀裴閉著眼,似是沉睡。
我沒有回覆,只是保存了照片。
此後,每隔一段時間,這個號碼就會發來新的照片。
那個停更的小說帳號也重新開始更新,情節越發露骨張揚。
我從未回應。
只是每次,都會將照片保存下來。
某天,我在實驗室和室友討論著一組異常的數據。
手機響了。
依是舊那個號碼,這次發來的圖片是一支驗孕棒。
上面清晰顯示著兩條紅槓。
室友恰好側頭瞥見,她早知道我和賀裴的糾葛,頓時瞪大了眼睛。
「不是吧?賀裴的新女友懷孕了?」
話音剛落,實驗室的門被推開。
王教授走進來,剛好聽到了室友的那句驚呼。
他愣了下,「賀老師又談了?他昨天不是還來學校找陳蕎,想復合嗎?」
自從那天在咖啡廳攤牌後,我就再沒理過賀裴。
但他依舊鍥而不捨地來學校找我,表現得很是執著痴情。
系裡不少老師都有所耳聞。
甚至有人勸我「年輕人鬧彆扭別太較真」。
室友與我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她性格爽利,半開玩笑地接話:
「嗐,王老師,這您還不懂嗎?也算不上什麼新女友,但人家賀老師嘛……您明白的,兩邊都不耽誤嘛。」
王教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多說什麼。
他交代了我們幾句實驗的注意事項,便走了。
只是我離開實驗樓的時候。
剛好撞見在走廊上打電話的王教授。
他背對著我,「……真沒看出來,小賀竟然是這種人。」
我勾了勾唇,轉身走了。
種子一旦種下,就會自己悄然發芽。
而我能做的,就是在不日後,為它買上最好的養料。
18.
賀裴又來學校找我了。
他看起來憔悴了許多,眼下一片青黑,下巴上甚至冒出了胡茬。
臉上也是不同往日的驚慌失措。
「小蕎,你聽我解釋,陳可懷孕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是她威脅我……」
我停下腳步,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哦?拿什麼威脅?」
賀裴喉結滾動,似乎難以啟齒,但最終還是咬著牙說了:
「我們之前……她偷偷拍了照。她說如果我不繼續和她在一起,她就把這些照片發出去。」
他表明清白:「但我真的沒想過要背叛你。我是被她逼的!我一直想的都是你!」
我蹙眉,語氣擔憂:「沒真發出去吧?」
賀裴眼睛微亮,急忙表功:
「沒有,當然沒有!」
「小蕎你是在關心我,對不對?你還是在乎我的,是嗎?」
我鬆了口氣。
要是現在賀裴和陳可的私情就有了風頭。
那我施加的「養料」怎麼能發揮最大效果呢。
隨即,我露出一個極其敷衍的假笑:
「噢,那倒不是。我只是擔心陳可肚子裡的孩子,還沒出生就有個因為『艷照門』而名聲掃地的爸爸,那多不好。」
賀裴被我話里的諷刺扎了下。
但他還是和我保證:「你放心,我絕不會讓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
我莫名:「關我屁事。」
「讓開,我還有事。」
賀裴見我油鹽不進,神情哀戚。
卻又不敢再糾纏,只得悻悻然讓開一步。
他的目光黏在我的背影上。
久久沒有收回。
賀裴大概還在幻想我能回頭。
但他不知道。
我是去拿我的簽證的。
飛機起飛的日子,就在下周。
19.
出國前的日子,我過得異常平靜且充實。
整理行囊,辦理離校,與師友告別。
陳可發來的挑釁信息越來越頻繁,語氣也從最初的得意逐漸變得焦躁。
她似乎不明白。
為什麼她的「勝利」無法激起我絲毫波瀾。
為什麼賀裴依舊對我念念不忘,卻對她腹中的孩子表現得愈發抗拒。
她不懂,她視若珍寶並用以攻擊我的東西。
於我而言,不過是腐爛發臭的垃圾。
起飛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