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漸漸陷入了一片漆黑。
16
病房裡瀰漫著淺淺的消毒水味。
我睜開眼睛,顧知越坐在床邊。
他低聲說:「是周詩曼叫我去的,大概是想好了要栽贓給你。」
「但我去早了,所以聽到了你們對話的全程。」
「時初,你好好養傷,不用想別的。」
「還有,周詩曼的那個孩子,是她給我的果汁里下了藥……」
腿還在痛,後腦也還在痛。
但我還是不客氣地打斷了顧知越:「請問,你是在向我解釋嗎?」
顧知越怔了怔。
我把被子往上扯了扯:「這件事,如果爸媽向你問責,你自然要跟他們解釋。」
「但我好像跟這事沒關係吧?」
顧知越停頓良久,輕聲道。
「我想跟她分手。」
一片令人尷尬的沉默。
我笑了笑:「這好像跟我更沒關係。」
顧知越惶恐地抬起眼睛看我:
「時初,你真的……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安靜地看著顧知越的眼睛。
他的目光越來越期待。
在這期待達到頂端時,我笑了出來:
「我當然明白。」
「顧知越,你是全世界最厲害的犯、賤、大、師。」
17
顧知越的眼睛在瞬間暗淡了下去。
他沉默了許久,才低聲說:「我……我知道我做過很多錯事。」
「但是我願意用餘生,去努力求你原諒。」
「你剛來我家的時候,我的確很討厭你,但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忍不住對你越來越在意。」
「你在學校走廊里威脅我,說要拉著整個顧家一起下地獄的時候,我竟然沒有生氣。」
「相反,我發現你是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的樣子,堅強、勇敢、有旺盛的生命力。」
「是我……是我喜歡的樣子。」
輕聲告白完,顧知越低下了頭,喃喃道:
「最近我常做一個夢,夢到我結婚了,新娘是你,我在夢裡握著你的手說,以後我的就是你的。」
「時初,我們可以很幸福……」
我笑了笑:「嗯,顧知越,我們可以很幸福。」
「這樣吧,你去把馬桶里的水喝完,我就考慮一下,行嗎?」
18
顧知越走了。
他說他知道我一時無法原諒他,但他願意等。
在顧知越離開病房後,一直等在外面的宋曉梨來到了我身邊。
我看了一眼她:「你都聽到了?」
「聽到了。」
「那你現在想對我說什麼?」
「我想問你早上那個客戶的意向到底有沒有大於百分之五十,什麼時候可以落實合同。」
「沒良心的,你不應該至少先問問我什麼時候出院嗎?」
「這個我剛在門口已經問過醫生了,他說後天。我已經據此修改了後續的工作時間安排,下次路演暫定在大後天。」
「也不讓我多休息幾天?」
「不了,我知道什麼對你才是最重要的。」
不愧是我的合伙人。
我很滿意。
有著這樣一位優秀的事業夥伴,我何愁不能大富大貴?
19
路演結束後,我留了一天的時間,去醫院看周詩曼。
她失去了孩子,躺在病床上,神色懨懨,臉上的肉都瘦沒了。
顧知越已經跟她提了分手。
她住院的這些天裡,周家父母一次都沒來陪過床。
唯一來過的一撥客人,是她從沒想到的。
福利院的院長,和幾個同樣是孤兒的朋友。
「是時初幫我們報銷了路費,這些年,她一直在捐錢給我們,多虧她,小多和粒粒的病已經好了很多。」院長說。
周詩曼愣了愣。
其實福利院中的大多數孩子,很難找到收養者。
他們被拋棄,有的是因為身體殘疾,有的是因為智力障礙,有的是因為身患絕症。
相比之下,我和周詩曼健康漂亮,已經算是幸運兒中的幸運兒了。
當初,院長對我們說,我們是一個大家庭,所有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
但詩曼在離開福利院後,從來沒再想起過她的兄弟姐妹。
反倒是我,上一輩子還時常回去做義工。
這一世進了顧家之後,更是直接大筆捐款,給殘障的孩子們治病找出路。
看著這些孩子在自己面前結結巴巴地討論著「時初姐姐」,周詩曼突然落淚了。
她哭了很久,久到福利院的院長帶著孩子們跟她告別,我來到了她身邊,她也沒有察覺。
我平靜地等著她哭完。
半晌,周詩曼用手捂著臉,低低地說:「你是不是很恨我?」
還沒等我回答,周詩曼就搶先道:「我也恨你。」
「我只是想過更好的生活,我有什麼錯?」
我想了想:「沒有錯。」
「只是你用錯了方法。」
詩曼看向我:「你是說我沒有你善良,沒有你純真,沒有你有愛心?」
我搖頭:
「並不是。」
「詩曼,你最大的錯誤在於,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你的思路都是去吃別人的蛋糕。」
「但別人的蛋糕憑什麼要讓你吃?真的給你吃了,你又怎麼知道裡面有沒有毒?」
「正確的做法,是自己做蛋糕。」
周詩曼哭著喊起來:「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自己難道不想分到顧家的財產?」
我搖頭:「我不想。」
從顧氏拿出來的兩百萬,在我跟宋曉梨的公司盈利後,已經連本帶利地還回去了。
至於顧母給我的衣服首飾,貴重的我都在保險柜里封好,列了清單出來。
我希望未來能跟顧家徹底做切割。
原因很簡單。
顧氏靠房地產發家,近三十年來,搶地、蓋樓的過程中,出過事、死過人,暗地裡的勾當不知道有多少。
顧父有手段,這些事現在能壓住,但不可能永遠壓住。
拿著這些染血帶髒的錢,遲早是要出事的,到時候與顧氏集團相關的人,全都要坐牢。
周詩曼理解不了這些,只是怔怔地望著我。
良久,她低聲道:「兩輩子,我都輸給了你。」
我輕輕搖頭,然後湊近她。
這是我來的目的,我有一些要對周詩曼說的話:
「詩曼,兩輩子,你全都追著我咬,好像我是你最大的敵人。」
「但是,我問你,這兩世,真正把你害慘的人,難道是我嗎?」
就像有一道雷劈中了周詩曼。
她渾身顫抖,大哭失聲。
我轉身離去,再沒有回頭。
20
時光飛逝。
我和宋曉梨創辦的公司上市那天,我看到了新聞。
顧氏集團大樓的門口,周詩曼持刀捅了顧知越。
宋曉梨在我身邊,她也看到了這條新聞。
新聞中,周詩曼已被警方抓獲,顧知越正被搶救,生死未卜。
宋曉梨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我成心逗她:「你也不問問我,擔不擔心顧知越?」
她說:「你不擔心。」
「可他後來很愛我,不是嗎?」
宋曉梨面無表情:「顧時初,這輩子,我寧願你去接受高利貸的錢,也不希望你去接受爛人的愛。」
「還有,你等會兒媒體發布會的稿子再給我看一下,我覺得你有六處斷句有問題。」
「好的班長。」
全球最大的行業峰會即將召開,燈光下,主持人已經開始念出了激動人心的開場白。
而我和宋曉梨,作為最年輕也是最受矚目的成功女性創業者,即將登上這個舞台。
無數鎂光燈即將為我們亮起。
無數鏡頭即將為我們聚焦。
宋曉梨穿著雪白的西裝,清冷幹練,挺拔出眾。
青春期那棵默默而生的雜草,終於成了暴雪間屹立的松柏。
而我一身黑色絲綢長裙,溫婉大方,暗藏珠光。
熬過漫漫黑夜,終能得見星光。
「宋曉梨,你緊張嗎?」
「算了,人工智慧是不會緊張的,我就多餘問!」
沉默。
半晌,宋曉梨拉起我的手,把掌心的溫熱傳遞給我:
「顧時初,不要緊張。」
大幕拉開。
巨大的 LED 螢幕上打出了我們的名字。
我和宋曉梨攜手朝台上走去,迎接我們的是山呼海嘯般的掌聲。
21.尾聲
後來,我和宋曉梨的公司越做越大。
顧知越沒有死,他受了重傷,但經過搶救,保住了一條命。
也很好,顧氏集團造過的孽,總該有人活著來償債。
周詩曼入了獄。
她在獄中給我寫信,說如果能有機會出來的話,她希望回福利院,做照顧孩子們的義工。
她說希望能用後半生來向我贖罪。
信的最後,她叫我姐姐。
我心情很複雜,將那些信收起。
有許多福利院的孩子聚到我身邊:「時初姐姐,你在看什麼呀?」
我搖搖頭:「沒什麼。」
今天我和宋曉梨一起來福利院,見了院長。
我們會以公司的名義設立一支慈善基金,幫助不被收養的孩子,也為被收養、但是又遇到困難的孩子提供後續幫助。
陽光盛大,天氣晴好。
我們終於走進了期待的未來之中。
番外
宋曉梨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朋友的人。
在這個學校里,漂亮的和漂亮的玩,有錢的和有錢的玩。
宋曉梨既不漂亮,也沒有錢,性格還特別奇怪。
她清楚她這樣的自己不會有人喜歡,於是一直默默生存。
直到有一個小姑娘老找她:
「班長,你大熱天的為什麼要穿長袖?」
「班長,你明明很有跳舞天賦,為什麼舞蹈老師讓你參加演出你不去啊?」
真煩。
這些破問題,沒一個自己能回答的。
宋曉梨只好保持沉默。
沉默被小姑娘理解成了冷漠,她灰溜溜地走了,幾個小時後又回來了:
「班長,給我講講圓錐曲線唄!我請你吃辣條!」
宋曉梨:「……」
其實,小姑娘家情況也不好。
她爸好像是學校的保安,媽媽是清潔工。
比自己家倒是強點兒,但也強得有限。
更別說自己至少還有奶奶疼,小姑娘的爸媽都不怎麼管她。
但小姑娘和自己不一樣,她很討喜,班上的人都喜歡她,據說還有隔壁班的富二代猛烈追求。
宋曉梨偶爾也會冒起一丟丟八卦之心:
「那個富二代,顧啥啥,聽說他喜歡你?」
小姑娘咬著筆做數學題:「爛人的愛,我才不要。」
其實,她們接觸的時間也不多,但小姑娘好像還是搞清楚了宋曉梨的家庭情況:
「班長,這點錢你拿著。」
小姑娘自己攢個教輔的錢都要攢很久。
這錢不知道她從哪省出來的。
宋曉梨不收。
她很窮,但自尊心又強得要死:
「我什麼也沒幹,不能要你的錢。」
這其實就是她們僅有的幾次對話了。
宋曉梨一門心思都在學習上,她想著,只要上了大學就好了。
她成績很好,考上清北很有希望,就算髮揮不好也肯定是個重點。
到時候她就能去掙錢,能給奶奶買藥,還能去找小姑娘玩,跟她做朋友。
結果距離高考前一個月,她爸回來了,帶回一句話:
「你奶奶活不成了。」
宋曉梨骨頭都冷了。
她爸喝了酒,還在自言自語:
「治不好的病,還要一直花錢。」
「醫生說做手術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希望,我說那不做了。」
「回家也是繼續花錢,我就給她扔醫院走廊里了。」
「死老太婆,就知道拖累我……」
宋曉梨耳朵嗡嗡亂響,她從書包里搜羅出來最後一點錢——那本來是她給自己攢的上大學的學費。
她往醫院沖,她要救奶奶,被她爸一把攔住:
「小崽子,合著你還有錢?」
「那你爹昨天被債主追著打的時候,你怎麼不拿出來?」
宋曉梨拚命掙扎。
但她太瘦了,胳膊腿細得像豆芽,怎麼揮舞都沒力氣。
她爸搶走了她的錢,然後讓她挨了最重的一頓毒打:
「操你媽逼的小崽子,老子生了你,你命都是老子給的。」
「老子今天就是把你打死了,也是你活該。」
宋曉梨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她爸已經拿著錢出去喝酒了。
她瘋了似的趕到醫院。
熟悉的醫生遺憾地沖她搖搖頭。
奶奶去世了。
「你的右手怎麼了?」醫生看到了宋曉梨的手。
宋曉梨看著自己的胳膊,它呈現出一個非常奇怪的角度。
外行人也能看出來,絕對是斷了。
她拒絕了醫生讓她去拍片子的好意,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往家走。
在路上,有個女孩攔住了她。
那女孩戴著一副金絲框眼鏡,穿著白色襯衫,看上去很斯文,和她差不多大:
「你想重來一次嗎?」
女孩似乎在說著什麼,但是宋曉梨聽不清。
最後,女孩把寫著一串號碼的紙條塞給她:
「如果你想重來,把你的姓名、生日、地址寫在簡訊上,發給這個號碼。」
「我能讓你重來一次。」
……
宋曉梨坐上了天台。
她想著女孩的話。
重來一次。
重來一次又能怎樣呢?
這輩子,她真的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啊。
重來一次,又能怎麼更好呢?
把機會讓給需要的人吧。
於是,宋曉梨拿出了手機,她是班長,資料表里,有全班人的信息。
她把小姑娘的信息找了出來。
據說因為不願意跟那個富二代好,那個小姑娘被她爸媽關了禁閉,還被毒打,很可憐。
讓她重來吧。
她那麼有力量,給她機會重來的話她肯定能過得更好。
宋曉梨拿起手機,右手斷了,她用左手磕磕絆絆地打下了小姑娘的信息。
簡訊發送成功。
宋曉梨鬆了一口氣。
帶著鋪天蓋地的絕望。
和一份小小的祝福。
她跳了下去。
……
宋曉梨醒了過來。
她記得自己剛剛跳樓了,但醒來卻是在床上。
有很多紛亂的影子在她腦海內,說不清是夢境,還是經歷過又被忘記的真實。
應該不是真實吧,畢竟自己這樣普通的人,輪不上像那些小說女主角一樣重生的。
所以,應該是夢。
鬧鐘響了, 宋曉梨爬起來去上學。
今天學校發生了一件大事, 顧家的大小姐轉學來了他們班。
宋曉梨模糊地記得, 這個情景她似乎夢到過。
夢裡這位顧家大小姐被人在廁所里霸凌, 她走上前去, 給她遞了毛巾,勸她曝光。
卻被她一把揮開了手:「曝光?那是我哥哥!」
於是這一次,宋曉梨沒有打算多管閒事。
她只是遞了條毛巾上去,隨後轉身就走。
結果, 這位顧家大小姐卻叫住了她:「班長!」
宋曉梨的腳步停了下來。
那一瞬,她覺得這個聲音在夢裡出現過很多次。
……
顧家大小姐似乎是個很友善的人。
她請宋曉梨吃飯,讓宋曉梨給自己當家教。
宋曉梨講了兩次, 發現大小姐的圓錐曲線學得比自己還好。
她是在想方設法地找理由給自己錢, 同時又維護著自己脆弱的自尊心。
宋曉梨從小到大從來沒哭過。
但那一刻, 她的鼻子有點酸。
……
托顧大小姐的福, 宋曉梨除了生活費, 有了很多積蓄。
她給奶奶找了好的醫院做手術, 手術很成功。
至於她爸,被莫名其妙地打進了醫院。
宋曉梨去試探了一下顧大小姐,看這件事和她有沒有關係。
顧大小姐全程裝傻, 但嘴角比 AK 還難壓。
宋曉梨有點無語, 自己只是不愛說話,又不是傻。
再後來,宋曉梨她爸出院了, 又惹上了新的債主,曾經骨折的地方被再次打斷,插進了心臟里。
據說被發現的時候還有一點點能搶救回來的機率, 但宋曉梨主動簽字, 表示家屬自願放棄治療。
宋曉梨把她爹的骨灰揚到了臭水溝里,又請了個護工照顧奶奶, 了卻這兩樁心中大事後,她如願以償地進了清華。
她有許許多多想做的事情。
比如顧大小姐說她想要創業。
那麼, 她希望能成為她的合伙人。
……
後來,夢境中的內容漸漸清晰。
宋曉梨想起來了。
原來顧大小姐就是上一世的小姑娘。
這一世, 她果然改變了命運。
自己的選擇是值得的。
後來,宋曉梨問過顧時初:
「上一世,有什麼你印象特別深刻的事情嗎?」
顧時初有點茫然:「太多了, 你說哪件?」
宋曉梨說:「也不是一件事, 其實, 只是一個場景。」
……
那一天, 在還沒有亮起的天空下,兩個穿著單薄校服的小姑娘在晨跑。
她們是這個學校里起得最早的兩個人,也是最努力的兩個人。
漫長又貧瘠的青春期, 就好像冬日的黑夜裡一樣,一眼看不到盡頭。
短髮又瘦弱的小姑娘跑不動了, 她想停下來。
於是, 另一個長發的小姑娘跑到了她的身邊, 拽住了她的手,帶著她朝前方的熹微跑去。
熹微越來越大,天地即將被照亮。
「我們真的……都會有光明的未來嗎?」
「一定會!」
……
此刻, 宋曉梨和顧時初手牽著手,站在鎂光燈下。
她想,她不記得也沒關係的。
因為諾言已經被兌現。
她們真的站在了曾經期待的未來里。
- 追魂人第十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