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旁邊是兩個已經喝到微醺的客人,正在熱絡地聊著天。
客人甲:「我姐最近在陪大老闆喝酒,她們管這個叫紅包局。」
客人乙:「怪不得我看你姐最近闊起來了,一晚上好多錢吧?」
客人甲擺擺手:「嗨,我姐年紀大了,賺不到大錢的,真正價格高的是那種小妹妹。我姐說了,她最近新認識了個妹妹,才十七歲,是一中實驗班的高材生,全市第一名,能考北大的料子!這種又漂亮又學霸的小妹妹願意陪一杯酒,大哥們紅包給得刷刷的,一晚上能拿六七千。」
客人乙驚呼:「天哪,那這一個月不得有個二十萬……」
他還沒驚呼完,客人甲就驟然被唐河勇揪住了領子:
「你說的這個小丫頭,是不是叫許小冉?」
客人甲嚇得差點咬了舌頭:「我哪知道……」
唐河勇仰頭,將滿杯的威士忌灌進喉嚨,從鼻尖噴出一口粗氣。
沒錯的,十七歲,一中實驗班,全市第一。
不是許小冉又是誰?
自己天天被債主追得像條喪家之犬,這個小賤人一個月幾十萬地賺著。
想到這裡,唐河勇一把掀翻了凳子,在驚呼聲中闖出酒吧。
他直奔家裡,把正窩在沙發上追劇的我媽拽起來,上去就是一個耳光:
「你知道你女兒在外面掙大錢了嗎?」
我媽呆呆地說:「啊?小冉那裡的錢,我都搜出來給你了呀。」
「那才兩三萬塊錢!她現在一個月就有二十萬!」唐河勇咆哮,「走,你現在就跟我走,我們去找你這個好閨女問問,全天下有沒有她這麼當女兒的!」
唐河勇的憤怒感染了我媽,她也生氣起來:「小冉真的在外面賺這麼多錢,不告訴我們?」
她立刻掏出手機給我打電話。
此前,我已經很久不接電話了,但這一次,電話剛嘟了幾秒,我就立刻接了起來。
我媽正在氣頭上,絲毫沒有察覺到異常,尖聲道:「許小冉,你在哪兒?」
話筒里傳來嘈雜的人聲,我的聲音忽遠忽近:「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我媽氣瘋了,她和唐河勇一起湊近聽筒,辨認著我這邊熱鬧的對話。
一個中年男人大大咧咧道:「小妹妹,這杯酒喝完,哥哥給你包大紅包!」
我立刻嬌笑道:「好的,老闆等一下,我正在接電話,對啦,等下我還有個姐妹要來,我得出去接她。」
旁邊另一個男人道:「沒事兒,你就在這喝,跟她說新心飯店 103,讓她自己過來。」
我說了聲「好」,又對著話筒道:「別給我打電話了,從此之後,我和你們斷絕關係。」
說完,電話便斷掉了。
唐河勇氣瘋了,他直接抄起旁邊的斬骨刀:「老子看她還敢不敢斷絕關係!」
唐河勇一手拎著刀,一手拉著我媽,直奔新心飯店。
新心飯店並不遠,離我家只有幾百米。
唐河勇無視服務生的尖叫,直接衝進飯店,一腳踹開了 103 包廂的門。
裡面果然是一派酒宴的盛景,唐河勇的目光惡狠狠地巡視一圈,想要把我抓出來。
但隨即,他愣住了。
因為這個包廂中並沒有女孩,只有一群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
而坐在首席的男人身材矮胖,其貌不揚,臉上的神情卻不怒自威:
「唐河勇,你來幹什麼?」
唐河勇整個人驚呆了,酒醒了一半:「林、林老闆……」沒錯,坐在首席的,正是我們的老熟人、我前同學林宇的父親。
我跟蹤了他一個月,摸清了他的行動軌跡,發現他每周五晚,都會在這裡設宴請客。
「問你話呢,你來這裡幹什麼?」
望著林老闆難看至極的臉色,唐河勇結巴道:「我……我走錯包廂了……」
林老闆垂下眼睛,看著唐河勇手裡的那把斬骨刀:「走錯了,還帶著刀?」
唐河勇的冷汗汩汩地流了下來:「我其實……其實是來找我女兒的。」
林老闆眯起眼睛:「哦,那她人呢?」
林老闆的手在包廂里指了一圈:「你說說,她在哪兒呢?」
——我在新心飯店的後院裡,這裡樹影茂密,完美地掩住了我的身形。
自始至終,就沒有什麼跟老闆們喝酒的事情。
那兩個被唐河勇撞見的酒吧客人,是我給季昭兩百塊錢,讓他去幫我找的群眾演員。
我媽給我打電話時聽到的對話,是早就錄好的背景音。
而讓唐河勇闖入林老闆的宴席,是我過去的一個月里組合了所有線索,得到的最優解。
我上網查了法院立案的消息,發現林老闆的公司最近牽涉進了大麻煩,他的公司在企業查詢的 APP 上也被標為高危。
而這種時刻,林老闆不但不出現在公司,還在這裡夜夜設宴請客。
再加上他之前刁難唐河勇,能請到那一波波來路不明的打手……
所以我不得不懷疑,林家應該是涉黑的。
他們在這裡聊的事情,自然是疏通關係、想辦法挽救林家,而這個時候唐河勇手持尖刀破門而入……
他麻煩大了。
果然,林老闆當時沒說什麼,和顏悅色地讓唐河勇走了。
結果三天後,唐河勇被一個拾荒老人在廢棄工廠的倉庫里發現,聲帶被毒啞,渾身都在淌血,每根手指都被砸斷了,連電話都撥不了。
他被發現時還有一口氣,於是被緊急送往醫院。
醫院裡,媽媽哭著給我跪下了。
因為她付不起醫藥費。
「小冉,求你救救你爸爸。」
「你去想辦法籌錢,你一定有辦法的!」
許多路過的病人和醫護人員朝這邊望過來,我聽到他們小聲議論:
「這個媽要籌錢自己去籌啊,幹嗎為難她女兒。」
「就是,小姑娘還穿著高中校服呢,她能有什麼辦法?」
今天的我,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擁有更多的耐心。
我溫和地拍拍媽媽的手:「我進去看看唐爸爸的情況,你現在情緒激動,在外面等我就好。」
我進入了病房。
唐河勇躺在床上,這個前世砍了我三刀的男人,此刻看上去極度虛弱,如同一片飄零的落葉。
我在他面前蹲下來,輕聲道:「唐河勇。」也許是死前的迴光返照,片刻後,唐河勇竟然真的睜開了眼睛。
他盯著我,我回望著他。
我們對視了很久很久,久到唐河勇終於悟了。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無盡的恐懼,整個人都在哆嗦,嘴裡發出含混的音節。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但我聽懂了。
「嗯。」我輕輕點了點頭,「都是我乾的。」
他拚命地掙紮起來,我垂眸,冷淡地看著他,像看著一條垂死的魚,在缺水死去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撲騰。
慢慢地,唐河勇不動了。
他大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我調整了一下狀態,適時地尖叫起來,哭著跑出病房:「唐爸爸,唐爸爸他……」
醫護人員衝進去,我媽甩開兩個護士的阻攔,也跟了進去。
在看清唐河勇的屍體後,我媽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哭喊,昏了過去。
她流產了。
於是醫護人員又急急地沖向她,送她去搶救。
一片混亂。
有好心人用衣服裹住我:「孩子,你先出去,不要面對這些。」
我謝過她,將衣服還給了她,獨自走出醫院的大門。
陽光照在我的臉上,一切都顯得如此不真實。
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等我。
是季昭。
他沒注意到我出來了,似乎正在跟面前的什麼東西對話。但從我的角度望去,他的對面分明沒有人。
「想投個什麼胎呢?豬還是狗?」
「唉,算了算了,豬的渾身都是寶,狗是人類的好朋友。」
「蟬怎麼樣?一共就能活一個夏天,再危害人間,也就是幾個月的事,不錯不錯。」
我在暗處等了很久,等季昭消停了,才走過去。
他以為我才來,吊兒郎當地插著兜:「喲,這麼巧,我來醫院看朋友,你來幹嗎?」
我沒說話,良久,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季昭的手立刻從兜里拿了出來,整個人有點手足無措。
「怎麼了?怎麼了?」他說,「你……」
「沒事。」我搖搖頭,「我就是兩天沒吃飯了,看到那裡有賣酥皮牛肉餅的,饞哭了。」
……
季昭買了兩個酥皮牛肉餅,我倆一人一個。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終於決定好好聊聊。
「其實我剛剛看到你的朋友了。」
他心不在焉:「不可能,你看不見。」
「我的確看不見……但我猜到了。」我說,「你剛剛對話的,是唐河勇的靈魂吧?」季昭的身體驟然一頓。
「以及,我前世被殺害後,靈魂不滅——」
我看著季昭的眼睛,輕聲問:「是因為你吧,追魂人?」
季昭咬著酥皮牛肉餅,側過頭去,笑了。
12
後來,我按時間坐上車,去參加了夏令營,順利地拿到了自招加分。
有了三十分的加分,我成績又本就很好,第二年的高考結束後,我如願去了北大。
大學生活比我想的要更精彩,我一邊繼續為了績點努力讀書,一邊實習、做學生工作、參加社團,豐富自己的履歷。
大三結束時,便有在學術論壇上認識的學姐對我表達了欣賞,問我願不願意在畢業後加入她的公司。
那是一家業內人士都夢寐以求的公司,有著優渥的薪資和良好的發展前景,我立刻答應了下來。
生活似乎無比美滿。
但唯一的缺憾是……沒了季昭。
那一日在醫院外,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只是以一個漂亮的投籃姿勢,要將酥皮牛肉餅的袋子丟進垃圾桶。
……裝逼失敗,一陣風吹來,把袋子捲走了。
為了公共衛生,我趕緊去撿那個袋子,等我終於抓住它,轉身回頭看時,樹下已經沒有人了。
不過是幾十秒的時間,但季昭就像是憑空消失了。
後來,我給那個名叫「追魂人」的微信發過消息,打過語音,統統都沒有得到回覆。
我把他借我的錢轉帳給他,沒有人收,時間到了之後,又自動退回到了我的帳戶。
開學後,我去詢問班主任,得到的消息是,季昭已經轉學走了。
轉到哪裡了?
不知道。
我出辦公室的時候,班主任還在感嘆,都說季家有錢,但事實上家長會從來沒人來過,直到季昭轉走,也沒人見過他的父母。
這個唯一見證了我十七歲的少年,如一陣風般輕飄飄地吹來,又輕飄飄地吹走,連個影子都沒留下。
再後來,母親又來找我。
她一路來到北京,在我宿舍樓下大哭大鬧,說她遇到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都是我把她害成這樣的。
「許小冉,我最後悔的事,就是生了你。」
我對著她痛哭流涕,不停道歉:
「對不起,媽媽,真的對不起,不過現在我在北京有房子了,你先去我那裡住下好不好?以後我掙的錢都給你花。」媽媽終於滿意了,跟著我上了車。
下車後,她跟著我一路前行,等意識到不對時,兩個護工已經摁住了她。
我將她送到了封閉式管理的精神病院。
媽媽被兩個護工拽著,一邊奮力踢打,一邊不斷地用髒話咒罵我。
最終,她沒力氣了,開始痛哭,求我不要把她扔在這裡。
我搖搖頭:「不,你的餘生,都要在這裡度過。」
「小冉,我是你的媽媽啊,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我冷冷地笑了:
「是啊,你是我的媽媽。」
「所以你借著給我送蛋糕的名義,把我一邊學習一邊寫稿的血汗錢搜刮出來送給唐河勇,他根本沒用這些錢還債,而是買酒買彩票,半個月就揮霍完了。」
「當你得知自己的女兒有可能在外面陪酒時,不是想著竟然把她逼上了這樣危險的道路,而是她這樣肯定掙到大錢了,竟然不給家裡花。」
即使不提前世的血債血償,今生,她依然不配做我的母親。
我走過去,垂眸望向她:
「曾經我一直試圖原諒你,我總想著,畢竟你是我的母親,你對我總有一些愛。」
「但我失望了,我不得不接受,這世上的確有人不配做父母,而你恰好是這群人中的一個。」
母親看著我,她突然崩潰了,大哭大喊,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音節。
而我已經懶得再從她口中聽到任何一個字。
簽下和精神病院的各項同意書,我轉身離開。
前世,她也是這樣,簽下了對繼父的諒解書。
於是我用溫暖來回報溫暖。
也用絕情來報復絕情。
13
後來,時間又過了很久。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平平無奇地過下去。
結果,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回宿舍時,在樓下看到了一個身影。
一身黑衣,高大俊秀,卻又漫不經心地插著兜。
他站在桂花樹下,劉海被風吹亂,正在回答我室友嘰嘰喳喳的問題。
「你說你找小冉?」
「你們倆什麼關係?」
季昭沉默片刻,扯扯嘴角:「她是我領導。」
有風吹過,他像是感受到了什麼,轉過頭來看我。
我們在陽光下,對視了很久。
他歪頭笑笑:「好久不見,領導好。」
……
首次久別重逢,以季昭被我痛毆了四十分鐘告終。
「你以為你是虐文男主嗎?不告而別是吧?不長嘴是吧?」
季昭被我打得抱頭求饒:「領導,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喂,你打人能不能不要打臉?尤其是我玉樹臨風英俊瀟洒本來可以迷倒萬千少女……好了,好了,我真的錯了!」
打累了,我倆一起去吃酥皮牛肉餅。
「去處理了一些工作,我們的工作本來就是對外保密的。」季昭一邊吃一邊對我說。
「我也是你的工作嗎?」我問。
季昭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嗯,是的。」
「你有本事別迴避目光!」
「行吧,行吧,我承認不是。」季昭翻白眼,別彆扭扭地說,「你是例外。」
「主要是你第一世太慘了,昭哥我呢,又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
「所以就想著幫幫你咯。」
「怎麼樣?」季昭把臉湊過來,「是不是覺得我更帥氣了?」
我面無表情:「滾!」
……
我問季昭,這次來看我, 會不會又突然離開。
他坦率地承認了:「畢竟要工作的。」
「不過你想見我的話, 我可以多來找你……」他扭過頭去, 「算了,你不想。」
我拍拍他的肩膀:「喂。」
「幹嗎?」
「我想。」
「……」
「也不至於笑得這麼燦爛吧?」
陽光灑下來,季昭的眉眼和笑容,都被鍍上一層金輝。
我突然感到心情很好。
因為未來, 我們一定還有很多很多的好時光。
14.【不是結束】
「所以呢?」
一間空教室內, 季昭正在寫寫畫畫, 而他的朋友則坐在講台後面,一邊用電腦玩掃雷,一邊問他:「這一次打算在她身邊待多久?」
季昭:「再說。」
他在白紙上寫了幾句詩,然後搖頭晃腦地朗誦:「浮生若夢皆是空, 幾回魂夢與君同。」
同伴剛好點到了一個雷, 直接 Game Over 了,忍不住一摔滑鼠, 拿季昭撒氣:「你這個詩句亂接, 是能氣死語文老師的程度。」
「我沒有語文老師,我的詩文是一個白鬍子的夫子教的,已經不記得是哪個朝代的事了。」季昭淡淡道, 他放下筆, 活動了一下脖子。
同伴聳聳肩, 感嘆道:「怪胎。」
季昭笑了:「你不也是。」
玩掃雷的是個長發的男人,眉眼精緻漂亮,像個妖孽。
事實上, 他也真的是個妖孽。
聽到季昭的話,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嗯,說得也是。」
如果醫生給這個長發男人做檢查的話, 大概會當場嚇得叫出聲來。
因為他是沒有心跳的。
「對了,許小冉知道, 她也是個怪胎嗎?」男人問。
季昭搖搖頭:「沒跟她說, 她現在以為都是我的功勞。」許小冉以為,她當初靈魂不滅, 又能重活一世, 都是因為季昭。
但並不是。
季昭是追魂人, 他能夠封印魂魄, 但並不能讓時間回溯,重活一世。
真正讓時光倒流的,是許小冉本人。
巨大的不甘心讓她的能力覺醒了, 只是她本人還並未意識到這一點。
「幹嗎不告訴人家?想讓人家多感激你一點?」長發男人很不屑。
「沒有,她遲早要知道的, 晚點總比早點好。不然她如果知道自己是能讓時光倒流的溯洄人, 肯定不好好學習了, 每次發答案了背一遍, 然後直接倒退回考試前就行。」
「季昭,不要把別人都想得像你一樣品行惡劣!」長發男人吐槽,「所以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
「讓我再想想……」
季昭話音未落
, 教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不用想了,我都聽到了。」
長發男人看著瞬間石化的季昭,和剛剛破門而入的許小冉, 良久,露出一個促狹而又期待的笑容。
追魂人與溯洄人終於相遇。
未來,應該會發生很多更有意思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