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一點。
我頂著操場酷烈的陽光,找到了負責在廣播站念加油稿的林宇。
他剛剛念完一波稿子,口乾舌燥,不耐煩盡數寫在臉上。
「林宇,你是不是中暑了呀?」我一邊將從同學們那裡收集來的稿件遞給他,一邊關切地問。
林宇擦了擦汗,他本來沒那麼難受,但一聽我的話,立刻誇張地演起來。
「是,應該是。」他一會兒捂頭,一會兒捂肚子,「我哪哪都不舒服,應該是中暑了。」
我在心裡冷笑。
這是林宇的慣常把戲,他非常喜歡用裝病逃避一切需要幹活的場合——值周、大掃除、早操……
如今我給了他這個機會,他哪有錯過的道理?
「許小冉,要不你替我念一下後面的稿子吧?我實在是不舒服。」林宇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裝作不情願的樣子:「等下班主任還要查簽到呢,你要早退的話,得先去醫務室開假條。」「求你了,我真沒力氣去醫務室了,班主任查簽到很松的,你隨便幫我編個謊就圓過去了。」
林宇求了又求,我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就這樣,我接替了林宇,念起了加油稿,整個廣播站迴蕩著我的聲音:
「你的汗水灑在跑道,澆灌著成功的花朵開放,你的歡笑飛揚在賽場,為班爭光數你最棒……」
我心不在焉地念著,看著廣播站中央懸掛著的巨大時鐘。
原本不該在家的林宇,現在應該已經到家了。
……他會看見什麼呢?
7
那一天林宇具體看見了什麼,沒人知道。
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並直接打電話給了他爸。
……是的,林宇是有父親的。而且他父親一沒去世,二沒和林阿姨離婚,只是在外地做生意,一年裡基本回不了家幾次。
最初從林宇口中套出這個情報時,我也很震驚。
虧我媽罵林阿姨的時候還總罵「那個騷情的寡婦」,結果人家……根本不是寡婦。
但隨即我意識到,這是個機會。
我在網上搜了一下林宇的父親,發現對方生意做得相當大,有財力,也有盤根錯節的人脈關係。
換言之,這是個厲害人物。
在我和唐河勇的鬥爭中,我是幾乎沒有可能在不犧牲自己的情況下摁死他的,畢竟十六歲的女學生面對四十多歲的成年人,無論是體能、資源還是社會地位,差距實在太大了。
——但我可以藉助更高位的力量。
就這樣,從校運會上提前回家的林宇,撞破了他母親和唐河勇的事。
這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嬌弱小學霸,此前雖然也知道家長會時林阿姨和我媽打架的事,但從未往深了想。
此時突然直面真相,一時間大受刺激,不顧他母親的懇求,直接打電話,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林父。
林父乘當天的飛機趕了回來。
據說他當街給了林阿姨一個耳光,隨後的一切都進行得很快——
林阿姨一家搬走了。
林宇轉學了。
而唐家原本經營得尚可的生意,瞬時間變得處處受阻,資金鍊本就緊張的時刻,債主又一窩蜂地上門討債,有的甚至帶著打手。
於是那段時間,唐河勇的臉常常是青腫的。
顯然,林父和他的各路人脈打了招呼,打算好好折磨一下唐河勇。
……
而在這整件事中,我的角色,不過是一個林宇提前從運動會上回家時,幫他頂替一下崗位的熱心同學罷了。
有誰會想到,是我這個連路人甲都算不上的小角色,在暗中導演了這整場大戲呢?
8
這場風波後,我的世界清靜了很久。
唐河勇陷入生意上的種種困境,焦頭爛額,自顧不暇。
我媽則被周圍的所有人盯著——左鄰右舍都想看看,在全世界都知道她丈夫偷腥後,這個女人到底離不離婚。
我媽對此的應對方式是,如同祥林嫂一般拉住每個鄰居,哭訴唐河勇的冤枉:
「我家河勇是個老實人,都是那賤貨勾引他。」
「我現在算是反應過來了,這應該就是林家那兩口子合夥演的一齣戲!林老闆估計是忌憚我們家河勇生意做得好,以後會威脅到他的位置,所以不惜讓自己的老婆過來,使這樣一出美人計。」
背地裡,我媽甚至還跟親戚抱怨我:
「這事還是怪許小冉,就因為她,河勇大概始終對我有芥蒂,才會一時被別的女人迷了心竅。」
「我得儘快給河勇生個孩子才行。」
計劃已定,但執行起來實在是困難,畢竟我媽已經是高齡產婦了,醫生都建議她不要再懷孩子,但她執意不聽,四處求醫問藥。
就在我媽一副副苦藥湯灌下去、虔心求子的時候
,我也在一張張試卷做下來、拚命用功。
每天六點,我便起床洗漱,咬著包子前往教室讀書。
晚上我繼續在自習室里學到十點半,才踩著月色回宿舍。
人在極致努力的時候,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一學期已經結束了。
期末考試,我以總分全市第一、兩門單科第一的成績,震驚了所有人。
班主任老師高興地將我叫到辦公室:「北大暑期夏令營的名額是你的了,這次的夏令營會有相關考試,如果通過的話,就能贏得三十分的自招加分。」
夏令營的名額一共有兩個,一個是我,另一個……
「是隔壁班的季昭。」
從班主任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我立刻瞳孔地震——
季昭此人,從剛入學的時候,就和我結了梁子。
原因很簡單,他逃課翻牆出去玩,剛好遇到我當值周生。
季昭起初不以為意,跳牆就跑,此前他遇到值周生都是這麼乾的,對方抓不住他,事後又沒證據,只要他死皮賴臉不承認,多半不了了之。
結果這回遇上了我。
我像天降神兵一樣,立刻跟著他翻牆跳了出去。
我倆在校外你追我趕地狂奔了三個街區,最終以季昭為了躲開一條過路的小狗而撞上了賣橘子的攤鋪、我在滿地的橘子中把他氣喘吁吁地抓捕歸案告終。
事後季昭因公然逃課被教導主任警告,還在升旗儀式上對著全校念檢查。
而我因良好地執行了學生幹部的本職工作被表揚,在他念完檢查後上台領獎狀。
……我忘不了在台上擦肩而過的那一瞬,季昭看我的眼神。
「許小冉,我記住你了。」他壓低聲音道。
我回以一個微笑:
「我這麼優秀,記住我的人多了。」
……
如今,從班主任的口中聽到季昭的名字,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考了多少?」
季昭的人設是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永遠上課不聽永遠考場睡覺。
班主任幫我翻了翻成績單——季昭的總分就比我低三分。
我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他作弊了吧,一定作弊了吧?
雖然我也知道,期末考試是省里出的卷子,查得非常嚴,作弊機率幾乎為零。
作為唯二去參加夏令營的本校學生,我不得不和季昭加了微信。
他微信名字彈出來的那一瞬,我差點笑了——追魂人,好中二氣息的 ID。
但下一瞬,我想起了什麼,突然愣住了。
前世,我被唐河勇殺死後,由於媽媽出面作證,輿論都覺得我是個壞女孩。
只有一個 ID 頻頻幫我說話:
「這個世界怎麼了?天天搞這種受害者有罪的陰謀論。」
「你們認識她嗎?憑什麼這麼詆毀她?」
「她是個很好的女孩,本該擁有很好的人生。」
那個 ID 的名字就叫……「追魂人」。
陽光下,我看著季昭吊兒郎當地朝我走來,校服鬆鬆垮垮,襯出一張漂亮又不羈的面孔。
「喂,領導。」
從我因為抓捕他獲得了優秀幹部獎狀後,季昭就一直這麼陰陽怪氣地叫我。
「通知夏令營注意事項的講座我懶得去了,你好好記筆記,我抄你的……」
季昭突然不說了,他插著兜,彎下腰,平視我的臉:「……你哭了?」
「是陽光太刺眼了?」他指指自己,「還是被我帥到了?」
我抹抹眼淚,在季昭期待的目光中,吐出一個字:
「滾。」
9
去北京的車票需要自己承擔,加上別的花銷,對於一個高中生而言,並不是小數字。
好在通過這段時間的努力寫稿,我已經攢下了一筆不少的積蓄,可以讓我不向媽媽和唐河勇開口。
我算了算,只要後續我堅持寫作,寒暑假再去做些勤工儉學,加上現有的積蓄,足以負擔我日後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
那時,我便可以徹底獨立出這個家了。
在我為了備戰夏令營而刷著往年的自招題目時,有親戚打電話告訴我——
媽媽懷孕了。
得知這個消息時,我愣了愣,但最終只是平靜地說:「那恭喜她。」
在前世里,我無數次地想要挽救媽媽的命運。
但現在,我已經認清,每個人自有她的人生軌跡,胡亂干涉他人的因果,最終遭到反噬的會是自己。
我沒有和媽媽聯繫。
周日的時候,季昭突然約我出門吃飯。
「你是不是要下毒殺害我,這樣自招考試里你就能前進一名了?」我問他。
「……愛來不來,反正我請客。」
我立刻去了。
季昭很有錢,不宰白不宰。
吃到一半,季昭推了個盒子過來:「送你的。」
我大驚失色:
「季同學,雖然我的確優秀又美麗,暗戀我屬於人之常情。但我們還沒成年,你現在求婚是不是太早了點?」
季昭白眼差點翻到天上去:「生日禮物。」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我十七歲了。
前世的這個時間,我早就死了。
而這一世,在種種手段的自保下,我平安地活過了被殺的節點,進入了十七歲的全新人生。
未來……應該都會是一片光明吧?
我打開季昭送我的盒子,發現裡面是一串黃棕色石頭組成的小手鍊。
「……你確定這是送十七歲花季少女的禮物?」我摩挲著石頭,「感覺四十歲的唐裝大叔比較適合戴它,手上再拿著兩個核桃轉一轉。」
季昭已經習慣了我的毒舌,淡淡道:「不識貨就別瞎嗶嗶——這是虎眼石,在古代,人們常常把它當作平安符或護身符。」
平安、護身。
我心裡一動,許多疑問壓在心中。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生日?
——為什麼要送我這樣的禮物?
——「追魂人」到底是什麼?
我沒有開口詢問,因為我知道,季昭看上去是個吊兒郎當的紈絝子弟,但只要他不想說,我就什麼也問不出來。
吃完飯,我帶著禮物回到宿舍。
室友一見我進來,就對我說:「小冉,原來今天是你生日呀,生日快樂!」
「你也真是的,都不跟我們說,要不是你媽媽來了,我們肯定不知道。」
我眉心一抖:「我媽媽來了?」
不知為什麼,一股不祥的預感瞬時間籠罩了心頭。
「對呀,給你帶了蛋糕。」
我看著屬於我的桌子上,果然擺放著一塊小小的奶油蛋糕。
有那麼一瞬間,我該死地感動了。
她是記得的。
十七年前的今天,是她把我生了下來。
所以即便我這麼久都沒有聯繫她,她還是會不計前嫌地趕到學校,為我送一塊生日蛋糕。
我是不是……對她有些過分了?
她畢竟是我的媽媽。
紛繁的思緒湧入我的腦海,然而下一瞬,我突然發現了不對勁。
我的枕頭、被子、書架、柜子……
全都有被翻過的痕跡。
我緩緩挪過去,用顫抖的手,掀開枕頭。
果然,我放在枕頭下的信封不見了。
呼吸猛地變得粗重,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打開衣櫃。
我放在裡面的儲物盒,也不見了。
……枕頭下的信封里是我為了夏令營的日常花銷,取出來的三千塊錢。
儲物盒裡,則有我的身份證、稿費單、銀行卡。
全都不見了。
我再看著桌上的那個小小的奶油蛋糕,突然感到,它是那麼那麼地可笑。
室友看到我怔住,在旁邊慌神了:
「阿姨來送蛋糕,說看你床鋪亂,幫你整理整理,我們就也沒管——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是啊,正常情況下,誰會想到,一個媽媽會害自己的女兒呢?
我沉默了很久,從喉嚨里訥訥地吐出兩個字:「沒事。」
不怪別人,只怪我自己。
唐河勇和林阿姨的那場大戲成功後,後續我又被接二連三的成功砸中,這種順利麻痹了我,讓我大意地認為,後續的人生都會是坦途。
狠狠掐住手心,我走出門去。
季昭原本在宿舍樓下玩籃球,看到我慘白一片的臉色,嚇了一跳:
「許小冉,你見鬼了?」
我的確見鬼了。
生活之中,人或許比鬼更可怕。
我轉頭,對季昭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沒什麼事,我好久沒回家了,打算回家看看。」
10
又是這個熟悉的家。
或許是因為這一世沒有了我在家打掃衛生,它顯得比我記憶中要髒亂差許多許多。
唐河勇在一地的酒瓶中抽煙,滿臉的倦怠。
媽媽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頭髮蓬亂,顴骨上帶著傷,夏天也穿著長衣長褲。
她看向我,目光裡帶著心虛:「小冉,怎麼突然回來了?」
我看著她,落下淚來,直接跪下了:
「媽媽,求求你,還我吧。」
「那錢是我攢了很久很久的,我要去北大參加夏令營,需要用錢。」
「等我考上大學了,我一定好好賺錢孝敬你們。」
媽媽的臉色難看起來:
「小冉,你不知道,唐爸爸的生意最近特別艱難,債主老上門討債。」
「媽媽又懷著弟弟,也是需要用錢的時候。」
「那個夏令營,不去也沒關係的,對吧?你努力一點,高考多考三十分,不就行了?」
我的眼淚越流越凶,抬起頭望向她:
「媽媽,我最後求你一次——可不可以把我的錢還給我?」
媽媽避開了我的目光。
唐河勇則不耐煩地起身,一腳踹在我的肩頭,把我直接踹翻在地。
「小賤人,哭哭哭,哭什麼哭?」
「父債子償沒聽說過嗎?你媽帶你嫁了我,我就是你爹。你爹欠了債,你有那麼多錢,就在旁邊看著,天底下有你這麼沒良心的嗎?」
我哭泣著從家裡走了出來。
防盜門在我後面甩上,發出砰的一聲響。
確定門完全關上了後,我的哭泣便驟然止住了。
抬手將臉上礙事的眼淚擦掉,我從口袋中掏出季昭送我的虎眼石,戴到了手腕上。
……
媽媽,繼父。
生養的確有恩,我感念這份恩情,所以才給了你們最後的機會。
是你們自己不要的。
11
季昭發現,我開始變得神出鬼沒。
他很多次來找我討論自招題目,都發現我根本不在宿舍。
偶爾也會撞到我正要出門或恰巧回來,每次都戴著帽子和口罩。
「領導,你這是去做什麼秘密勾當了?」
季昭用懇求的語氣對我說。
「我算是求你了,夏令營的錢我可以借你,你別搞這麼神神秘秘玩心跳的事行嗎?」
面對季昭追問我到底去幹什麼了的問題,我永遠報之以敷衍的微笑:「我出去偷偷學習了。」
季昭知道問不出來,也沒再打聽。
只是我每次坐車回來,都會發現他「恰好」在公交車站旁,於是回學校那段黑黑的路,他能「恰好」陪我一程。
距離自招考試只有一周了,一周後,就是出發去北京的日子。
唐河勇已經放出話來,不允許我去,他說他到時候會守在車站,如果看見我,就立刻打斷我的腿。
有好心的鄰居勸他:「老唐,孩子要是能去北大讀書,是好事啊。」
「好什麼好。」唐河勇眼睛一瞪,「你看看她現在就敢對老子欺上瞞下的,要是考上了北大,還不得騎在老子頭上拉屎!」
生意不順之後,他酒喝得越來越多,高濃度的酒精泡壞了他的腦子,原來僅有的那一點體面也蕩然無存。
我不說話,總是默默的,只是不時地會發幾條僅我媽和唐河勇可見的朋友圈。
照片里,我會露出一些價格不菲的東西——比如名牌書包的 logo,高檔餐廳的一角,腕子的玫瑰金手鍊。
當然,這些東西有些是我 P 的圖,有些是我管一位名叫季昭的資本家借的。
但唐河勇並不會知道。
他只是疑惑又憤怒地對我媽抱怨,問許小冉那丫頭是不是又有錢了。
我媽試圖給我打電話,但我下定決心,電話不接簡訊不回,整個人神出鬼沒,他們根本找不到我。
周五晚上,我縮在街尾的角落裡,看著唐河勇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這是他的習慣,每周五,他都要去小酒吧喝得爛醉,今天果然也不例外。
光線昏暗的小酒吧里瀰漫著各種氣味,唐河勇在吧檯坐下,賒帳要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