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跛腳女人的陰魂就跟在大哥的身後,她走一步,大哥用和她相同的方式走一步。
隨後出現的是二哥。
二哥身後站著兩個女人,她們開始交流起來。
「是這老太婆吧?」
「是她,我記得的。」
於是二哥也念念有詞起來,用兩個不同的腔調來回對話,看上去分外瘮人。
「上一次居然沒能找到這個老太婆。」
「沒關係,今晚帶走她也是一樣的。」
我媽看著二哥,語氣顫抖:「老二,你在說什麼……」
然而,她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下一瞬,三哥走了過來。
他那張英俊的臉已經連五官都看不清了,腐爛成一團,蛆蟲從眼眶裡鑽進鑽出。
但他還是在我媽面前站好,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身後的五個女人想要說話,卻被中間的女人揮手制止了。
那是三哥帶回來的最後一個女人,其他女人已經被深埋於肉靈芝底下,只有她的屍骨還和生豬混在一起,在我們院子的角落沒來得及被埋葬。
可以看出,她是這八個女人中最強大的,此刻她揮揮手,制止了其他女人們。
接著,她沖我媽笑著說:
「阿姨,你好。」
那是這個女人見我媽的第一句話。
此刻這句話帶著笑意從三哥露著白骨和牙床的嘴裡說出,分外地詭異。
我媽戰慄起來,她終於明白了:
「你們不是我兒子!
「我兒子被你們殺了!
「我的三個兒子全被你們殺了!你們這些天殺的賠錢貨!」
八個女人圍住了我媽。
她們動作劃一地拎起了柴刀。
我的三個哥哥便也同時拎起了柴刀。
「你們要殺我?」我媽哭叫,巨大的驚恐下她已經神志不清,指著我的三個哥哥,「你們是我的兒子,你們居然要殺我?」
女人嘆息:「阿姨,你殺了八個無辜的女人,不該償命嗎?」
我媽的神智恢復了一點,尖厲地叫:「這個破世道,女人活著有什麼好?早死早超生!」
她一轉頭看到了我,指著我狠狠道:「我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女人來這個世上就是受苦的,被愛情這種東西騙的傻女人,吃多少苦都是你們應該的。」
她嚷得累了,又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最苦,我是最苦的……」
從我媽的哭聲中,我第一次了解到她的故事。
她是從幾十公里外的一個山村被賣過來的。
賣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結婚一年後,生了大哥。
老光棍動輒打罵她,她吃不飽穿不暖,每天都要干很重的活。
如果她敢反抗一句,老光棍就把她往死里打。
後來老光棍的堂弟看不過去了,攔住了他。
這個堂弟還會趁著沒人的時候過來,偷偷幫我媽幹活。
我媽很感動,那是她生平第一次體會到被人關心的感覺。
於是當那個堂弟撕開她的衣服時,她沒有拒絕。
很快她又懷孕了,生下了我二哥。
我二哥長到三歲時,和那個堂弟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於是就這樣,這份感情東窗事發了。
在一眾親戚面前,那堂弟端著忠厚老實的臉,說是我媽勾引他的,把錯全都推到我媽身上。
就這樣,堂弟後來去別的村做了倒插門女婿,我媽則被老光棍關進了豬圈。
老光棍用鐵鏈拴著她,成心要折磨死她。
但後來,一個支教的大學生救了我媽。
之後的一切似乎都幸運了起來,老光棍在一次上山的時候摔死了,他的親戚也老的老死的死,這個家歸了我媽。
大學生白天去教書,晚上就來我媽家。
他很英俊,有知識、有文化、有風度,對女人很溫柔很溫柔。
那應該是我媽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間。
她生了我三哥,接著懷了我。
結果就在我即將臨盆時,大學生走了。
他對支教學校的校長說,教書救不了這個地方的人。
然後就回了大城市,很快娶妻生子。
即便這樣,我媽這麼多年也是愛著他的。
她覺得那大學生也是愛她的,只不過她生在這窮鄉僻壤里,沒有錢,所以他沒法跟自己長相廝守。
所以她想養太歲,等她有了許多錢,他一定願意回到她身邊。
這就是為什麼Ṫû⁺我媽那麼偏愛三哥。
因為三哥最像那個大學生,他象徵著我媽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這也是我媽為什麼那麼憎惡我。
因為她覺得是我的到來拆散了這個家,就像當年我外公也是在看到她是個女孩後,跟我外婆提了離婚。
我媽的哭訴聲漸漸停止了。
女人們圍在她旁邊,舉起了柴刀。
我聽到了尖叫,我聽到了哭泣,我聽到了哀求。
我聽到了染血的風嗚嗚吹過。
它已經在這個山村吹了成百上千年。
不知道ṱų⁾過了多久,女人們散開了。
我媽消失了,原地只有血和骨頭。
就像那些被她拆碎去澆灌太歲的女人一樣。
在完成了對我媽的復仇後,那些女人齊刷刷地轉過了頭。
她們一起看向了我。
15
但她們只是沉默地看了我許久,並沒有過來。
為首的女人看了眼天際,夜色已經在逐漸轉淡。
於是她轉身朝後門走去。
其他女人跟著她。
她們與我擦肩而過,消失在夜色中。
片刻後,遠處傳來了公雞的第一聲鳴叫。
我跌坐在地,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
驟然的放鬆讓我失去了所有力氣,我就這樣在充滿血腥氣的泥地上睡了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只是依稀感受到黑暗中有個人在搖晃我:
「醒醒,醒醒。」
我睜開眼,看到的是六爺的臉。
周圍還有許多鄉親,他們有的指指點點,有的連聲嘆氣。
他們說這一夜我家可能是碰到了外省的搶劫犯,三個男丁全部慘死,老太太屍骨無存,只有一個女娃藏在米缸後面,僥倖活了下來。
六爺發現我手中的木牌是完好的,長舒了一口氣,他關切地望著我:「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望著他慈愛的臉,我再也忍不住,哭著叫了一聲:「爸!」
六爺一怔,隨即熱淚盈眶地應道:「哎!」
他站起身來,向周圍的鄉親說:「強盜能不能抓到還是未知數,但活人的日子得繼續過。小草年紀還小,得有人照顧,如果大家信得過我,我就收養她。」
六爺在我們村威望極高,他說完,鄉親們紛紛贊同。
「六爺是最心善的,小草被六爺收養,我們都放心。」
「剛好六爺也有個伴兒了,自從六爺的老婆和閨女過世,六爺就一直孤家寡人的。」
「小草,你以後一定得孝順你爸!」
16
就這樣,我被六爺收養了,改口叫他爸。
他對我很好,一帶我回家就忙裡忙外地給我做吃的:
「餓壞了吧?喝排骨湯怎麼樣?你最愛喝排骨湯的。」
我點點頭,但隨即又遲疑:「排骨要好多錢的吧?」
六爺搖搖頭,笑了:
「沒事,你爸很快就要發財了,到時候咱直接離開這裡,去城裡享福。」
我也笑了起來:
「這樣啊,爸果然最厲害了。」
17
當晚,六爺帶著我去後山的墳地。
我三個哥哥的屍體就被埋在那裡。
一邊走,我一邊和六爺說著話:
「爸,你不怕昨天夜裡,那些女人傷到我嗎?」
六爺搖頭,篤定道:「不會,那屍煞只向活人復仇,不會殺同類的。」
我點點頭:「這樣啊。」
到了後山,六爺帶著工具,開始刨我三個哥哥的墳。
很快,三個哥哥慘烈的屍體暴露在了空氣里。
六爺也不怕,低下頭,一通翻找。
「不應該啊。」他喃喃,「應該就在他們其中一人的身上啊……」
我看著他忙得滿頭大汗的樣子,緩緩舉起了手裡的東西。
「六爺。」我輕聲道,「你是在找這個嗎?」
六爺回過頭,他看清了我手裡的東西。
那是一枚拇指大小的肉靈芝,瑩白如玉,在月色下泛著幽幽的微光。
六爺立刻露出了狂喜的神情,朝我走來:「對,就是它……」
然而,走出幾步,他突然愣住了。
下一秒,他露出了極其恐懼的神情:
「閨女,你剛叫我什麼?」
我笑了:
「六爺啊。」
我看著渾身發抖的六爺,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怎麼了,我是小草這件事,讓六爺很失望嗎?」
18
六爺盯著我,墳地的鬼火幽幽地照亮了他的面孔: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不對勁的?」
我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從你給我那件小襖開始。」
其實前一晚,在木牌和鏡子中糾結時,我的心一直是偏向六爺的。
畢竟六爺是看著我長大的人,而道士根本就是個陌生人。
何況道士跟我說的是,木牌能讓鬼附身我。
可六爺並沒有讓那八個女人附身我的理由,道士的邏輯是說不通的。
就在我決定相信六爺、丟掉道士給我的鏡子時,我的目光落在了這件六爺送我的衣服上。
那是一件小女孩的舊衣,洗得很乾凈,但從款式能看出來,是很多年的舊衣服了。
無數細節像划過夜空的閃電一般,驟然出現在我的腦海里。
我突然意識到,道士才是對的。
「你給我的衣服,是件小女孩的舊衣。
「但是你家只有你自己一個人。
「所以我猜,你曾經有過一個女兒,只是她現在不在了。」
六爺看著我,他眼裡的慈愛已經完全消失了。
那慈愛本就不是給我的。
「於是我回憶了第一夜的情況,那個時候,三哥的高跟鞋明明已經遠去了。
「而出現在我面前的鬼魂,是沒有任何聲音的。
「那麼最合理的解釋就是,那一晚其實存在兩個煞,一個是由太歲養成的八女成煞,另一個是你女兒,來找我的是後者。
「這就完全解釋得通了,那松木牌上刻的是我的生辰,也是你女兒的生辰,我們同月同日生,所以我是她復生的容器。
「就像你剛剛告訴我的,煞不會找同類的麻煩,所以你知道她附身我後,八女成煞不會害她,她必然能從那一晚活下來。
「我問了鄰居,得知那個道士之前就在這一帶四處打聽太歲的事,你應該是聽了他的話,又看到我家的事,所以聯想到太歲在我家吧?
「於是你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妙,讓太歲養成的煞殺光我家所有人,你順理成章地收養已經被你女兒附身的我,再去拿走太歲,這樣人和錢,你就都有了。」
可惜,在六爺的棋局中,我這枚最重要的棋子,最後掙脫了他的控制。
於是他滿盤皆輸。
我舉起手中的太歲,大哥、二哥、三哥已經生了蛆的屍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們圍在六爺身邊,哈哈地笑著。
女人們根本就沒走。
她們手挽著手,站在我三個哥哥的後面,圍在六爺身邊,不斷向他逼近。
等她們重新散開時,六爺已經死了。
他倒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
是被活活嚇死的。
「六爺,告訴你最後一個秘密吧。」
我輕聲道:
「太歲在第一夜,就不是被我三哥拿走的。
「而是被我。」
能在這樣一個殘酷的家活下來,我當然沒有表面上那樣簡單。
第一夜,在三哥踩著高跟鞋離開後,我看向祠堂。
剛剛膨脹得巨大的太歲已經重新縮成了一截拇指大小的肉靈芝,靜靜地躺在地面上。
我立刻知道,那八個女人原本都是在太歲身上,但現在,她們跟著三哥走了,因此這肉靈芝恢復到了最初的樣貌。
於是我偷偷將那枚肉靈芝藏到了自己身上。
當時我的直覺便告訴我,有一天,這東西能讓我保命。
果然,最終我憑藉它召喚了八女,抗衡了力量遠在我之上的六爺。
19
如今,所有人都死了。
八個女人沉默地圍著我。
但我卻一點也不害怕。
四野空曠,帶著血腥氣的風在墳地四周打轉,就是吹不出去。
連風都逃離不了這山村的命運。
又何況我。
但我總能做些什麼。
比如,結束一些悲愴的命運。
八個女人不斷朝我逼近。
而我燃起一堆篝火,抱著太歲,跳進了火里。
火舌包圍了我。
我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但至少,我要抱著太歲一起死。
火光之中,也許是錯覺,我看到八個女人來到了我的四周。
她們手挽著手,一起將我托舉了出來。
她們將我送出了火堆。
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我看到火舌狂舞,將太歲燃燒殆盡。
而那八個女人,也隨著太歲一起消失了。
20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來時,我在一處山間的小木屋裡。
門被推開,是那個道士。
他換了衣服,不穿道袍了,一身白襯衫和牛仔褲,看著像城裡的學生。
他給我拿了碗粥,灶火燒出的米發出了令人難以抗拒的香味,我也顧不得他想不想害我了,一陣狼吞虎咽。
喝了一大碗粥,我放下碗,抹了抹嘴:「你是來找太歲的,對吧?」
道士告訴我的保命法子是沒錯的。
天黑前用鏡子照自己,可以驅散附在我身上的煞。
天黑後用鏡子照別人,可以看見附在他們身上的煞。
雖然他救了我,但一直在附近打聽太歲的下落,顯然動機也不單純。
「別妄想了,太歲已經被我燒了。
「如果你想借著它發財,已經沒機會了。」
道士愣了愣,笑了。
「我的確挺喜歡錢。」他笑道,「不過太歲這錢,我還真賺不了。
「傳言中,一位母親養出了太歲,復活了自己死去的女兒。
「於是古籍中便有了太歲能夠生死人肉白骨的傳言,太歲也由此價值連城。
「但人們都不知道的是,那母親復活的女兒,根本就不再是她女兒。
「人變成屍煞後,生前的理智盡數消失,那母親最後被她復活的女兒親手掐死,甚至他們全村都被那屍煞屠殺了。」
我皺眉:「既然人們都不知道,那為什麼你會知道?」
道士拍拍胸口:「因為鄙人不才,正是最後收復那屍煞的人。」
我盯著他,極度費解。
他看上去比我三哥還年輕。
但他剛剛講的,不是古代的事嗎?
「不重要。」道士揮揮手,「所以太歲其實只是養煞的容器,根本無法讓人復生,只能養出殺光所有人的惡鬼。」
我怔怔地:「可是……」
可是這次的八個女人,分明不是這樣。
她們將我從火光中托舉起來。
是她們救了我。
「哦,這次的煞的確與之前不同,原因在於最後一個女人。
「她的妹妹是上一個被你三哥帶回來的女人,她是來用自己的命為妹妹復仇的。」
我呆住了。
那一夜女人掙開我的手,走向後院時,嘴角是一抹淡淡的笑意。
原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結局了嗎?
「那個女人已經查清了你母親養太歲的事, 她決心化成厲鬼, 讓你們全家血債血償。
「但她在來之前, 將所有錢都捐了香火,磕了九十九級台階, 在佛前虔誠地求了一個願。」
道士將一張帶著香燭氣息的紙件放在我面前。
上面女人的字跡娟秀又好看。
她求的是——
【惡人必死,善人得活,因果之外,不傷無辜。】
有眼淚從我的眼中墜下, 滴在那個「善」字上。
「她死前,你是唯一一個想救她的人。
「雖然未能成功,但你的善念入了因果, 所以她成了煞後也不會害你, 只會救你。」
當初第一夜她在宅子裡一直問我在哪,也是知道我是這個家唯一無辜之人, 怕殺錯了我。
我已經不想再哭,但țú₀眼淚還是不住地落下來。
道士靜靜地等我哭完, 問我:「你有何心愿, 也許我可以滿足你。」
我擦了擦眼淚:「我想她們不要死。」
道士搖搖頭:「她們這一世的陽壽已經盡了, 無法復生,但因為最後救了你, 毀掉了太歲, 所以積了德, 已入輪迴, 會在下一世有善果。
「所以, 你為自己求就可以了。」
我想了想:
「我想忘記一切,重新開始。
「我想去很遠的地方,能吃飽飯, 有熱水洗澡, 有人愛我。」
道士笑了:
「那就如你所願。」
他插著兜,準備轉身離去。
「等等。」我說, 「神仙, 你叫什麼名字?」
道士沒有轉身,只是丟下了兩個字。
「季昭。」
【番外·不是結束】
很多年後。
深巷的小店裡, 季昭蹺著二郎腿, 坐在櫃檯後, 左手一瓶橘子汽水, 右手一隻橘色大貓。
對面是個戴金絲眼鏡的女生, 她指著牛皮本上的相關記錄,問季昭:「所以那是你在山村救下的第一個小孩?她現在怎麼樣了?」
季昭吊兒郎當:「那肯定是長成大美女啦!」
金絲眼鏡的女生毫不客氣地給了季昭一個爆栗。
季昭這才捂著腦門,正經下來:
「我把她送到了一個有錢人家。
「然後找朋友幫忙,修改了所有相關人員的記憶。
「所以那個有錢人家會覺得她是親生女兒, 她的記憶里也會是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家。
「不過你也知道, 人的身體構造是很奇怪的, 在山村裡經歷的一切也許仍然埋在她的身體里,那些血腥的東西也許會對她今後性格的形成有種種潛移默化的影響。」
門外傳來喊聲:「季昭,小冉, 趕緊出來,有新客人!」
二人匆匆離去。
風吹開牛皮紙的一頁。
那上面是相關的記錄——
客戶姓名:小草。
主要經歷:在八女成煞事件中逃生,成功摧毀太歲。
後續:成為沈家的女兒。
現用名:沈眠。
追魂人第九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