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我還有多久?半年有嗎?」
醫生點點頭。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
那足夠了。
用來殺最後一個人,足夠了。
6
最近金先生總覺得不安。
他叫我去見他時,已經很晚了,我剛剛洗完澡,正在給自己吹頭髮。
這是我從很小的時候養成的習慣——我之前總是濕著頭髮睡覺,妹妹說這樣容易頭疼感冒,每次都把我按在那裡,拿著吹風機幫我吹乾。
現在妹妹已經不在了,然而我還是每天洗頭、然後再認真吹乾。
吹風機嗚嗚地響起時,我在熱風中閉上眼睛,幻想著妹妹還站在我的身邊。
直到一個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是金先生的手下,他在我身邊恭敬道:「諾諾小姐,金先生請你過去一趟。」
我來到了金先生的辦公室。
這是一個古色古香的中式房間,紅木家具,書架上擺著一尊玉佛,佛像神情慈悲。
金先生正在對著這玉佛焚香祈拜,他每天清晨都會這樣做,用來祈求自己的平安。
我站在一旁,安靜而又耐心地等他拜完。
金先生拜完玉佛,在手下端上來的木盆中洗了手,然後坐到了紅木桌旁。
他開了口,問:「諾諾,你知道唐鳶嗎?」
我一直極其平靜的心跳,在那一瞬間突然亂了一拍。
但隨即,我用茫然的神情應道:「是咱們園區的嗎?我沒見過這個人啊。」
金先生搖搖頭,他低聲道:「唐鳶,隸屬於一個叫清道夫的組織,是裡面的頂級殺手。」
他把一份資料推過來,我打開翻看。
那是一份詳盡的文字資料,只有一張照片——是一個女生的初中畢業照。
「那是唐鳶唯一能被找到的照片,那時候她大概只有十五歲。」
金先生道。
「十五歲那年,她殺死了繼父,然後冷靜地把對方的屍體拆分,和生豬混在一起,四處拋屍。」
「在那個落後的小鎮,這件事過了許久才被發現,警方開始通緝她的時候,她已經成功偷渡到了國外。」我看著資料中的那張照片。
單眼皮,塌鼻樑,瘦得像豆芽菜,頭髮枯黃。
房間中的銅鏡倒映出我現在的模樣。
烏髮如墨,皮膚細白,被頂級整形醫師親手調過的輪廓和五官,是最標緻的東方古典美人模樣。
二者乍一眼看上去絕不相像。
金先生站起身,他來到我身後,伸手按住我的肩膀,用生硬的中文開了口:「現在,我找到唐鳶了。」
房間中靜得落針可聞。
我沒有動,但是目光在房間內四處逡巡。
房間的四角都站著金先生的手下,腰間全都配著槍,拔出來只需要一瞬間。
我來得及在他們開槍之前回頭擰斷金先生的脖子嗎?
我的手心開始出汗,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冷靜。
就在我準備暴起一搏的前一刻,金先生拍了拍手:「請唐小姐進來吧。」
我愣住了。
門開了,金先生的手下將一個女人引了進來。
她很符合大家對女殺手的印象,身段高挑,素白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穿一件款式簡單的黑色 T 恤,短袖下依稀可見手臂上的肌肉。
金先生對我道:「最近我總覺得不安全,園區出事太多,所以我重金請到了唐小姐來對我進行保護。」
「她的身份是個秘密,所以諾諾,由你來負責給她安排一個表面的工作。」
我看著女人。
她平靜地回視我。
良久,我伸出手去,露出了一個園區女主人該有的微笑。
我開了口,叫出那個我已經十幾年沒有用到的名字。
「你好,唐鳶。」
7
我帶著唐鳶去她的宿舍。
我繞了遠路,兜了很大的一個圈子。
唐鳶起初在默默地記路,但隨著我幾乎帶她把整個園區都逛了一遍後,唐鳶的臉色開始越變越難看。
她意識到我是故意的,我甚至把毒品製造的材料運輸地點和發車時間全都告訴了她,而這和她所謂「保護金先生安全」的工作一點關係都沒有。
最後,我帶著她來到了宿舍。
一個獨立單間,配備獨立衛生間,我指了指花灑:「來的路上辛苦了,累的話可以先洗個澡。」
唐鳶沒有動。
此刻門關上了,屋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她鐵青著臉看向我,手一直在下意識地往腰間摸。
我就像是看不到她的小動作一般,打開小冰箱,給自己拿了瓶可樂,又扔給她一瓶。
唐鳶不敢喝。
我笑了笑,自顧自地喝了一口,淡淡道:「放心吧,我知道你是個冒牌貨,但我不會對任何人揭發你。」
唐鳶微微一愣。
我讀懂了她的眼神,此刻她的大腦正在飛速地轉動,反省自己到底是露出了什麼破綻,才會讓我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察覺到她是個假的。
「不用多想,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我相信能孤身混進園區,你的背景資料應該也都造假得足夠好,經得起金先生他們調查。」我笑了笑,「所以,除了我之外,目前沒人知道——你是個警察。」
我的手指輕輕彈了彈可樂瓶,脆響聲幾乎將我的話淹沒:「我知道你是假的只是因為……我才是真的。」
屋內發出巨響,是「唐鳶」手中的可樂掉在了地上。
她絕望地站在原地,甚至沒有掏槍。
我們站得太近了,近身肉搏的情況下,她這種正常訓練體系里出來的警察臥底,打不過我這種刀尖血海里走出來的頂級殺手。
在她掏出槍之前,我就能擰斷她的脖子。
我喝完了可樂,站起來,看向這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唐鳶」。
「我對你想做什麼不感興趣,但現在,你的真實身份在我手裡,所以我希望你幫我一個小忙。」8
當晚,我和金先生一起喝酒。
酒是我自己釀的,分別用梅蘭竹菊命名,都是度數很低的小甜水——金先生很少喝烈酒,他是個缺乏安全感且多疑的男人,不會讓自己醉。
我穿了旗袍,露出雪白的臂膀,長發用一枝梅花形狀的簪子挽起,我在月光下為他倒酒,銅鏡映出綽約的身影。
這一幕無疑讓金先生沉醉。
他伸手撫摸我的髮絲,低聲道:「我要感謝阿德。」
我眉心一動,嗔道:「好好的,提一個死人做什麼。」
他搖搖頭:「如果不是阿德,我不會見到你。」
我柔柔一笑,伸手去解金先生襯衫的扣子,在他耳邊呵氣如蘭:「是啊,我也很幸運能與金先生有這段緣分。」
金先生將我摁在繪著蘭花的坐席上,手伸進旗袍的縫隙,眼中漸漸被情慾浸染。
往日裡,金先生的房間四角,永遠有幽靈般的打手。
只有今夜,當金先生要享用他最寵愛的女人時,那些打手不配進入,只能守在外面。
金先生飲酒後的臉泛著酡紅,他擁緊我,低聲道:「你跟一個女孩給我的感覺很像。」
我心裡一動,表面只是吃醋地笑了笑:「金先生要在這時提別的女人?」
他卻恍若未聞,低聲說了下去。
「那是唯一一個我動過念頭,想要娶她的女孩。」
「她很美,像中國古詩里的月光。」
「我許諾了她很多東西,但她還是要跑。」
「她說她姐姐生病了,只能活三年,她如果再不出去就見不到了。」
「她跑出去了,但是在逃亡的路上被抓了回來。」
「那麼多人看著,我必須立規矩,不得不殺了她。」
「哪怕她死的時候,已經懷上了我的孩子……」
金先生摸摸我的臉:「諾諾,你為什麼哭了?」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砸。
金先生吻掉我臉上的淚,他溫柔道:「好在上天又把你賜給了我,天使一樣的東方女孩兒。」
下一瞬,我的小腹突然一涼。
我垂眸,一把匕首插了進去。
金先生平靜地起身,方才的情慾褪去了,藍色的眼珠冰冷無情:「我知道,你是她姐姐。」
我捂著小腹,盡力阻止著失血,用顫抖的聲音問她:「你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就在剛才。」金先生冷冷道,「起初我只是懷疑,醫生告訴我你有白血病的時候,我想起了夢夢當初往外跑的原因,就是她姐姐得了白血病,她想去陪姐姐。」
「但我告訴自己,這應該只是一個巧合。」「可更多的巧合讓我不得不對你懷疑更深,自從你進來,小玉死了,Amy 死了,阿德死了,我們園區從來沒有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內死過這麼多骨幹成員,而他們幾個的共同特點就是和夢夢有關。」
「於是我試探了你,我故意在你面前提起夢夢——你哭了。」
我摸了摸臉上,淚水濕潤。
突然,窗外響起了警報聲。
那是園區的東南角,巨大的爆炸聲響起,隨後是火光。
金先生的瞳孔驟然緊縮。
東南角是實驗室的位置,他的毒品都存放在那裡。
而就在他失神的瞬間,我突然暴起,那支梅花形狀的簪子落入我的掌心,我將它直接插進了金先生的喉骨。
金先生大睜著眼睛,他不敢置信地望著我。
沒有人能在受到如此重傷的情況下還能暴起殺人,這與意志力無關,劇烈的生理性疼痛會讓人在跳起的瞬間失去全部力量。
可我偏偏做到了。
看著倒下的金先生,我吐出了嘴裡殘餘的小藍丸。
「你用……你用超劑量的小藍丸來控制疼痛……」
我笑了:「嗯,這是最後一殺,我沒想過還能活著回去。」
那根簪子深深插進金先生的喉嚨,我特意避開了動脈和氣管,讓他多活一會兒。
我拖著重傷的身體,抱起了那尊沉重的玉佛。
「不要……不要……」金先生驚恐地發出含混的聲音。
沒用,我看著他,靜靜微笑。
「金先生,你還是不了解我。」
「你用眼淚來試探我,可我的眼淚無關悲傷,只關乎殺意。」
「我落淚的瞬間你應該趕快跑的,而現在,已經晚了。」
我的眼淚掉落在玉佛上,清澈如露。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我血孽深重,身處煉獄,回頭無岸。
佛不渡我。
我只有揮刀向前。
我高舉起玉佛,砸在金先生的身體上。
一下,再一下。
我敲斷了他的骨頭。
敲碎了他的血肉。
慘叫聲震耳欲聾,佛身碎裂,玉片迸濺。
金先生的打手最終撞開了門。
他們抬槍射擊,我在一片槍聲中倒下。
他們衝到金先生身邊,想要救他。
當然已經晚了。
金先生還有最後一口氣,但他從胸口往下,從骨到肉,全化作了一攤血泥。
就在打手們錯愕的時候,窗外響起了更強的警報聲。
大量荷槍實彈的警察沖了進來。
負隅頑抗的打手被當場擊斃,其餘抱頭投降。
有人抱起了我,我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個女孩含淚的眼睛。
是那個假唐鳶。
我知道她是國際警察,目的是臥底進入這個園區,最終搗毀它。
於是我跟她做了個交易,讓她去炸毀那個實驗室,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此刻,假唐鳶抱著我,她說:「你堅持一下……」
唉,有沒有搞錯啊。
我可是被你們通緝了很多年的人。
堅持一下做什麼,被你們抓去海上監獄嗎?
我才不去。
我要回家了。
家裡有夢夢在等我,她燉好了土豆牛腩,這一次,我會把牛腩都讓給她吃。
【番外】
女警沒有想到,她會在這個園區內遇見真的唐鳶。
國際刑警已經追蹤了金先生很多年,當年在歐洲他就是臭名昭著的罪犯,而現在他逃亡緬北,在一個鐵桶一般密不透風的園區內成了說一不二的王。
他們必須派人進去成為內應,恰好有一個機會——金先生正在黑市上搜集消息,尋覓「清道夫」組織的頂級殺手唐鳶,他想要僱傭唐鳶為他提供保護。
於是女警被安排以唐鳶的身份進入園區。
萬萬沒想到,真的唐鳶就潛伏在園區內。
那一刻女警覺得完了,她以為真正的唐鳶已經在為金先生效力,自己這個冒牌貨會被立刻虐殺。
但唐鳶沒有。
她把完整的園區地形告訴了女警, 原本需要花幾個月到一年去搜集的情報,被一夜之間全送到了女警面前。
女警幾乎不敢相信唐鳶。
但她不得不相信。
因為她沒有別的辦法。
而事實證明,她賭對了。
這次行動順利得不可思議,實驗室被炸毀,所有人忙著救火,於是其餘同事能夠從園區最薄弱處衝進來。
女警在衝進這間房子前,都很想告訴唐鳶,她立功了,或許可以部分地抵消她之前的罪。
但唐鳶死了。
此刻她就躺在女警的懷裡,閉著眼睛, 像是要進入一個酣甜的睡眠。
突然,唐鳶睜開了眼睛。
她看著女警, 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問:「我頭髮是不是濕了?」
當然是。
唐鳶那頭如墨的長髮浸透了血, 不斷地往下滴。
女警點點頭,於是唐鳶皺起眉。
她小聲道:「那你會幫我吹乾的吧?」
那雙看著女警的眼睛乾淨又清澈,那個瞬間, 女警突然意識到,唐鳶是把自己認成了別的什麼人。
於是女警用力地點了點頭。
唐鳶很安心地笑了。
她靠在女警的懷裡, 閉上眼睛。
這次, 她再沒有醒來。
唐鳶沒有親人。
她跟著生母嫁給繼父,後來生母死了, 繼父日日吃喝嫖賭,唐鳶跟沒有血緣關係的繼妹相依為命。
事情突變在唐鳶初中回家的某個傍晚, 唐鳶發現還在上小學的妹妹被繼父綁在床上,旁邊已經架好了照相機, 繼父正在試圖脫掉妹妹的最後一件內衣。
於是唐鳶拎起家裡隨處可見的酒瓶,砸在了繼父的後腦勺上。
這是唐鳶此生第一次殺人,奠定了她之後的作案風格——她喜歡拿重物砸人。
如今唐鳶死了, 有關她的一切故事都被埋葬。
沒人來領唐鳶的骨灰。
不知道為什麼,女警總覺得自己是唐鳶生前的最後一個朋友,於是她代為保存著這份骨灰。
後來女警退役了,和男友在紐約舉行婚禮,突然收到了一條陌生簡訊。
來人說, 她叫沈眠,來自清道夫。
她是來取唐鳶的骨灰的。
女警和沈眠見了面。
那是個很文靜的東方女孩,看起來年齡很小, 留著一排很乖的齊劉海。
她抱起了骨灰盒,很有禮貌地對女警道了謝。
隨後轉身離去。
女警忍不住叫住了她。
女警知道這個秘密不是自己該問的, 但她還是問出了口。
「到底什麼是清道夫?」
沈眠站住了。
她背對著女警, 白裙子在風中飄揚。
沈眠和唐鳶長得並不像,但有那麼一瞬間,女警覺得自己又見到了唐鳶。
沈眠說:「只是一群有共同信仰的人罷了。」
「什麼信仰?」
沈眠開口說了一句話。
隨後她不再停留,等女警回過神來時, 那個白裙子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她說的是——
「在極端的黑暗中,正義暫時缺席,那麼此時此刻……」
「只有愛是唯一指引我們的光。」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