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來聽別的同事說,她家是那種典型的、把兒子當太子養,把女兒當驢使的家庭。
她要是不回去,她那個被寵壞的弟弟和重男輕女的父母,能把她家的屋頂給掀了。
她是被親情這根無形的繩索,死死拴住的提線木偶,無論走到哪裡,都逃不掉。
而孫經理也「不負眾望」地,在她離開的第三天,就以無故連續曠工為由,直接發郵件解除了她的勞動合同。
整個過程乾淨利落,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就像處理掉一件不再合用的辦公用品。
李雪這個名字,很快就在辦公室里被淡忘了。
她的工位空了幾天,然後被新來的實習生填上。
工作依舊繁忙,項目一個接一個,沒有人有時間去緬懷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
我偶爾會想起她,想起她當初怯生生的模樣,想起她後來理直氣壯的嘴臉。
但那感覺就像是想起一部情節狗血的電視劇,看過,罵過,也就翻篇了。
……
半個月後,一個尋常的下班時間,我收拾好東西,拎著包走出公司大門。
初冬的冷風迎面吹來,帶著一股蕭瑟的味道。
我裹緊了外套,正準備走向地鐵站,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毫無徵兆地撞入了我的視線。
是李雪。
她就站在公司大樓門口的台階下,像一尊望夫石。
半個月不見,她整個人都脫了相。
原來那點職場白領的精緻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憔悴和落魄。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灰的舊外套,頭髮枯黃,隨意地扎在腦後,露出一張蠟黃的、未經修飾的臉。
她的眼神不再有昔日的光彩,只剩下被生活反覆捶打後的疲憊和麻木。
我看到她的時候,她也看到了我。
但她的目標顯然不是我。
她正緊張地盯著大門的方向,像是在等待什?ū??麼重要人物。
很快,孫經理那微胖的身影出現了,他一邊走一邊打著電話,滿臉不耐煩。
李雪像看到了救星,立刻沖了上去,攔在了孫經理面前。
「孫經理,孫經理,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姿態卑微到了塵埃里。
「我家裡事情都處理好了,我以後一定好好工作,再也不請假了,求求您讓我回來吧!」
孫經理被她嚇了一跳,看清是她後,臉上的不耐煩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厭惡。
他往後退了一步,拉開和她的距離。
「你誰啊?哦,李雪是吧。」
他敷衍地應著。
「公司已經跟你解除合同了,你還來幹什麼?」
「你的崗位已經有新人了,一個本地的應屆生。」
「工資比你低,做事比你踏實,還不用操心她會不會動不動就老家有事。」
「行了行了,我還有事,你趕緊走吧。」
他揮了揮手,像在驅趕一隻煩人的蒼蠅,繞開她,頭也不回地快步走掉了。
李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孫經理絕情的背影,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去了。
那是一種被世界徹底拋棄的絕望。
她僵硬地轉過身,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然後,死死地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間,她眼中的麻木和絕望,迅速被怨恨所取代。
那是一種將所有不幸都歸咎於他人的怨恨。
9
「劉清!」
她咬牙切齒地叫著我的名字,口水幾乎要噴到我的臉上。
「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當初不肯幫我,我也不會被開除!」
「你為什麼不肯幫我?為什麼見死不救!」
她的質問荒謬得可笑。
周圍路過的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我皺起眉頭,試圖掙開她的手。
「放開。」
我的聲音很冷。
「我不放!」
她抓得更緊了,整個人都貼了上來,胡攪蠻纏。
「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說法!我當初那麼信任你,把你當師傅,你就是這麼對我的?」
「你毀了我的工作,你毀了我的人生!你滿意了?你高興了?」
她的指責像一盆髒水,劈頭蓋臉地潑過來。
我看著她這張因憤怒和不甘而扭曲的臉,心裡沒有半分波瀾,只覺得無比厭煩。
跟一個失去理智的人,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
我不再試圖跟她理論,只是猛地一甩胳膊,用盡力氣掙脫了她的鉗制。
她沒站穩,踉蹌著後退了兩步,險些摔倒。
「李雪,」
我看著她。
「你的工作,你的人生,都是你自己的選擇造成的,與我無關。」
「從你和我換班卻放我鴿子還死不悔改的那天起,你就該想到會有今天。」
說完,我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就走。
「劉清!你站住!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你不得好死!」
她的咒罵聲像一條黏膩的毒蛇,從背後追了上來。
我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
晚高峰的人流像潮水般湧來,很快,我就匯入了那片行色匆匆的人海,將她的身影和聲音,都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冷風吹在臉上,有點疼,但頭腦卻異常清醒。
我走進了地鐵站溫暖的燈光里,身後那片關於李雪的陰影,被徹底隔絕在了冰冷的冬夜中。
那天之後,李雪像一道陰魂,纏上了我。
她沒有工作了,時間便成了她最充裕的武器。
每天早上,我到公司樓下,都能看到她像一尊雕塑般杵在不遠處的花壇邊。
她不走近,也不說話,只是用那雙空洞又充滿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從我下車,到我走進大廈門口,那目光像兩道冰冷的射線,黏在我的背上。
晚上我下班,她又會準時出現,遠遠地綴在我身後,直到我走進地鐵站的閘口。
她不吵不鬧,這種如影隨形的騷擾,比歇斯底里的咒罵更讓人毛骨悚然。
那是一種無聲的示威,一種精神上的凌遲。
同事們也漸漸發現了這個詭異的「風景」。
他們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探究和憐憫,但更多的是避之不及。
沒有人願意沾染上這種黏膩的、甩不掉?ù?的麻煩。
我心裡那根名為「離職」的弦,被她每天這樣一撥,繃得越來越緊。
李雪固然可恨,但孫經理那種將員工當成可隨時替換的零件、毫無半分人情味的做派,才是真正讓我感到心寒的根源。
這個地方,不值得我再耗費任何心力。
我開始不動聲色地準備。
我更新了簡歷,投向了幾個心儀已久的公司。
同時,我用手機,將李雪每天蹲守我的畫面,一張張拍了下來。
照片里的她,身影單薄,眼神執拗?ū??,像一個偏執的信徒。
一個星期後,她終於按捺不住了。
10
那天我下班走出大門,她第一次沖了上來,攔住我的去路。
她的樣子比上次更加憔悴,眼底布滿血絲。
「劉清,你必須對我負責!」
她張口就是這句荒唐的指控,聲音尖利,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我工作沒了,房租也快交不起了!都是因為你!因為你見死不救!」
她試圖抓住我的手臂,被我側身躲開。
我看著她這張因激動而扭曲的臉,心中最後一絲不耐也被耗盡。
我沒有和她爭辯,只是平靜地拿出手機,當著她的面,按下了報警電話的快捷鍵。
「喂,警察同志嗎?我在 XX 大廈門口,有人持續騷擾我,嚴重影響了我的正常生活。」
我的聲音清晰而冷靜,沒有一絲波瀾。
李雪愣住了,她大概沒想到我會如此乾脆。
她的手還僵在半空中,臉上的表情從癲狂的憤怒,變成不可置信的錯愕。
警察來得很快。
當兩個穿著制服的身影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李雪臉上的血色徹底褪去。
她呆呆地看著警察,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滿了茫然和被背叛的屈辱。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
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乾澀沙啞,像兩片砂紙在摩擦。
我看著她,感覺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這很難看出來嗎?你一直騷擾我,我當然要報警。」
我的直白似乎徹底擊潰了她最後的心理防線。
她像是忽然想通了什麼,那份茫然瞬間被一種扭曲的理直氣壯所取代。
「我騷擾你?」
她拔高了音量,指著自己的鼻子,對警察,也對我嘶吼。
「是她害我的!警察同志,你們要為我做主啊!」
「就是因為她不願意跟我換班,我才會被公司開除,我才丟了工作!」
「我丟了工作,我當然要找她負責!這有錯嗎?」
她這番顛倒黑白的邏輯,讓在場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連那兩位見多識廣的警察,臉上都露出了無語的複雜表情。
其中一位年長些的警察嘆了口氣,走上前,公事公辦地對她說:
「女士,不管你們之前有什麼糾紛,你現在的行為已經構成了騷擾。」
「請你跟我們回所里一趟,配合調查。」
李雪被帶走了。
她被兩個警察架著胳膊,還在不甘心地回頭沖我嘶吼,咒罵著各種惡毒的字眼。
我站在原地,看著警車閃爍的燈光消失在車流中。
她被拘留了幾天。
這幾天,對我來說卻是效率最高的一段日子。
我拿到了隔壁城市一家業內知名公司的正式 Offer,薪資和崗位都比現在高出一大截。
我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列印了辭職報告,走進了孫經理的辦公室。
他看到辭職信時,臉上沒什麼意外,只是習慣性地擺出領導的架子,敲著桌子教訓我。
「劉清啊,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遇到一點小挫折就想跑。」
「你走了,去哪裡能找到我們公司這麼好的平台?」
我看著他那張油膩的臉,聽著他言不由衷的屁話,心裡只覺得好笑。
我沒有反駁,只是微笑著聽他說完,然後把簽好字的報告放在他桌上。
「孫經理,謝謝您這段時間的『栽培』。」
「離職手續,還請您儘快幫我辦一下。」
走出他辦公室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11
在辦理離職交接的最後一天,我做完了最後一件事。
我將這兩年里,悄悄收集的所有證據,整理成一個文件包。
裡面有我們部門常態化的、沒有加班費的強制加班記錄。
有孫經理為了逼走老員工而制定的不合理 KPI,有他濫用職權剋扣員工獎金的郵件截圖。
還有那條「曠工扣除三倍工資」的、明顯違法的公司內部規定……
我將這份文件,連同一封實名舉報信,通過匿名郵箱,分別發給了集團總部的紀檢部門和市勞動監察大隊。
做完這一切,我刪除了郵件,格式化了 U 盤。
抱著裝滿個人物品的紙箱,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我奮鬥了兩年的地方。
然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離開了這座城市,去往新的地方,開啟新的生活。
關於舊公司的一切,我都沒有再去打聽。
直到一個月後,一個關係還不錯的舊同事,給我發來一條微信。
「清清,告訴你幾個大快人心的消息!」
「孫胖子下崗了!總部紀檢委和勞動監察的人下來查,把他那些爛事全翻出來了,直接被辭退,聽說還在行業黑名單上掛了名。」
「然後我們部門新來了一個總監,是個雷厲風行的女領導,一來就把孫胖子那些亂七八糟的規定全廢了,現在大家準點下班,沒人敢強制加班,簡直是人間天堂!」
「還有那個李雪!聽說她被拘留了幾天,留了案底。」
「出來後想再找工作,好一點的公司一做背景調查就不要她了。」
「前幾天聽人說,她實在混不下去,灰溜溜地買票回老家了。」
我看著那幾行文字,在異鄉公寓溫暖的燈光下,慢慢地、無聲地笑了起來。
窗外,是隔壁城市璀璨的夜景,萬家燈火,車流如織,充滿了陌生而鮮活的生命力。
我的新工作已經步入正軌,新的同事友善而專業,新的環境充滿了挑戰和機遇。
我關掉手機,走到窗邊,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清涼的空氣。
過去那些人和事,像一場冗長而壓抑的噩夢,終於被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徹底驅散。
一切,都從頭開始了。
而這一次,天朗氣清,前路開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