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心思再計數步數了。
一來我知道它一定會變大,二來,上個副本傷亡慘烈,三十八個人只剩了九個。
……估計再來一局,就得全軍覆沒了。
而且上一關的馮蘭,實在是太奇怪了。
即使之前也有覺得他有某些事在瞞我,但從來沒有這麼失控過。
像是受到了某種刺激。
思來想去,在靜坐一段時間後,我沒入牆壁,前往他那裡。
在漫過空間縫隙的途中,我隱約能看到九號和一百三十七號逐漸暗淡的空間。
不由得微微一愣。
但下一刻,我漠然地抿唇,移開目光。
02
馮蘭的空間有種優雅的雍容感。
我其實很喜歡他這裡的綠草和玫瑰,坐在草地上看書,整個人也會沉靜平和下來。
他正是靠在樹邊,屈起的膝蓋上,放了那本《國富論》,在信手閒翻。
我走過去,同樣坐下,隨手拿起《莎士比亞》,挑了首莎翁的十四行詩看完,再抬眸掃了眼不知何時合了書沉默看向我的馮蘭,低下頭翻過一頁,問道:「有什麼想說的嗎?」
他無聲地沉默。
不知道是在斟酌說什麼,還是在猶豫要不要說。
我沒催,給他時間。
讓人窒息的沉默在我倆之間蔓延,我很淡定,他卻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最終,他輕輕說道:「如你所猜,我知道全部。」
03
意料之中。
我冷冷地將書放在一邊,下一秒,拳頭就砸在了他臉上。
我直接將他掀翻在地,扼住他喉嚨,膝蓋壓住他胸口,居高臨下地道:「給我一個理由。」
他咳嗆了聲,眼神很誠實:「按照計劃行事。」
「那你上一關怎麼那麼失態?也是按照計劃嗎?」我不明所以,只能冷笑,「那這執行能力,可真差勁。」
「我只是生氣。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會這麼做,做出一道我們任何一位,都絕對想不出來的『保險』措施。果然他們才是最擅長拿捏『人心』的……」馮蘭輕輕笑了,「你還記得上一關,有多少只怪物嗎?」
我下意識地:「一百二十七隻。」
「那我們……有多少人進入這個遊戲呢,靈?」
我完全愣住了。
馮蘭像是慶幸又後怕,無聲地用唇語說道:「還好是我,殺了那隻怪物啊。」
我呼吸急促,腦子裡一團亂麻,又見他臉色泛著青紫,下意識鬆開了手。
他不掙扎,直到我抿著唇起身,也依舊躺在草地上,笑了笑看我:「我告訴您我所知道的全部。」
「即使您可能並不相信我,老師。」
04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只剩了九個。
這次開啟下一輪的速度格外快,不過十幾天後,那道電子機械音就催魂般,盤旋在我們頭頂上空。
這次它格外歡快——
伴隨著悅耳的搖骰子聲,和路邊電子遊戲機里會出現的「滴滴答答」按鍵音,清脆得像是童年。
童年的奏樂聲里,系統快樂地喊道:
「恭喜三十二號選手通過第七輪關卡,您可以選擇是否繼續遊戲。」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它再次提醒道:「是否繼續遊戲?您還有一分鐘確認。」
「繼續。」
電子機械音歡呼雀躍:「好的。第三十二號,開啟第八輪關卡。」
在它注意不到的角度,我唇邊溢出冷笑。
無聲道:「下個副本之後,見。」
05
很規整的平地,放眼望去,沒有建築。
地上是巨大的方格子,方格子都是空的,間或還有草地和溪流。
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光潔平整,水流簌簌,悅耳動聽。
九個選手很快就降落在地,依舊是熟悉的摔落。
可沒有玩家再像第二個副本那樣咒罵抱怨,在巡視四周後,我們的心不約而同地沉了沉。
仿佛是為了印證我們的猜測一般,機械音笑嘻嘻地道:
「恭喜九名選手,一路衝鋒陷陣闖關到現在。那就讓我們開啟最後一輪關卡吧!遊戲很簡單,任選史上的一款大富翁遊戲,每位選手初始資金 100 萬,可以用來建築、買房、存款,也可以進行貸款。同時,違反規則的選手會坐牢,身體出現狀況也會住院。」
它頓了頓:「相信大富翁的規則大家基本清楚,就不多介紹啦!有不清楚的歡迎隨時召喚我,進行提問。」
「那麼,現在,就讓我們開啟最後一輪的——闖關遊戲吧!」
「遊戲規則:資金為負,即小於零的選手,立刻淘汰出局。」
我閉上雙眼,感受到這撲面而來的殘忍。
和前面的任何一關遊戲都不同。
大富翁,是一款零和遊戲。
所有選手的累計資金是一個確定的數目。誰變多了,另一個就會變少。
而零和遊戲,不存在共贏。
只有自相殘殺。
06
歷史上有很多版本的大富翁。每一個版本規則略有差別。
但基本的規則都是,通過擲骰子走不同的步數,落入不同的單元格。
而在這些單元格里,你可以有諸如買房囤地、銀行理財,甚至買彩票等一系列的操作。
為了照顧不同玩家的水平,我們打算選擇最簡單的某一款。
丸子頭四十號一直沉默,等我們討論完,才緩緩開口:「……這一關,是不是最終,只剩下一個人?」
我換了個委婉的方式說「是」:「通過計算,我們應該可以儘量保證所有人沒那麼快破產。」
「我隱約記得……這款遊戲,是有一個共贏版本的。」四十號推了推方框眼鏡,遲疑開口。
附近環境優美,像是一個小巧寧靜的村莊。
馮蘭坐在一旁的石椅上,突然接口道:「你是說由伊莉莎白創造的初始版本嗎?那個時候這款遊戲還不叫大富翁呢,叫地產大亨,講述地主和壟斷的故事。」
四十號茫茫然一點頭:「……應該是。」
「遊戲有兩種玩法,第一種『壟斷』,也就是後來的主流玩法,零和博弈,必有輸家;第二種玩法叫作『繁榮』。」馮蘭繼續道,「應該就是你說的合作共贏版本。」
「這個版本玩法不太一樣。它規定,任何一位玩家購得土地,其所有權與收入由所有玩家共享。直到初始資金最少的那位玩家,也賺得了兩倍金錢的時候,即宣告遊戲結束。這還原了亨利·喬治在《進步與貧困》里的思想——杜絕土地私有,將開發土地的紅利回饋社會,而非讓個別資本家中飽私囊。」
我腦海里也隱約有模糊的記憶,順口問道:「第二種玩法是消失了嗎?」
馮蘭頓了頓,解釋:「伊莉莎白為自己設計的這款遊戲申請過專利,目的是『表明土地壟斷對經濟造成的不良影響,以及用土地價值稅作為補救措施的可行性』。總的來說,算是一種宏觀調控,模擬第二次乃至第三次社會分配。」[注 1]
「她甚至滿懷期待地將遊戲賣給了公司,但她沒有成功。」
我微微一怔。
馮蘭諷刺般挑起唇角:「遊戲發行後,壟斷的模式大受歡迎,發行公司乾脆刪減了共贏模式。甚至有人竊取了伊莉莎白的成果。」
「只能說,人類……都是喜歡競爭、博弈和廝殺的吧。」他聳了聳肩,「像是藏在骨子裡的東西。因為它夠刺激。」
他起身,走到那展包含所有歷史版本的螢幕前,劃拉到最前面,指著第一個黑白版本道:「四十號,你說的是這個吧?它,選不了。」
四十號愣了愣。
第一個黑白版本後面,跟著創作者姓名:伊莉莎白·瑪姬。
只可惜,這個版本無法被選中。
就像合作共贏的可能——被永遠剔除。
[注 1]
第二次分配:國家通過稅收、財政轉移支付等手段進行國民收入的分配;
第三次分配:高收入人群在自願基礎上,以募集、捐贈和資助等慈善公益方式對社會資源和社會財富進行分配,是對初次分配和再分配的有益補充;
前不久阿里巴巴、騰訊等網際網路大廠,捐贈千億資金實現共同富裕,就是第三次分配啦~~~
07
遊戲的惡意是我們意料之中的。
所有選手也沒有失落,選擇了最基礎的 2080 版本。
沒有抽卡,只有建地、儲蓄和監獄功能。
在選擇完版本的一剎那,系統提示:
「為了防止玩家們拖延時間,我們擬定每繞地圖一周,每位選手需要交 5 萬稅費。」
「下面,請各位開始第一輪的遊戲~~~」
隨著它話音落下,湛藍無瑕的天空,綻開了煙花條的彩帶。
像是歡慶的典禮。
本來黃昏的天也瞬間變黑,再陡然黎明天亮,耀眼溫暖的陽光明媚極了。
「……哎兄弟們,稅費有什麼用啊?」五十三號直接傻眼傻。
馮蘭解釋道:「這就是說,我們不能不買地皮,什麼都不做了。因為我們的資產總和是在縮水減少的。」
「如果所有人,什麼都不做,也只能熬過地圖 20 圈。」
這是將我們最後一點的合作可能,都給堵死了。
08
二十五號破罐子破摔,往很童話風格的蘑菇燈上一靠:「大不了一起死唄,這破遊戲姑奶奶不玩了!」
可惜不是所有選手,都和她一樣的想法。
哪怕是和我們關係不錯的四十號,也謹慎後退一步,走向起始點,道:「大家還是玩吧。就算只有一個人活下去,也比所有人都死來得好。」
我贊同她的話。
所以我也跟了過去。
一百零三號和八十四號是情侶,他倆對視一眼,手牽著手緩緩走著。
二十五號猶豫片刻,還是跟在我和馮蘭身後,磨磨蹭蹭來到初始點。
她不情願極了。
五十三號拍了拍她肩膀,用很地道的口音安慰:「沒事啊大妹子,這遊戲純粹靠運氣,誰運氣好,誰就通關唄。反正多活了這麼多副本,也挺值當的。」
二十五號嘴唇翕動了下。
從口型,我猜她是想說「值當個屁」。但她最終還是沒說出口,只是一臉嫌棄地拍開五十三號手:「滾滾滾。」
至於剩下的八十六號和一百二十二號,一男一女。
八十六號板寸頭,高個,和五十三號關係不錯,我們也算能說得上幾句話。
一百二十二號則是露耳的中長發,瘦削的黑色夾克,高蹬靴。
她有點獨,像孤狼,偶爾有分組活動,也沉默寡言。
連我也沒料到她韌性能有這麼好,熬過了上一關最後,零號怪物死前的精神攻擊。
所有選手都站在起始點後,遊戲正式開始。
五十三號甩了甩胳膊,一馬當先:「我先來我先來!」
遊戲叮咚了聲:[請玩家投擲骰子。]
五十三號面前是個虛浮的面板,他試探著一撥弄,巨大的骰子當空而下,在草坪上咕溜溜轉了好幾圈,最後停了下來,上面數字是 6。
這棒槌還喜笑顏開:「哎數字還挺大的,這是要去哪呀?」
我面無表情:「監獄。」
五十三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