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白茫的世界裡,我的腦海里還是那宣告結果的數字:
三十九。
還有男人從高樓跌落,凝滯空中,迎接死亡的那一刻,眼底的驚恐和痛苦。
這些在我腦海里不斷回放,逼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半跪在純白無雜質的空間裡,手摁在地,劇烈喘著粗氣,半晌才癱坐在地,低咒了一聲。
他媽的這個遊戲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名為涅槃,其實不過是再一次的殘殺。
所有人都被遊戲追殺得喘不過氣來!
到底要等到哪一關才能停止?
從進入第二個副本開始,我的內心就有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直覺,告訴我要儘可能留住更多的人。
所以我選擇儘可能去幫一把。
也因此,每次有人死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都憤恨絕望極了。
我靜坐了會兒,好容易平息了情緒,再次開始摸著空間邊緣,計數走路。
上次的「丘比特」硬幣砸了出去,這次我用來做標記的是從詹姆斯博士辦公室里拿來的立牌。
塑料的立牌上,齜牙咧嘴的黑貓猶如幽靈,一雙綠色的眼睛瞪得很大。
我將它連帶底座,輕輕放在了空間的邊緣。
然後逆時針開始行走。
這次,我花費了快一百多萬步才繞完一圈,比起之前的七十九萬三千步多了三分之一。
這個空間……變大了。
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畢竟掌握的線索實在太少了。
走完後又無事可做,於是在無聊到發狂的情況下,我無頭蒼蠅似的在這片圈禁起來的空間裡亂逛。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我看到了一枚硬幣。
那是枚金色的硬幣。比特的頭像憨態可掬,那支拉起的弓箭寒光凜冽。
……像是我上次一怒之下砸出去的那枚。
硬幣旁還有張硬銅紙片,我將它和硬幣一塊拾起,卡片上寫著:
反向掩碼 12.9.0,適用局域。
……這又是什麼意思?
我一頭霧水,只能暫時將硬幣放在指尖摩挲,皺眉思索半晌,向空間的邊境走去。
剛靠近禁區邊緣,整個空間紅色警報大起,「ERROR」聲不絕於耳。
我只能停下腳步,謹慎小心地繞著這個大圓圈行走。
一路上,警報聲就沒有停下來過,機械音在瘋狂叫囂「禁止跨越」。
我當沒聽到,向前走,直到某一瞬間之後,那些聒噪的電子音忽然消散。
我腳步頓住,側頭看向右手邊的真空地帶。
那裡和以往一樣空無一物,象徵著不可逾越的危險。
但這次,它沒有響起警報音。
我抿了抿唇,嘗試著伸出手向前探去。
一厘米、兩厘米……十厘米。紅外線沒有射落下來,我觸碰到了一面堅硬光滑的牆。
這個觸碰就像是一道開關,又像是一道命令。
從觸碰的那一點開始,波紋般的光蔓延開來,瞬間席捲了整個空間。
我眼前的景象變得清晰明了。
我呼吸滯住,猛地睜大眼,順著漫開的光向後望去。
那裡仍舊是象徵危險地帶的一片空白。
但我面前……卻不再是白茫。
隔著透明的玻璃,我看到了數不清的緊挨著的空間。像是懸浮的泡沫。
有的空間是黑暗的無人的,也有的空間是亮著的。各有各的特色。
和我一同度過四個副本的朋友們,也身處其中。
2、
我試著再按了一下那面牆,能感覺到只要我想,是可以穿過的。
沒怎麼猶豫的,我抬了長腿一邁就打算過去,可惜這時,那道陰魂不散的電子機械音響了起來。
這次的前奏極為嘈雜喧譁。
像是數不清的人聲夾雜在低沉的鋼琴獨奏和鼓點裡。
那些人聲並不快樂,也不歡喜。
相反,儘是尖叫、痛苦哀號和絕望的呻吟。
簡直像來自地獄的伴奏,烈火盡情燃燒,纏繞著每一個無助的靈魂,直到把他們折磨致死。
過了會兒,突然出現了一道空靈的合唱,只有單音節「啊」,這一聲曲調悠揚輕靈,緩和了絕望的人聲。
在這緩和里,我緊皺的眉鬆了松,就聽到電子機械音道:「恭喜三十二號選手通過第四輪關卡,您可以選擇是否繼續遊戲。」
我靠著那面玻璃牆,手放在膝蓋上,抬頭望向頭頂,電子機械音就是從那裡飄來的。
但它沒發現這裡的異樣。
於是我笑了:「當然……繼續啊。」
電子機械音:「好的。第三十二號,開啟第五輪關卡。」
3、
這次降落地是在一間分外廢舊的大樓前。
說實話,破是真的破,第三個副本那個遊樂園的招牌都沒它破。
樓角和牆磚都斑駁脫落,露出內里慘灰的水泥,下面的綠漆也糊了大半,能隱約看到環繞的圍牆上,陳舊的紅字:
「好好治病,重新做人」
「戒除成癮性,回歸真善美」
「聽話、孝順、熱愛生活,讚美、歌頌、偉大導師」
我掃視一圈,沒立刻走進這棟大樓內,而是繞著它仔細觀察。
不知道多少年的爬山虎在背陰面長滿了整個牆,綠葉將窗戶都圍得密不透風,這時,我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側頭,餘光里看到走來的人。
是個玩家,好像是七十六號還是多少?
他走到我身邊,友善地和我打了聲招呼說:「我比你先到,在旁邊的山丘也去逛了下,這附近還有個學校。而這應該是一家醫院。真是奇怪,學校和醫院放在一塊兒。」
「嗯。」我點了點頭,目光仍在死盯著這爬滿爬山虎的牆。
他可能是見我面無表情、眼神冰冷,以為我不樂意搭理他,又說了幾句話後,怏怏向另一邊走去:「那我先去再探探路啦!」
「好的,注意安全。」我溫和下來,頷首道。
然後繼續抬頭,仔細辨認老舊的藍玻璃窗,數著房間。
又過了會兒,有人走進,這次我懶得回頭,估摸著還是玩家。
沒想到這次有兩人,其中一個雀躍地跳過來,一把撲到我背上,差點沒把我撞個趔趄,她歡快說道:「哥看什麼呢!」
其餘另一個無奈地將她拽下來,拍了拍我的肩,道:「靈。」
「鬧騰什麼。摔個狗啃泥才舒服?」我睨了眼一百三十七號,讓她自個站好,扭頭對馮蘭說道,「你們同時到的?」
馮蘭挑眉:「不是。二十五號和九號也到了,我倆打算來找找你,就往四周逛了逛。你在看什麼?」
「牆。」我說道,「還有背後的人。」
馮蘭也順著我的目光,抬頭看去,微風拂過安靜的葉子,老舊的廢棄建築難得安詳,看上去沒有異樣。
馮蘭疑惑:「裡面有人嗎?還是這個遊戲里出現的 BOSS 和鬼怪?」
我想起我面無表情時看到的那一幕——有扇窗後面,立了個兩眼冒著血水、嘴巴黑洞一樣的小男孩。
他皮膚慘白,同樣沒有血色的乾裂嘴唇在一張一合,嘴裡也咕嚕冒著血泡。
而在不同的窗戶後,隱隱約約的,有很多個這樣的鬼影。
4、
一百三十七號學著我抬頭看去,不出片刻她就變了臉色,後退幾步,躲到我身後。
她語氣哆嗦:「哥哥哥哥、哥!有鬼瞪我!」
我:「那你瞪回去。」
一百三十七號還是怕:「嚶。」
我比她高一個頭不止,輕輕按著她頭頂,擋住這棟樓,邊轉身往回走,邊把她轉了個邊,道:「走吧,別看了,等人到齊再去裡面。」
「……還要去裡面嗎?」她弱弱說道。
我:「你想現在去也行。」
一百三十七號乖乖閉嘴。
我們三個人並排走著。
這裡像是午後,太陽不錯,陽光明媚而溫柔。
在這棟大樓附近的水泥台上,的確能望到不遠處的校園。
很容易就能看出是校園。
環境蠻不錯的,和這邊的破敗形成鮮明對比。
有擺了課桌的教室,刷了白牆的樓房,栽種了綠竹的迴廊,還有升起了國旗的操場和塑膠跑道。
除了這棟樓房和那邊的校園,沒有別的建築了。
除了黃土高坡和荒蕪的平原,就是零星的山丘將四周環繞封鎖。難以逃出去。
我還穿著上次的休閒裝,行動方便,便試圖攀上一座荒丘。
很容易的,我攀爬了上去。
山丘上的風更大,冷徹入骨,向四周望去後,我怔了怔。
入眼都是白,白得刺眼。
在我的面前,是成堆的屍骸。
白骨化的骷髏堆積在茫茫的大地上,覆蓋了走出去的路。
有的骷髏大,是大人的,也有的骷髏小,小孩子般。它們都凝固在向外奔跑的姿勢上。
像是一捧要四散開的雪,正在四散逃亡。
有骷髏察覺到了我的打量,四肢不動,背對我的頭顱僵直地轉了個 180°,空洞的眼眶對著我。
它們鬆動的下顎一張一合,發出「桀桀」的怪音。
這種詭異的場景讓我打了個冷顫,沒再多停留,翻身下來,一百三十七號問道:「看到什麼啦?外面還有東西嗎?」
「白雪。」我隨口胡扯。
一百三十七號眼神一亮:「白雪嗎?我也要上去看!」
我及時拉住她,語氣因為看到的地獄般的場景淡了幾分:「別鬧。都是人骨骷髏,密密麻麻鋪在地上,一眼望不到邊。」
她僵住。
半晌才蹬蹬跟上我們腳步,嘟囔道:「怎麼又是骷髏啊,上一個副本出現一個已經夠瘮人的了。」
「上一關出現的某類事物或者場景,會在下一關也出現,很正常。」我複述之前的發現,還想再說什麼,這時,系統的提示音清脆響起。
它伴隨著深海鯨魚般的幽鳴:「很高興再次見到各位。歡迎來到走向治癒的過程。第四輪關卡共有三十九名選手存活,本關無人棄游,三十九名選手全部到齊。正式開啟第五輪關卡,請盡情享受康復的過程——」
話音剛落,天空大暗。
本來晴朗的天立刻漆黑,烏雲半掩,不詳的彎月穿梭在雲的縫隙里。
那棟廢棄的大樓里,亮起了黯淡的應急燈。
應急燈的微弱燈光和安全通道的綠色燈牌相互交織,燈泡一閃一閃,陰森又瘮人。
不多時,所有四散各處的人聚集在了大樓前。
原因無他,這是黑暗裡唯一亮起來的地方。
這時,我們才發現,原來這棟大樓上有半碎半好的紅色燈串,組成大樓的名字:
「棲水醫院治療中心」。
這是一家療養中心,或者說是醫院。
5、
醫院為什麼會和學校排在一起?
這次的副本需要我們完成什麼任務?
還沒等我細想,醫院的大門緩緩開啟,傳來了「嘎嘣」「嘎嘣」的讓人牙酸的聲音。
「嘶——」有人倒吸口冷氣。
我一抬眼看,也眼皮跳了跳。只見十幾個穿著粉色護士衣裙的護士慢慢走來。
它們……都是沒有絲毫血肉的骷髏架子,不存在美貌醜惡,只有陰氣森森。
特別是背後大樓的光亮還忽明忽暗。
忽明忽暗的燈光里,骷髏架子們像是僵硬的機器靠近,有人當場就被嚇住了,拔腿就溜,大喊道:「靠他媽的白骨成精了!兄弟們快跑啊!」
這腔調熟悉,我側頭一看,果然是五十三號。
我:「……」
上一次我就發現了,這個一身肌肉的男人怕鬼,搬著炸藥包雄赳赳氣昂昂進研究所的時候,特意問了句「那個博士的骷髏不在這邊吧?」。
在他的帶領下,即使察覺到這些骷髏們沒有惡意,大部分人也稍微後退了幾步。
直到退到邊緣地帶,實在無處可走,那些骷髏很友善地給我們每個人遞上一個小本子的時候,所有人才停止後退。
就連五十三號都撓著頭,猶猶豫豫走了回來,二十五號看不下去了,將小本子卷著敲了下他腦殼,說道:「是來給咱們送病曆本的,跑啥?又不吃人。」
是的,這些「護士」們送來的是病曆本。
病曆本上寫著我的名字「盛靈圖」,以及後面括號里的編號「32」。
上面的字跡遒勁有力,看著眼熟,我懷疑是我自己的字跡,用手指比畫了一下,和我自然而然寫出的對得上。
再左右看了眼大家封面字跡各不相同的病曆本,我心裡有了計較。
我想這個遊戲,或者說遊戲的創造者,理所應當知道我們每個人的信息,甚至像我們自己一樣的了解我們。
然後他把所有的記憶都抹去了。
只留下印刻在大腦里的本能和常識。
翻開病曆本,裡面是空白的。
所有人也都一樣。
就在我們都領取到了自己的病曆本後,電子機械音應景地作出要求:
「請各位選手入院接受治療,初次治療時間 3 小時。」
6、
我們謹慎小心地走進這間醫院。
它和正常的醫院一樣,有幽長的迴廊,迴廊盡頭的藍玻璃窗破碎漏風。夜風陰涼,呼嘯著過。
它也有數不清的病房、診療室和手術台,還有成堆的醫療器材。
如果是嶄新的醫院,想必這些一塵不染的設施會讓人信賴舒坦。
但這是破舊不堪的廢棄病院。
污染的血漬,塵埃遍布的器皿,還有蛆蟲和蜘蛛爬來爬去的一堆腐爛物,燈泡「盡職盡責」地一閃一閃,都營造出讓人頭皮發麻的恐怖感。
一百三十七號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我袖子:「靈圖哥,我怕……」
又拽了拽馮蘭衣袖:「馮蘭哥,真的要進去嗎……」
我將她往後撥,讓她走我和馮蘭中間,一大群人一起進了醫院,似乎這樣更能壯膽。
走進的瞬間,站在破損發霉的醫院大廳里,我就聽到了腦海深處的一聲嗡鳴,刺得我頭皮發麻,眼前重影。
再下一刻,數不清的哀號和怒罵在耳畔邊響起,數不清的情緒從胸腔里蔓延爆炸。
我清楚地感覺到湧上來的情緒,但我強行按捺住。
一百三十七號「哇」地一下哭出了聲,我們一眾人都下意識看著她,她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淚,抽抽搭搭道:「不好意思……我、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哭,但就是好想哭啊……」
沒人有精力去安慰她,我也只是勉強問了句,就被人打斷。
另一個選手向我快步走了過來,緊緊拉住我的手,眼神熾熱。
是個長卷髮的辣妹,很年輕的打扮,腰細腿長踩高靴,沒記錯的話是一百零三號。
她含情脈脈地看著我,說道:「三十二號,我喜歡你很久啦!從第二個副本開始,就覺得你好厲害——要不要和我一起組個隊呀?我什麼都能做哦,比你旁邊這個柴火妞強多了。」
說著,還曖昧地舔了舔唇。
我皺了皺眉,不動聲色想要抽開手,一旁馮蘭先我一步,抓住一百零三號的手腕,將她拽開,甚至動作有些粗魯,我不得已開口提醒:「蘭!」
他一怔,及時頓住,險而又險地沒有把她甩到地上。然後緩緩放了手。
我深吸了口氣,再次壓抑住內心翻滾的情緒,儘可能平靜語氣地說道:「這一關可能會有點影響我們的情緒,放大一些陰暗面和過激面……大家儘可能先心平氣和一下……後續分開行動……」
這時,我的話又被打斷。
說話的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我印象里,他和一百零三號是隊友,成雙成對出入挺久了,
「媽的看你這小白臉不順眼很久了,一天到晚在嘚瑟個什麼?仗著聲音大就隨意使喚指揮人啊?狗還大聲吠呢!」他大步流星走過來,將一百三十七號往後一拽,瞪了她一眼,再抬起食指惡狠狠點我,「就知道勾引人女朋友,老子他媽的早晚要宰了你這崽種!」
我一挑眼皮,皮笑肉不笑看他:「哦?」
這回,我終於沒能再按捺住那情緒,我清晰地感知它在告訴我什麼:
它在說。
你想殺人。
你要殺人。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7、
念頭一旦起來,猶如潮水,喋喋不休,迅速席捲翻湧。
我冷聲道:「管好你自己。」
「你他媽的找死!」男人怒了,隨手舉起一旁的廢棄高腳圓椅砸我。
聚集在一起的人群驚呼四散,九號老爺子在我身後,我只能先使個巧勁拽九號一把的同時,險而又險側身避開襲擊。
二十五號也在身後,我沒來得及管她。
但她身手敏捷,上身後仰,使了個鐵板橋避開掄過來的鋼凳,再伸腳踹在男人的小腿骨上,踹得他一個趔趄。
二十五號陰陽怪氣啐了聲:「哦豁,沒那個魅力吸引住女人,還敢怪在別人頭上?四肢不協調腦子也進水啦?」
「你——」男人憤怒地瞪了二十五號一眼,但沒忘記目標是我,陰鷙的眼神掃向我,又是沖了過來。
我不緊不慢地摸索著袖口。袖口裡,是進門時隨手撿的手術刀。
刀柄很涼,我努力平復呼吸和內心的暴虐。然後在他離我三四米的時候,猝不及防大步向前,將他狠狠過肩摔倒。
「八十四號對吧?」噼里啪啦的凳椅砸在地上,我膝蓋卡住男人胸膛,握住刀柄,手起刀落,深吸了口氣,才輕笑著問他,「清醒點沒?」
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冷汗順著他太陽穴滾落,浸在冰冷的刀刃上。
那把刀,釘在地上,側面緊貼他的臉。只差一寸,就能把他的頭顱捅個對穿。
他睜開眼就能看到反光的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