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資不抵債後,他更是賣掉了所剩無幾的地皮,換取現金。
現在,他正拿著最後七萬的籌碼,滿臉哀愁地站在屬於我的房產面前,對我擠眉弄眼:「哎兄弟,你又賺一筆了。」
臉上的表情也比較誇張。
是那種故意逗人發笑的誇張。
「嗯。」我垂下眼帘,沒再看他那股透著傻氣的笑。
卻仍舊聽到他大著嗓門道:「開心點嘛!反正我是覺得我活夠本了。如果真的有這麼個復活的機會,你們誰能活到最後的話,記得幫我找找我現實里身份,燒炷香啥的。我是感覺我沒啥子親人啊……要是有的話,兄弟們不嫌麻煩,也幫我去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
我:「嗯。」
馮蘭:「……好。」
五十三號:「哎別這麼垂頭喪氣啊。來來來,跟哥笑一個。」
我嘗試著勾唇,模仿一個笑容,但沒成功。
只能面無表情懟他:「笑不出來。」
而頭頂的系統機械音在不斷提醒:
[請玩家五十三號支付 8 萬元,請玩家五十三號支付 8 萬元]
[請玩家五十三號在 30 秒內,支付 8 萬元]
[30]
[29]
[28]
「行吧不笑就不笑。」五十三號嘆了口氣,將手裡籌碼拋向我,「你們仨如果有誰有機會出去呢,一定要記得,多笑笑,笑口常開長命百歲啊。」
我輕輕接住。
他像是雙眼微紅,借著抬手的姿勢,不著痕跡揩了揩眼淚。
[滴。玩家五十三號,破產清算,遊戲失敗。]
在系統的提示音里,五十三號揮了揮手,吹了聲清脆口哨:「再見。」
就像之前每個副本結束前,他快樂地大聲告別。
唯一的不同是。
這次,他沒有,下一個副本。
13
同伴死了,遊戲仍需繼續。
我有可以放緩遊戲結束的速度,只是隨意投擲骰子。
沒有再購買玩家死去後,空餘出來的地。
但即便是這樣,四十號和八十四號的財富也消減很快。
四十號從玩遊戲後,就一直沉默著。
但這時忽然開了口:「真遺憾啊。」
我們幾個的相聚有點遠,馮蘭和八十四號在地圖的另一邊,他們只能隔著條溪流和草坪,看向四十號。
知道她說了話,但不知道她說了什麼。
「真遺憾呢……」四十號又是小聲說道,「你看,太陽多麼好啊。適合坐下來……」
她垂了眼睫,捏著手上剩下的十八萬籌碼,對我笑了笑。
那笑比哭還難看。
因為她前面是死路。
不論骰子擲出多少,落到哪個單元格,都會破產。
很久之後,四十號輕輕補充最後一句:「……大家一起喝杯茶,看一本書呢。」
她也沒管別的選手有沒有聽到這自言自語,又拿起骰子,輕輕一扔。
半透明的巨大立方體在草坪里打著旋兒,最終落在了 6 上。
六步之外,是馮蘭的酒店。
五層,很豪華,相應的,收費昂貴。
每一次 20 萬。
四十號她本就緊張,抹去額頭冷汗,將眼鏡摘下用衣角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在她硬著頭皮,迫於電子機械音的催促走過去前——
我突然開口,像是安慰:「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可以給我們所有人講《荷馬史詩》。你看上去很熟悉這塊。」
「可是不會有機會了。」她走到單元格,似是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將籌碼拋到馮蘭手裡,「有點遺憾,但只要你們有任何一個人活下去了,記得我,我就算仍舊活著。」
「我與你們同在。」
14
四十號其實是個很不錯的姑娘。
她極有耐心,一百三十七號很多細碎問都是找她的。像極了喜愛教書育人的教師。
相應的,她在文史哲學方面的造詣也不低。
在末日的廢土裡,圍繞篝火團坐時,她給我們講了很多小故事。
有西方的,也有東方的,還有希臘神話,大夥都聽入了迷,哪怕入夜要休息了,一百三十七號也纏著讓她繼續講。
我面無表情地從炸開的彩帶上挪開眼,感受到久違的冷。
還有厭倦。
我轉過頭,對他們兩個說道:「繼續吧,兩位。」
15
八十四號是剩下三個裡頭最緊張的。
他緊咬牙根,仿佛背負了另一個的使命,在斟酌地選擇要不要置地和升級。
現金用多了,可能不夠交付過路費,用少了,又沒有足夠的固定資產來賺錢。
我感到他大腦都快燒糊了,淡淡提醒:「你現在最好升一級。因為那塊地我和蘭分別有 1/24 和 1/6 的可能經過,根據機率計算……」
我那句「這樣回報的期望值更高」還沒出口,他就粗暴打斷了:「不用你說!!」
我頓住,能隱約感到他的怒火和敵意,識趣閉嘴。
做了個「請」的姿勢:「你繼續。」
遊戲到了這個時候,任何的計算幾乎都是徒勞的,能改變,但不能反轉。
果然,到了六輪之後,八十四號瀕臨破產,像只暴怒的獅子,在他那個單元格里來回打轉。
最後,竟是拒絕投擲骰子,反而揮舞起拳頭向我衝來。
這貨人高馬大,肌肉比起五十三號只多不少,我謹慎側身躲開。
在閃躲空隙里,抬頭望了眼天。
系統只是在八十四號出格子的時候瘋狂警告,在發現他想殺我後,悄然閉了嘴。
就像之前二十五號被襲擊,以及反攻時候一樣。
安靜如雞。
哦,原來依舊鼓勵我們自相殘殺。
我心底湧上一陣惱怒,直接一踢一絆,用過肩摔把他放倒,像在精神病院裡一樣,只不過這次手裡沒有刀,於是我扼住了他的咽喉,冷冷開口:「還是和之前一樣,不長記性嗎?」
被我一模一樣放倒兩次,八十四號惱羞成怒,卻被我利落卸掉左臂,再踩住右手。
徹底動彈不得。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還玩麼?」
「……玩。」他狠狠咬牙。
「確認嗎?」
「……確定。」
「好,給你這個機會。」我淡淡道,起身,將他脫臼的左臂咔嚓裝上,「但我也最後一次告誡你一點,永遠不要再把刀對準同伴,即使資源有限。我們共同的敵人,是——」
「制定這個遊戲的,人。」
16
我不知道八十四號有沒有聽進我的話。
但直到淘汰出局,他都陰沉著臉,沒再說一個字。
哪怕渾身炸成煙花,也沉默而死。
去陪女朋友了。
17
空曠的場地里, 只剩了我和馮蘭最後兩人。
高樓旅館在寧和的村莊拔地而起,像是文明的演變, 大城市的興建。
我刻意將節奏壓到最慢。
每次都等系統警告提醒, 才緩緩投出骰子。
直到終於堅持不住了。
「你說你以前, 會幫政府進行一些經濟和宏觀決策嗎?」我忽然側頭問道, 「有處理過這些問題嗎?」
馮蘭一愣,點了點頭,卻明顯不想多提。
他猶豫著道:「要知道,廣義的帕累托改進[注 2],其實是不存在的。政策出台、改變,意味總有人的蛋糕要被動。即便社會整體向更好的一面發展,也會有人在歷史車輪里,成為炮灰。犧牲總會存在, 就像天總會黑。」
他跟著骰子前進幾步,跟我相距的不是很遙遠,靜靜看著我,很久後才將過路費扔了過來。
「但是天還會再亮。」他輕輕說道, 「所以,出去之後, 您不必為您做的任何事愧疚。」
「請堅信您是對的。」他無視系統震耳欲聾的警告, 在漫天警示的紅光里, 將插在胸前的第二朵玫瑰遞到我手上,「就像我一樣。」
「祝您好運,老師。」
[注 2]:帕累托改進:一個體系下,在不損害其餘人利益的時候,能夠提升某個人或者某群人的利益。(就是只有變好的, 沒有情況變壞的)
18
馮蘭的胸前口袋裡, 別了三枝玫瑰。
第一枝, 贈給了二十五號。
第二枝, 送給了我。
第三枝,獻給他自己。
爆炸聲里,彩帶漫開。
屬於他的那枝鮮紅的玫瑰輕輕落在地上, 夾雜在五顏六色的閃光紙條里, 其實很美。
像是宣告遊戲落幕的葬禮。
作為一個按照要求和計劃的旁觀者, 他無言地執行了全部計劃——
哪怕在我們看來, 這個計劃獲勝的可能。
不足 1%。
19
與此同時, 四周的高樓也像煙花般炸開,歡喜慶祝。
電子機械音在空中盤旋升起:
「恭喜三十二號玩家,取得最終勝利。」
「為您連接主世界權限。」
20
世界開始破碎,所有的像素土崩瓦解。
我墜回到了我自己的空白空間。
一晃而過間,我看到他們的空間在急劇黯淡, 快速消失。
而在一片白茫里, 我的世界裡除卻黑白,唯一的色彩就是手裡的這枝玫瑰。
我聽到系統冰冷的流程提示:
「在此之前,進行再次記憶抹除。」
「記憶抹除將在三秒後啟動, 三,二,一。」
— 富翁棋盤·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