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猜想在我腦子裡成型。
「那你現在……為什麼被放出來了?」
她尖利地笑起來,諷刺又淒涼:「為什麼?肯定是他們需要我的血!我本來肚子裡有個客戶的孩子,剛四個月,突然之間給我墮了胎,把我拉上來,抽我的血!進工廠的時候做過全套體檢,他們知道我血型特殊,都是為了我的血!」
她一邊說,一邊展示肘窩發青的針眼。
我重新審視她那與我相似的眉眼。
「……AB 型,Rh 陰性血?」
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胸脯和肩膀起起伏伏,眼睛越瞪越大,顯然已經意識到了什麼。
「你聽好。」我把雙手貼到玻璃上,「你可能不了解我的出身。我是福利院長大的棄嬰。」
「我……」她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話,許久,才冒出幾個字,「我是被撿回家的……」
「季節呢?」
「好像……是秋天……」
蘇老師撿到我時,襁褓里只有一個紙條寫了我姓紀。
因為時值深秋,我的名字便由她定下,叫清秋。
「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
恍惚間,我如同被巨浪裹挾,在其中漂游浮沉,什麼都聽不見了。
我痛恨自己的遲鈍。
明明她和我長得那麼像,又年齡相仿,為什麼我竟然從未懷疑過,我或許和她有血緣?
是因為先入為主地認定了別人都有正常的家庭,不會是我的同類,還是因為她被霍鴻禎包養成為我的替代品?
時至今日我也分辨不清了。
如果沒有我,也許現在她還在騎電動車送外賣,至少很自由。
我回到病房,到處尋找趁手的東西,最後提著暖水壺回到關押舒望月的房間。
我拎著水壺,朝著亮窗一下一下砸過去,用盡全身力氣。
舒望月已經從玻璃上退開,淚流滿面,不斷地揪著自己的頭髮,揪得頭髮一綹一綹地掉。
「為什麼啊……到底為什麼啊……我去他媽的,為什麼這輩子只有我過得這麼苦啊!」
我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一直到脫力,我也沒能砸開這扇玻璃。
23.
和舒望月的會面以我暈眩結尾,醒來時,我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病房,霍鴻禎趴在床邊。
我一醒,他就跟著醒了,焦急地起身要按鈴。
「先等等。」
他停了動作,看了我片刻,坐回去。
「你應該知道的吧?」
「什麼?」
「我和舒望月,是親姐妹。」
他無言良久,終於開口:「起初不知道。你在福利院長大,但她有父母哥哥,從沒提過自己是被收養的,我以為你們只是長得像。」
「後來呢?」
「後來我偶然知道了她的血型,但是沒放在心上。直到你復發,兩個人長相相似、血型一致、而且還都是稀有血型,但卻無親無故的機率,實在太低了。所以我做了你們兩個人的 DNA 檢測。」
「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我?」
「告訴你?」他停頓了一下,「為什麼要告訴你?她能穩定地給你供血,萬一以後你器官衰竭,有她在,也可以第一時間移植。你只要能活下來就可以了,並不需要知道這些是怎麼來的。清秋,我了解你,如果我什麼都告訴了你,你還能心安理得地使用這些資源活下去嗎?」
「那不是資源!那是我失散多年的親人!是我的親姐妹!」
「都一樣。」
「怎麼能一樣!」
他的面容變得淡漠冰冷。
「那是你的姐妹,不是我的。你執著於親緣,但對我來說,如果她不能為你做些什麼,就一文不值。」
許久,我再度開口。
「讓我見見她,讓我和她說說話。」
「清秋,別犯糊塗。」他替我掖好被角,「她恨你恨得不得了,恨不得殺了你,你們不能見面。」
「霍鴻禎,心氣鬱結對我的病沒好處,我是個癌症患者啊,我沒兩年可活了!你一定要這麼對我嗎?」
他沉默了很久,最終鬆了口。
「好,我讓你見她。」
24.
舒望月被五花大綁帶來了我的病房。
門外有霍鴻禎的人守著,我關上門,反鎖,拉上亮窗上的小簾,把窺探的視線隔絕在外。
小時候我還幻想過如果有朝一日親人重聚要說些什麼,真到了這一天,兩個人反而相顧無言。
安靜了很長很長時間,我先開口。
「其實你應該姓紀的,這是我襁褓里塞的紙條寫的。二十多年前監控不普及,我猜測我們被扔在福利院門口,路過的人看見健康的嬰兒想帶走養,又不想養兩個,所以帶走了你,留下了我。」
她垂著頭,很麻木。
「我年紀輕輕得乳腺癌,不得不懷疑我們家有癌症基因,所以我建議你也篩查一下……」
「不用。」她仍然低頭,「到工廠的時候做了全套體檢,健康得很,不健康當不了土地。」
「再說了,有沒有病反正都切了。」
我沉默。
我不了解代孕,但想到霍鴻禎經營的產業,以及過往看過的新聞,多少能推想一二。
她消失的這半年多時間在所謂的「工廠」受了多少罪,我想都不敢想。
想說的太多,但此時此刻任何言語都變得很無力,說什麼都很蒼白,最後我問了個最普通的問題。
「你……過得好嗎?」
她從鼻腔中發出一聲似冷哼的嗤笑,悶悶的。
片刻後,她嘆息了一聲。
「你叫清秋,我叫望月,聽起來還挺團圓的。但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嗎?」
我沒有回答,她好像也不需要我回答,自顧自往下說。
「撿我的這家人姓舒,他們有個兒子,叫舒越。
「所以我其實叫舒旺越,讓我旺舒越的意思,邏輯大概就和丁蟹給兒子起名叫丁孝蟹差不多吧。
「我現在能有個像樣的名字,還要感謝戶籍科的人上戶口的時候拉了我一把。
「可想而知,他們也不會好好養我。他們只是想白撿個女孩回家,不用仔細養,長大了就能賣彩禮,要是舒越找不到老婆,也能讓我當老婆。
「我過得不好。不過你在孤兒院,應該也好不到哪去,大家都吃不飽穿不暖,這麼一想,平衡多了。」
她說著,嘲諷地笑起來。
我沒有、也不能告訴她,福利院的生活並不像她想的那樣。
「我真的窮怕了,我只想在霍鴻禎身上撈兩筆的。
「但是命運,對我一點也不好。」
她越說聲音越小,逐漸只剩斷斷續續的抽泣。
良久,她情緒平復。
我拉開抽屜,拿出一把剪刀,慢慢走向她。
她驚恐地後退:「你要幹什麼?」
我比劃了個噓聲的手勢,拿起她一綹頭髮。
原本她的頭髮和我差不多長,這半年多我持續修剪,她自由生長,比我長了一點。
我比划著我的長度,在她發尾剪下一刀。
我放輕聲音:「你看我的頭髮。我這幾天沒洗頭,頭髮又油又糙,是不是跟你現在有點像。我們的長相身量都相近,乍一看不太容易分辨的。現在霍鴻禎不在,一會兒我出去,讓他們帶我走。我代替你回到那間單人病房。
霍鴻禎對我有感情,發現抓錯人了之後,應該不會對我做什麼。你躺在我床上,趁著這段時間離開醫院。」
「只要我還在這座城市,霍鴻禎就能找到我!而且我現在沒有手機沒有證件沒有錢……」
我把我的銀行卡塞在她兜里。
「這裡有錢,密碼寫在背面,挂號大廳有取款機。霍鴻禎的人脈關係太強大,如果你有乘車記錄,他可能會找到你。有些客車司機會私下賣票,不用刷身份證進站就能上車,去買這種票,先離開這座城市再說,離開你就安全了。」
她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衣兜,確認那裡真的有張卡,瞬間落淚。
「真能行得通嗎?」
「試試就知道了,現階段你還需要給我輸血,霍鴻禎不會對你做什麼,就算不成功也沒有損失的。」
她嘴唇翕動,半晌才磕磕絆絆地開口。
「……為什麼?明明前二十四年我們一點交集都沒有,我之前還那麼對你……你為什麼幫我?」
我剪短她最後一綹頭髮。
「誰知道呢。其實我想幫的人很多,只是我現在能做的事太少,只能先能幫一個是一個。」
我放下剪刀,在她躺下之後,打開門走了出去。看守把我帶進了屬於她的單人病房。
25.
我是在車上醒來的。
手腳都被綁了,眼睛上蒙了布條,嘴裡塞著團東西。
任憑我動作再大,再怎麼嗚嗚亂叫,車上也沒有人理我,只是一路顛簸,偶爾轉個彎,我根本判斷不了我在哪。
我使勁動了動雙腿,膝蓋摩擦是皮膚觸感,肩膀上有細細的肩帶勒著的感覺,腰間沒有褲腰的束縛感。
病號服是長袖長褲,但身上明顯是弔帶短裙,我睡著的時候被人換了衣服。
心念電轉間,我想到了很多種可能性。
我會代替舒望月被送到工廠去?
還是霍鴻禎惱了我的所作所為,終於決定要了我的命?
想不出答案,也沒有人能回答我。
不知道開了多久,車子停下,我被拽下車,有人扭著我的手臂推著我往前走。
路上有台階,我走得磕磕絆絆,七拐八繞地轉了數不清的彎,最後進了一部電梯。
電梯在下行。
我被推出電梯,走了一段路,有開門聲。
我被牽引了一路,碰到了柔軟的床鋪,坐下。
耳邊響起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我放開你,別喊別說話,我這人最不喜歡吵。明白就點點頭。」
我趕緊點頭。
他放開了我,但是眼睛上的布條還在。
我剛伸手想解開,冰涼的金屬貼到了我的脖子上,像刀。
「讓你動了嗎?」
我全身僵硬,剛抬起的手緩緩放了下去。
一個沉甸甸的玻璃杯遞到我手裡,散發著酒精味。
「喝完。」
直覺告訴我這不是什麼好東西,我遲疑著不敢動。脖子上的刀威脅一般動了動,一瞬間寒意滲透我全身。
我別無選擇,把那杯酒喝完。
起初沒什麼感覺,過了約莫一刻鐘,我逐漸覺得頭暈乏力,連坐都坐不住了,一頭栽在床上。我的酒量還過得去,酒里有料。
這一栽就再也沒能起來,心跳逐漸加速,雖然肌肉完全失力,神經卻產生一種異常的亢奮,心臟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但這種亢奮沒有持續太久,意識逐漸沉淪,有人把我擺成大字型。我張嘴試圖呼救,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一面悲傷,一面意識又控制不住地渙散,沒法兒集中精神悲傷,我張嘴試圖呼救,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光怪陸離的幻象侵蝕了我,我雖然看不見,腦中的景象卻越發鮮艷混亂。
半夢半醒之間,我無端想起舒望月。
「麗海有地下。獨立電梯,那電梯沒人帶的話很難找,這樓的地形很複雜的……」
意識清明了那麼一瞬。這裡就是麗海的地下了吧?地上那些女人是否自願姑且不論,起碼意識清醒,像我現在這樣,叫迷奸吧?這罪名可比嫖娼重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藥物作用,本該絕望悲傷的時刻,我卻混混沌沌。
恍惚之中,我聽見一個模糊的聲音。
「我可不喜歡像死屍一樣的。」
「這次控制了劑量,不會反抗,但是有反應,您放心。」
有人拉下了我半邊肩帶。
是切除乳房的那半邊。
內衣被解開,一隻手如痴如醉地撫摸著我平坦的胸脯。
這感覺很奇怪,我的左胸已經沒有了第二性徵,切掉這麼久,就連我自己都把那裡只當成一塊普通皮膚了,對我來說就跟我的手背或者肩膀沒什麼兩樣。但還是有人變態地撫摸這塊皮膚。
迷迷糊糊間我明白過來了。
這不會就是慕殘癖吧。
我噁心得一陣陣想吐,多想用力把人推開,但卻連眼睛都睜不開,躺上砧板任人魚肉。
意識越來越模糊,心跳卻越來越快,整個人如同在雲端漂浮,又被一個人的重量壓到身上,喘不過氣。
好想呼救,但不管再怎麼努力,也只有幾似是而非的喘息從喉間和鼻腔溢出,說不出完整的話。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到死。
我不知道在清醒之後該怎麼面對這段經歷,好像除了死亡,沒什麼手段能夠消解這種痛苦。
我的靈魂短暫清醒片刻,困在動彈不得的身體里抗議。
不能死,為什麼要死?如果死了,我和優優,和那些不明不白消失的女孩也沒什麼兩樣了,沒有人為我們伸冤。
不能死,無論發生了什麼,我都不能死!
我被像個破布娃娃一樣翻來覆去地擺弄,上半身完全暴露在空氣中,很冷。
這個人真的太痴迷於我殘缺的左胸了。
突然之間,身上一輕。
房間內突然變得無比混亂,爭吵聲,扭打聲,門開開關關,只有我依然說不出話睜不開眼,大腦處理信息的能力變得無比低下,三種以上的聲音我都反應不過來。
混戰止息,我聽見了霍鴻禎的聲音。
「韓朔!誰讓你不經我同意把她抓來的?」
原來把我抓來的人,就是那個韓哥。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麗海里太吵,第二次偷聽,離得太遠,加上他的聲音沒什麼辨識度,像是大街上隨處可見的中年男人,我完全沒反應過來。
「你要是老實一點也不用我動手了,之前你說你要自己處置她,結果就是處置了個假貨,你真當所有人都是傻子?這女的壞了多少事,你是真不怕她把我們所有人拖下水!」
「我有分寸!」
「你沒有分寸,再這麼下去,你、麗海、甚至整個霍家,遲早都會毀在你手裡。
「現在那個假貨跑了,她知道工廠所有事,人還沒抓到,她隨便抖落出一點兒我們都危險。
「這個紀清秋查出孤兒院和我們的關係了,更不是個省油的燈,你打算怎麼解決?你還能怎麼解決?」
「那你也不能背著我把她給賣給這種人!」
「你倒裝起好人來了,麗海死了多少人了,孤兒院裡搞過來多少幼女了,你少賺一分了?這會兒開始憐香惜玉了,怕自己死得不夠快是吧?
「扒著這一個女人不放你說你何必呢?她不是得癌了嗎?反正也沒幾年活頭了,你就當她死了算了!」
快死了和真死了畢竟還是不一樣的。
對於福利院裡的女孩的去向和遭遇,雖然我早有猜測,但從他們口中得到確定的說法,感覺完全不同。
本來至少懷著一絲期冀,也許事情並不像我想的那樣,也許,優優也好,曉月也好,其他女孩也好,其實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
那層脆弱的窗戶紙被捅破了,抹殺了我所有希望。
不過從他們的對話里至少我能聽出來,舒望月逃得很順利。
我被橫抱起來,雖然睜不開眼看不見,但我能聞到熟悉的柚子皮氣味。
是霍鴻禎。
他抱著我走出幾步,韓朔開口了。
「老闆要有反應的,所以我沒下重藥,我只下了 25mg。」
霍鴻禎的腳步停下了。
「不用我給你解釋了吧?意思就是,咱們剛才說的話,她全都聽到了,也許還能記住。你今天帶她出去,明天她就可能泄露甚至舉報。」
霍鴻禎聲音壓得很低,在壓抑憤怒:「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她非死不可。」
「我不想讓她死!你他媽聽不懂嗎!我不想讓她死!」
「那我就自己動手了。這次是我貪了,想讓她再做單生意,發揮一下剩餘價值,再死。下次我保證她會死得很利索,不會給你留時間的。」
霍鴻禎沉默了很久,發問:「如果,我把她也拉下水呢?」
26.
霍鴻禎把我帶回了醫院。
我被嚴加看管,失去了最後一點自由,不接受治療的時候,左手都是綁在床上的,病房門常年落鎖,手機和身份證都被沒收了。
手術結束之後,霍鴻禎把我接到了麗海。
被沒收的手機和身份證並沒有還給我。
他安排了一個經理帶著我逐層熟悉,逐層介紹,而他自己從頭至尾沒有出面。像麗海這種級別的會所,花活兒真是比我想的多得多,相比之下我上次見識到的根本就不算什麼。
經理是個目測三十多歲的美艷女人。
「叫我花姐就好了。你和老闆前陣子那個女伴很像,不過你們不是一個人吧?」
整個麗海,她是第一個分辨出我們的。
「你怎麼看出來的?」
她點了支煙,笑容明艷:「做我們這行眼睛毒最緊要,一眼看過去就知道對方是個什麼人,男人有沒有油水榨,女孩子下不下得了水,能不能吃這碗飯。」
我朝她豎了個大拇指。
「不過你為什麼總是時不時托一下左胸?不舒服嗎?」
「啊,這個。」我自己戳了兩下,「手術切掉了,是假的,有時候確實不太舒服,所以我就動一動,看起來有點奇怪嗎?」
她笑了笑:「是有點奇怪。」
正說著,身邊路過一個男人,突然伸手照花姐的胸脯捏了一把。
花姐不惱不怒,反而掛著笑,佯作嗔怒:「老不正經,我今天可沒工夫陪你玩。」
原來在這種場子裡,就算做到了經理也不能倖免。我一想到以後我在麗海也要面對數不盡的性騷擾就覺得一言難盡。
兩個人調笑著,男人的聲音實在是太耳熟了。我回過頭,看見院長那張老臉上因為笑容擠得滿是褶子。看見我,他笑容凝固了,面容變得特別滑稽。
他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轉身要走。
我叫住他。
「別走啊院長,不是來玩的嗎?我現在是麗海的領班。」
院長僵著頸子回頭,懷疑地看著我,表情非常精彩。
花姐有點意外:「嗯?你們認識嗎?」
我笑了笑:「非常熟。院長,我是這裡的領班優優,別叫錯了。」
沒人用真名在場子裡混,我給自己起的花名叫優優。
別人每叫我一次,就提醒我一次,別忘了自己的來處,別忘了自己的目的。
雖說是領班,但有的領班手裡帶著幾十號女孩,還每個月都能往麗海帶新人;有的領班一個人主管一層樓;也有的領班一個晚上光酒水就賣出去一百七十萬。
而輪到我,我負責的是客訴。
其他員工做的工作,我確實做不來,但我人又一定要攪進這灘渾水裡,最後就給我安排了這麼個不倫不類的工作。場子裡根本就沒有客訴,就算有,花姐和那些人精一樣的領班自己就解決了,所以事實上,我什麼都不用干,待在休息室里玩手機就行了。
也不是,我沒有手機玩,我的手機被霍鴻禎沒收了。
霍鴻禎在麗海騰了一間高級套房作為我的宿舍,有專人看守,下班時間我只能待在宿舍里,哪都去不了。只在複查的時候,我會在專人陪同下專車來回,幾乎是完全隔絕了和外界的接觸。
套房裡有電視,倒也不算太無聊。我很快適應了全天待在俱樂部的日子。下午五點上班,早上五點下班,上班時間沒事可以補覺。早上七點鐘睡覺,一覺睡醒已經是下午三點,收拾收拾又要上班了。習慣了這樣的節奏之後,時間會變得飛快,好像開了倍速一樣。
上班的時候實在太閒了,實在是無事可做,我有事沒事就往各個樓層的休息室跑,跟各個領班套近乎。
他們應該都得了花姐的關照,知道我和霍鴻禎關係匪淺,對我都非常友善,閒聊時也算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有時候我還能遇到這些領班手底下的員工。
退役之後無處可去的花樣游泳運動員,在固定時間下水做色情美人魚表演,自然,也出台。帶她的領班介紹她的重點就是「省隊退役的,拿過金牌的,柔韌性很好。」
演過配角的小演員,實在火不起來,也被導演潛過,卻還是被一剪沒,索性自己到麗海來,就為了能傍上個金主拿些資源好出頭。
長得白凈瘦弱的男孩,說家裡有個患病的姐姐等著錢手術吃藥,伺候的都是男客,被擔架抬出包房,抬出來的時候嘴邊和下身全是污物。
剛生了孩子,到俱樂部里做成人奶媽,自家孩子沒奶喝,奶全喂給客人了,遇上變態的,胸脯上被咬的全是牙印兒,接待不了別的客人,收入腰斬。
有錢的人踩別人的血肉錦衣玉食醉生夢死,窮人打碎自己當了酒池肉林的原料。
會來這裡工作的人,基本都已經拋棄了自尊和羞恥心,因此對自己的經歷一點都不避諱,隨便問問就會像竹筒倒豆子一樣說出來一籮筐。
有時候,重要的客人,霍鴻禎會承擔領班的角色親自接待,確認客人滿意了才會走。有兩次我剛好在前廳,目睹了全過程。
我問花姐:「那客人是什麼人,讓霍鴻禎出來接待?」
花姐正在磨指甲,漫不經心地吹了吹甲面上的灰:「你知道太多對你也沒好處,所以你也不用知道他的具體身份,只要知道非常顯赫就夠了。」
「那這種非常顯赫的客人,霍鴻禎親自出面他就會買帳?憑什麼為什麼啊?」
「老闆又不是普通領班,平常隨便賣個酒,把女孩兒帶到包廂里選個秀就行了。這種時候,當然得老闆親自出面,領班壓不住陣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花姐有閒情逸緻的時候,偶爾會給我指一指:「看見那邊那個穿夾克衫的了嗎?重要人物的秘書,手裡掌握的信息多得你想像不了。他來場子裡玩一直都是免費的,一晚上開十六瓶山崎 18 年,喝不完的往小姐身上倒著玩,說就喜歡這個味,我們還得捧著,誇他真是好氣魄,呸!
「那個,對,就穿黑短袖那個,影視公司的,見到喜歡的小姐就發名片,說捧她當明星,就為了騙小姐免費出台,背地裡讓我們罵了無數遍了。」
我問過花姐,會不會擔心有一天麗海倒了,她跟著鋃鐺入獄。
花姐對這種問題非常不屑:「麗海能開這麼大屹立不倒,後面撐著的人多得是,連掃黃都掃不到我們,還不能說明問題嗎?你知道多少人在麗海玩的時候留下把柄被迫上賊船?還有的人,他來就是奔著利益交換情報交換的,女孩兒只是手段,甚至只是個添頭。這背後的利益錯綜複雜,牽一髮動全身,所有攪在裡頭的人都會死保著麗海不出事。除非哪天所有人一起倒台了,不然我告訴你,這天啊。」她說著,食指朝上指了指,「怎麼著都不會塌下來的。」
27.
在麗海待了三個月,我見識到了前二十四年人生都未曾見識過的眾生相。
不過我一個未成年的小女孩都沒見到。如果麗海一直都會從各個福利院違規領養女孩進來,不至於在我進來的這三個月就停了。在地上見不到,就只能是在地下了。
我旁敲側擊地問花姐:「來玩的人,去地下的多嗎?」
花姐一攤手:「我只負責地上,地下是韓哥親自管的。」
我裝出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
「韓朔嘛,我知道是他在管,就是好奇,如果有想去地下的客人,要通過什麼途徑下去?一般的客人不知道有地下吧?地下是怎麼經營起來的?」
花姐瞟我一眼:「這麼好奇的話,你自己去問問韓哥?問他比問我快多了。」
我知道問不出來了,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
又一次去複查的時候,霍鴻禎久違地出現了。
自從我進了麗海,就沒怎麼見過他。曾經那麼熟悉的人,原來只要分開三個月,就會變得陌生。
一路無言。到了醫院,他為我跑前跑後。等待結果時,我拉著他在走廊長椅上坐下。
「聊聊。」
他沒抗拒,也沒開口。
「太久沒見到你,我還以為我們分手了。」
我一邊說,一邊整理了一下左邊的義乳。
他注意到了,詢問道:「不舒服嗎?」
「嗯。」我整理好,扯了扯衣服,「還是不喜歡外置的重量,有事沒事就要整理一下。但是沒辦法,在你的俱樂部里工作,總要注意形象,不能嚇跑客人對吧?所以還是要戴的。」
他沒接話。
「你一直躲著不見我,是在生我的氣,還是膩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開口時稍顯艱難。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怎麼面對?正常面對啊。我在俱樂部里工作得還蠻開心的,不用幹活,工資又高。現在有點理解你了,錢來得這麼容易,換做我我也不願意放手。」
他複雜地看著我:「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當然。」
他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悲傷:「好像是我把你變成了一個壞人。」
我笑出聲來:「你還記得蘇老師的葬禮上你對我說過什麼嗎?你親口說的,這世界上的人根本就不分什麼好壞,只分窮富,只分貪錢的人和貪色的人,夠膽的人和不夠膽的人。我現在好不容易要擺脫窮人標籤,變成貪錢的人,你幹嘛一副這麼遺憾的表情。自相矛盾。」
他不再說話。
醫生叫我的名字,我起身,走進診室,帶上門,順手反鎖。
輕輕的,咔噠一聲。
我從義乳里抽出一把水果刀。
在後廚削蘋果吃的時候,順手藏了一把。小削皮刀不長,豎著插進矽膠義乳,只要稍作調整,就一點都看不出來了。
我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醫生嚇得眼睛都瞪圓了,慌慌張張要喊人。
我比了個噓聲的手勢,輕聲開口。
「我要是死在你的診室里,不論真相如何,你都解釋不清的。而且你應該受過關照,知道我和霍鴻禎的關係吧?你說我要是不明不白地死在這,他會不會放過你?」
「你冷靜,把刀放下……」
「我不想為難你。」我一步一步靠近他,「只要把你的電腦手機借我用用,我保證什麼都不會發生。」
醫生讓出位置,還試圖勸說我。我直接打斷他:「手機,還有手機,解鎖了給我。」
他忙不迭把手機解鎖交給我。
這年頭,醫生的工作不好做,患者醫鬧可能就搭進去了自己的一輩子,他是真的害怕。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我也不想為難一個傾力救治我的好醫生。我在麗海試過找聊熟了的公主少爺悄悄給我帶個手機,但他們上工本身都要搜身交手機,沒辦法夾帶給我。
我又不敢去找其他領班,他們要是透露給花姐甚至是霍鴻禎,會打草驚蛇。我實在是沒有弄到手機的機會。
我從義乳里掏出一個小小的錄音機。
微型錄音機,自帶 USB 插口。
決定回到福利院工作的時候,我買了這個小錄音機,希望它能錄到什麼證據。
它藏在義乳里,跟著我一路輾轉,我在首醫治病的時候,和舒望月聊天的時候,被抓到地下賣給慕殘癖的時候,在麗海做領班和其他人每一次狀似無意閒聊的時候。
每一次我調整義乳的時候,都是在悄悄找它的開關。
沒有人會提防一個可憐的乳腺癌患者的假胸,也沒有人搜身的時候會刻意去捏一團矽膠。
它和我一起經歷了所有這些時刻,忠實地記錄下了我聽到的一切。
28.
霍鴻禎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我進來實在太久了。
他一拽門,發現反鎖了,用力砸門:「紀清秋!出來!」
我喊回去:「等一下,馬上就好,給我點時間!」
我把錄音文件拖拽到電腦里,弄成壓縮包,同時用手機查詢巡視組的郵箱。
因為我的左手還架刀在脖子上,只有右手能用,所以我完成得很艱難。
不過我沒想到,醫院電腦用的是內網,只能內部通訊,沒辦法往外面發郵件。
我朝大夫伸出手:「數據線。」
大夫指指抽屜:「抽屜里。」
手機通過數據線連接上電腦,我把壓縮包拖到手機上。
「你郵箱在第幾頁?哪個文件夾?」
「第二頁,辦公……」
我打開郵箱,收件人一欄填入巡視組的郵箱,又找了一大堆有關部門的郵箱,不管能不能起作用,總之先都抄送了再說。
花姐說,除非所有人都倒了,不然麗海的天就不會塌。
那我就找不在這片天裡的人。
那就讓所有人都倒了。
我不信不能捅破麗海這片天。
我不信這世界上沒有正義。
我不信這世上會有永遠的黑暗。
我相信蚍蜉也能撼樹,我相信烏雲總會散去,我相信每一個沉在地面之下的冤魂都能昭雪。
我相信。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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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也鬆了口氣。
「不好意思,大夫,我沒想為難你的,我是真沒辦法了,謝謝你。我自己的手機不在身邊,接不到驗證碼,所以登不上自己的郵箱,就用你的郵箱發了個郵件,如果有人找你調查,你就這麼解釋吧。至於手機,我不能還給你。未讀郵件是可以隨時撤回的,我怕有人會用你的手機撤回郵件,所以——」
我把手機從窗戶扔了出去。
診室在六樓。
大夫跟著我的動作下意識要接,看見手機飛出去的時候,整個人都要碎了。
「只能讓你的手機報廢了。你的郵箱密碼也別告訴任何人,這真的很重要。好了,你現在可以去打開門了。」
門開了。
霍鴻禎站在門外,而我趁著大夫開門的時候已經邁出了窗戶,就站在窗外不寬不窄的窗沿上。
手扒著窗邊,暫時還能站住,但稍微晃一晃就會掉下去。
樓下已經有人在往這邊看了。
我別無選擇。本就是背水一戰,我是用我的生命在做賭注。如果這次舉報也不成功,我勢必沒命可活,被韓朔磋磨死,下場還不如跳樓,我現在站在窗外,至少能保證在舉報出結果之前,他們沒辦法把我抓回去。萬一舉報失敗,我直接跳下去,好過受辱。
霍鴻禎死死盯著我,應該已經意識到我做了什麼。
「清秋,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挑戰規則。你以為麗海那麼容易倒台嗎?沒有人會查到麗海頭上,我不知道你把所謂的證據發給了誰,但是沒有人能達成你的願望。等風頭過去,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而我可能再也保不住你。」
「不用你保,我自己跳。」
「清秋!你做了那麼多次治療,什麼苦都忍過來了,就為了現在蚍蜉撼樹跳樓嗎?」
「我是為了正義。」
「正義?」他皺著眉,「鬥倒我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如果我沒有錢,沒有人脈,你以為你能確診一周之內就排上這裡的手術?你以為你能吃得起自費藥?你一樣享受了好處,如果這一切都沒了,你就會變成以前那個貧窮的紀清秋,你真能忍受嗎?」
「就因為我也享受了,我才更覺得噁心。我吃的貴价藥里,有優優的血肉!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髒錢。踐踏人命,違法犯罪,你一定要付出代價。」
「如果今天過去,麗海照舊歌舞昇平,你準備怎麼收場?」
「本來我也是破釜沉舟。」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我相信法律和正義,我相信你不會一輩子逍遙法外。就算今天過後無事發生,至少今天,這裡就是我的證人席。」
我說著,回頭看了看樓下,不少人在舉起手機拍視頻。
我朝他們扯著嗓子大喊:「我沒想自殺!如果我掉下去了,那就是被推下去的!被麗海俱樂部的老闆霍鴻禎推下去的!!他要殺人滅口!」
喊完,我轉回去,看著霍鴻禎。
「就算是你,也應該會有所顧忌吧?而且你現在讓我閉嘴也沒用了,材料我都已經發出去了。」
他深吸一口氣,朝我伸出手:「回來,真的很危險。」
我搖搖頭。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有人報了警,消防隊也來了,公安也來了,但也有人發布到了社交平台,記者也來了。醫院樓下亂成了一鍋粥。
霍鴻禎已經走了。他不得不走,醫院裡越來越亂,他也怕出事,麗海那邊更需要他回去壓陣。
診室里塞了一堆試圖勸下我的人,我一律只有一句話。
「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
我在窗外從午後一直待到夕陽西下。
直到幾個穿西裝的人從人群中擠進來,對我亮出證件。
「你是紀清秋對嗎?我們是巡視組,請放心,你安全了。」
30.
麗海俱樂部被查封了。
我作為重要證人被保護了一陣子,調查得差不多之後,我就恢復了正常生活。
後續的大部分調查動向,我和普通人一樣,也都是從網上東拼西湊看來的。
因為案情複雜,案件審理過程拉得很長,沒多久其實就沒什麼人關注了。
韓朔在被抓捕之前飲彈自盡。霍鴻禎被檢察機關以組織賣淫罪、行賄罪、組織出賣器官罪、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還販賣器官。
法院最終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他不上訴。
我想起很久以前。仔細想想,好像其實也沒過太久。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犯下的事竟然一條命都不夠判的,還在糾結「你的未來規劃里從來都沒有我」這種破事。
而他說:「我沒有未來,也沒有規劃。」
是不是他一直都知道,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結局。
麗海被查封之後,麗海背後的保護傘被揪得很徹底,霍鴻禎背後的霍家也被帶了出來。
霍家表面上正經做生意,其實利用麗海構陷、威脅、收買、賄賂,什麼都做,違規獲利,也在接受調查。霍家一夕之間就倒了。
優優確實在領養當年就死了,沒有找到她的屍骨。
麗海地上提供常規性服務,地下提供非常規服務,滿足客人各種稀奇古怪的癖好。福利院的院長和麗海勾連,向麗海輸送未成年女孩。
那些女孩在地下,一般活不了太久。麗海有一個常客,喜歡看幼童和猛獸搏鬥。福利院送去的很多女孩,最後都葬身虎口,屍骨無存。
舒望月在麗海出事後回來了。同為證人,我們還打過照面。
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對我說:「我不想再見你,我一點都不想跟你做姐妹。以後就當不認識吧。」
我沒有多說什麼。
其實我對她也沒有什麼感情。
而且對她來說,我是一段痛苦回憶里的錨點,看見我就會回想起那些日子。
確實還是不見比較好。
分別之前,她問我:「你的病,怎麼樣了?」
我笑了笑:「前兩天剛複查過,目前還算穩定,但是以後,誰知道呢。畢竟我不到一年就復發了,也不是個好兆頭。以後用不起好藥,排不上首醫的手術,都很難說。」
她扁了扁嘴,猶豫片刻,還是開口。
「要是哪天你不行了,可以打電話給我。」
我點點頭:「好,我會的。」
要是病重時能在血親的陪伴下過世也好,至少不太孤單。
我買了個墓地,給優優建了個衣冠冢。
說是衣冠冢,其實我連她的衣服也沒有,裡面是空的,只立了個碑,碑上的照片甚至還是她一年級入學時的證件照。
我在墓前供上一個漢堡。
安格斯培根厚牛堡。
我吃過後覺得好吃才買給她的。
她應該也會喜歡吧。
31.番外·霍鴻禎
我的童年是在一間半地下室度過的。
那個時候我不叫霍鴻禎,我叫郭振,非常平凡的名字。
我跟母姓,從小就沒見過父親。
振字蘊含了她樸素的期望,希望我振翅高飛。
媽媽有精神疾病,一陣好一陣不好,不發病的時候是個正常人,發病的時候又哭又笑,會揪著我的頭髮把我的腦袋往牆上撞,也會光著腳跑出家門,行為很隨機,什麼都干。
她這樣當然沒有勞動能力,我們因此過得非常窘迫,只租得起半地下室。
下雨的時候,雨水倒灌進來,我們一瓢一瓢往外舀水,擦乾被浸泡的家具。但木製柜子和桌腿還是發了霉,白牆被水泡得很斑駁。
我覺得黴菌看上去非常噁心,但是很難根治,擦過之後沒幾天就又長出來。
用 84 擦過能好幾天,下一場雨,就又完了。
在這個多雨的城市,家裡永遠洋溢著潮氣和霉味,霉斑逐漸爬上牆面,蔓延到天花板。
媽媽沒辦法了,就問房東要舊報紙,左一層右一層地糊上去。
有時候糊著糊著就發病,又哭又笑。
我討厭霉味。
房東住在樓上,偶爾一家人坐在院子裡聊天吃東西。
那天他們在吃柚子,媽媽把他們吃剩的柚子皮要了過來,放一片在我枕邊。
「聞著這個睡,就聞不到霉味了。」
柚子皮的味道很奇妙,澀但很清新,我把那塊柚子皮糊在鼻子上,鼻腔就全是它的味道了,一點霉味都聞不到了。
從此我就愛上了柚子皮的味道,只要聞到就覺得安心。
我在這間半地下室長到十三歲才搬出去。
不是我媽發達了,是霍家找到了我。
他們說我是霍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現在要帶我回去認祖歸宗。
我媽不同意,瘋了一樣地攔我。但我還是回去了。
少年時代最旺盛的自尊心,不能埋沒在那間發霉的半地下室。
我受夠了永遠穿著一身帶著霉味的衣服,永遠被人捂著鼻子嘲笑,他們說我把抹布穿在身上,不愧是精神病的孩子,也是個精神病。
可是只要從那間房裡出來,就會是那個味道,我揣再多的柚子皮在身上都改變不了。
我實在是窮怕了。
霍家給我改了名字。
這一輩是鴻字輩,他們嫌振字太土,找大師算了個旺霍家財運的同音字。
我改叫霍鴻禎。
回到霍家之後,我拿到的零花錢是以前和媽媽生活費的很多很多倍,多得我都數不清。
我拿著錢回到那個地下室,想把媽媽接出來。
但太晚了。
她弔死在了裡面。
屋子灌了水,沒有人舀水了,淹得比以往都高,她的腳泡在水裡。
我再也沒能把她接出那間地下室。
等我長到十六歲時,我終於知道了霍家為什麼要費勁地把我找回來。
他們已經不滿足於正經做生意,開設了麗海俱樂部。
俱樂部在整個集團中很邊緣,但是俱樂部的實際經營內容又決定了它很重要。
這家俱樂部用慾望作為繩索,套住那些貴人的脖子。掌握秘密,就是掌握權力和財富。
霍家需要一條忠心的狗守好麗海俱樂部。他們不放心把麗海俱樂部交給外人,但那幾個自詡為正統的婚生子女又捨不得離開集團核心。
於是我被找了回來,成了那條狗。
在遇見紀清秋之前,我沒有談過戀愛。
在最應該春心萌動的少年時代里,我對男女關係的認知全都來自麗海,我幾乎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有正常的女人。
我確實找過幾個床伴,但那和戀愛不沾邊。
在麗海待的時間越長,業務接管得越多,我就越看出金錢對人性的掌控和摧毀。
這裡的一切都在告訴我一點——金錢就是一切。
但我又總在午夜夢回想起我媽媽。
她看不上霍家的錢,金錢就是一切的法則在她那不生效。
我的內心每時每刻都處在難解的矛盾中。我從起初沉迷這裡的紙醉金迷,到開始覺得這裡噁心。
但我離不開這裡。這就是我被找回來的理由,管不好這裡,我頃刻間就會失去一切。
在這裡待得越久,我就越適應,最後完全接納了麗海,也接納了自己。
這裡能提供給我需要的一切,錢能化為我的錢,人脈能化為我的人脈,我逐漸脫離霍家的掌控,誰也不敢再小瞧我,我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天真,其實這裡的樣子,就是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弱肉強食放之四海而皆準,而那些被踩在腳下的,不得好死的,要怪就怪他們太弱了。
如果我沒有回到霍家,我也只是任人踐踏的螻蟻罷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
錢來得容易,花得也痛快。
理智上我很清楚,這條路走不長遠。
錢今天不花,明天可能就沒了。
我嘲笑窮人譏諷弱者,可我又何嘗不是被錢驅趕的牲口。
一開始接近紀清秋,我是覺得她長得夠漂亮,夠格進麗海。
大學生這種身份,在麗海里一直都很有市場。
後來她說她要去做義工,我跟著她一起去,只是想去考察一下福利院的情況,裡面的女孩怎麼樣,能不能為我所用。
我還沒有接管俱樂部的時候,韓朔曾經從幾個不同的福利院往麗海弄過人,據說向日葵福利院的審核制度並不嚴格。
第一次去做義工的時候,我覺得她在做戲。可是這戲她一做就是三年。
我覺得她和我正相反。她沒有物慾,只追求內心的安寧,那個階段,回饋福利院就是她追求的安寧。
我則極重物慾,內心從來沒有安定過。
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是一種純粹的, 不求回報的暖意。
她無微不至地照顧那些孩子時,束起的頭髮落下一綹的樣子;她把柚子遞給我時眼睛亮晶晶的樣子;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樣子。
每一種樣子,都很吸引我。
我們在一起了。
但也正是這一年, 我搞定了向日葵福利院的院長和收養辦主任,福利院開始向麗海輸送資源。
一邊和清秋做義工,一邊把不諳世事的小孩子送進麗海地下喂猛虎。我又陷入了那種難解的矛盾狀態, 像個精神分裂。我無法面對清秋的眼睛。
我不再做義工。
大學畢業之後,我完完全全接管了麗海, 開始晝夜泡在裡面。我始終沒有對清秋說實話的勇氣,只告訴她我在做跨境電商。
我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我只想多瞞一天是一天。
得知她確診乳腺癌的時候,我真的慌了。但我迅速為她安排好了手術, 出了診費。那是我最慶幸我有錢的時刻。
我有錢, 所以我才能救她。
我是愛她的。
但是面對她殘缺的身體,我跑了。
我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麗海地下發生的那些事。
殘缺的身體,絕望的眼神,慾壑難填的金錢沼澤。
越想忘就越忘不了。
那些事只能發生在監控畫面里,不可以發生在我和清秋身上。
我很卑劣。
我找了個廉價的替代品。
舒望月至少身體完整, 不會讓我手一摸上去,閉上眼睛就想起麗海的地下。
其實她和我更加相似, 我們是差不多的人。
都窮怕了, 都喜歡錢,都沒什麼底線。
清秋別無所求, 唯一的願望就是和我結婚成家,自己成為母親。
我不知道怎麼回應這樣的期冀, 太沉重了。
我是個沒有明天的人。
舒望月正相反, 她有慾望,有所求, 我反而覺得沒有負擔。
她和我剛在一起兩天的時候, 就求我幫她解決一個人。
我問她要解決誰, 她說,她的繼兄。
我問她想怎麼解決, 她說希望那個人可以永遠不再出現。
於是我把她的繼兄拆賣了。
我們真的很像。
可能就是因為太相似了,我怎麼都沒辦法喜歡上她。
借酒澆愁酩酊大醉時,我喊的還是清秋的名字。
如果時光能倒流, 我最希望回到這一刻。
當我喊出她的名字, 把她引進麗海的那一刻起,一切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毀滅,結局從這一刻起就註定了。
她一環扣一環地查下去, 就像多米諾骨牌,崩塌到盡頭是遲早的事。
很多次,韓朔都要處理掉她,每一次都是我攔下。這時我突然發現了舒望月的用處。
她能代替清秋去死。而清秋不應該再跟我扯上關係。
所以我沒有追回她。
但我們還是復合了。在蘇老師的葬禮上, 她從極端的憤怒,到突然心軟, 真情流露, 這場戲其實破綻百出。我了解她。我知道她動機不純。
但我還是控制不住地靠近她。
如今這樣的結果,也許也是解脫。
被獄警押著離開的時候, 我最後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可惜是陰雨天,我從小到大最討厭陰雨天。
金錢和慾望堆砌出的腐爛人生,今日走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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