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超常發揮,不出意外,我將成為陽鄉村第一個大學生。
媽媽走路都抿著嘴笑,直誇我爭氣。
報志願那天,媽媽指著幾個北京的大學,跟我說:
「這幾個學校好,大城市,機會多。」
我點點頭,沒說話。
在無人處,悄悄打開爸爸死前給我留下的錦囊。
裡面只有一句話。
「不要聽媽媽的話。」
1
我抓起志願填報表,跑出了家門。
我媽在身後喊我,問我去哪兒,我也不敢答,只顧著向前跑。
一直跑到高中校門前,我才停住腳步。
我把空白的志願填報表交給了班主任。
「老師,我和家裡人都不懂這些,您幫我填吧。」
不是我不相信生我養我的媽媽,而是我爸生前隨口說的一句話都會應驗。
三歲那年,我爸吃完晚飯,看了眼屋外,突然說:
「要變天了。」
然後,就開始召集全村人連夜搶收地里的糧食。
有人不信,任我爸嘴皮子磨破也不管。
可第二天就傻了眼。
風雲突變。
陽鄉村連下了一周的雨,一年的收成全給澆沒了。
五歲那年,剛過除夕,我爸就把我塞進了地窖里,連著村裡幾個不大的孩子。
我們在地窖里過了七天。
再出來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一夥窮凶極惡的人販子從南邊過來,周邊幾個村都遭了殃,獨獨陽鄉村沒出一點事。
關於我爸的最後記憶,是我八歲那年。
那天下著數年難遇的大暴雨。
天黑壓壓的,透不過氣。
我爸躺在炕上,奄奄一息。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遞給我一個錦囊,悄聲囑咐我:
「一定要好好學習,這個錦囊等到高考報志願時再打開,不要跟任何人說,任何人!」
說完這句話,人就咽了氣。
長大之後,我才知道。
像我爸這樣的人,被叫作算命先生。
村裡的人說我爸卜卦看事堪風水,樣樣精通。
就是可惜,死得太早了。
這十年來,我一直好好保存著這個錦囊。
只是我從來沒想到,錦囊里寫的會是這樣一句話。
從學校回到家這一路,我一直在想:
爸爸為什麼要這麼說?
媽媽難道還會害我嗎?
陽鄉村的女孩子們大多念到初中就早早嫁人了。
但我媽一直都支持我讀書,還跟我說:
「你學習好,媽就是去醫院賣血賣腎,也要讓你讀下去。」
媽媽的娘家指望不上,爸爸死得早,奶奶又重男輕女。
她在這樣的情況下,拉扯著我長大,供我念到高中,這一路有多不容易,我都看在眼裡。
如今,終於等到高考順利結束,眼看就到了我回報家裡的時候,可爸爸卻叫我不要聽媽媽的話。
我想不通。
飯桌上,我渾渾噩噩地吃完飯,起身收拾碗筷。
「多多,你大學報了哪裡啊?」
聽到這話,我心裡一驚。
抬頭一看,才發現問這話的是奶奶。
「老師幫我報的,我也記不太清了。」
我記得的。
老師幫我分析學校、專業、畢業後的就業問題,精挑細選了幾所適合我的院校。
為求穩妥,還加了幾所保底院校,跟我說一定沒問題。
多年苦讀,我也不會讓自己在最後這一刻掉鏈子。
但我不敢說實話。
我儘量不去想錦囊的事情。
一邊幫家裡干農活,一邊等著錄取通知書。
只是,已經到了軍訓時間,我的錄取通知書卻還沒有到。
2
「沒收到錄取通知書?」
老師聽到後,一臉詫異:
「我親手送到你家的,你奶奶幫你收的,她沒給你?」
腦中轟然一聲響,我急忙跑回家中。
「奶奶,我的錄取通知書呢?」
奶奶搖頭裝傻:
「什麼錄取通知書?我哪見過那種東西?」
我渾身都在發抖,忍著怒氣,將家裡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
「你把我錄取通知書藏哪了?」
我急得要哭出來,可奶奶卻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哪有什麼錄取通知書?
「你個死丫頭,賠錢貨,念了這麼多年書,考不上大學,倒還怪上我了?」
不是的,我考上了。
我哭著大吼:
「老師親口說的,他把錄取通知書交到你手上了!」
「反正我沒收到,我也不認識什麼錄取通知書,你老師說有,那你找她要去吧。」
我媽這時聞聲趕了過來,她緊緊拉著我的手,勸道:
「媽,多多這麼多年讀書吃了多少苦,你也是看在眼裡的……」
再多的話,我已經聽不進去了。
腦海中,一個突然的念頭閃過,渾身的血液都好似褪去了溫度。
媽?
或許,爸爸錦囊中提到的「媽媽」,說的不是我的媽媽。
而是,他的媽媽。
我的奶奶。
我緊咬著嘴唇,看著媽媽小小的身子擋在我前面,和奶奶據理力爭,心中全是後悔。
奶奶還在扯著嗓子罵我:
「她吃什麼苦?天天坐在教室里,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還能叫吃苦?那叫神仙日子!
「一個姑娘家,享了十八年清福已經可以了,村子裡你看看誰家閨女不是早早結婚生子,還能幫襯幫襯娘家,就她,活生生一個討債鬼!
「我看沒考上正好,下個月就和鄰村老劉家那二兒子結婚,人家彩禮都準備好了,足足六萬塊錢呢……」
奶奶說的那人我知道。
今年得有四十歲了,村裡人都叫他劉瘸子。
跛腳、酗酒、好賭。
打跑了兩任老婆。
我從小就知道奶奶不喜歡我,只喜歡大伯家的堂哥,林耀祖。
但是我萬萬沒想到,她會這麼恨我。
藏起我的錄取通知書不說,現在,竟然還要逼我嫁給一個劣跡斑斑的老男人。
我氣紅了眼,大聲拒絕道:
「我不嫁,你把我的錄取通知書還給我,我要上學!」
我瘋了一樣,繼續在不大的屋子裡翻找。
視線停在那個鎖起來的抽屜上。
我沖了過去,連拉帶拽,奶奶趕緊撲上前攔我。
胳膊和手背被撕扯出道道刺目的血痕,但我卻越來越激動。
因為我幾乎可以確定,錄取通知書一定被奶奶藏在了這裡。
眼看著抽屜漸漸鬆動。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了。
「啊——」
抽屜被徹底拉開的前一秒,我被人狠狠踹倒在地。
額頭撞到桌角,鮮血糊住眼皮,大腦一陣暈眩。
「林多多,你瘋了嗎?」
是大伯的聲音:
「這麼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嗎?」
奶奶坐在地上,哭得呼天搶地,痛罵我不孝:
「家門不幸,養了十八年,養出個白眼狼,真是家門不幸啊!」
我也哭了。
不甘心自己這麼多年的苦讀,最後卻還是落得個如此下場。
我不甘心!
3
我媽見我受傷,沒再與他們爭執,而是將我帶出了混亂中心。
她一邊幫我給額頭上的傷消毒,一邊安慰我:
「多多,你放心,一切都有媽媽在。」
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我撲到我媽的懷裡,不住哭喊著「媽媽」。
此刻,我的心底五味雜陳。
後悔、痛苦、憤怒、憎恨。
但最後,又只剩迷茫。
「沒了錄取通知書,我要怎麼辦?」
我含糊地問出這句話,沒有期待得到回答。
可我媽卻平靜地拍拍我的肩,跟我說:
「多多,別擔心,有媽媽在。」
我以為這只是媽媽安慰我的話。
卻沒想到,夜深了之後,我媽悄悄叫醒了我。
她遞給我一個包裹,小聲囑咐我:
「媽沒能耐,家裡的事我說了不算,只能聽你奶奶的。
「這是媽偷偷攢下的一千塊錢,你拿著去復讀。」
手裡的包裹不大,可放在我手裡似有千斤重。
「媽……」
媽媽的聲音多了幾分焦急:
「快走啊!」
看著媽媽眼底隱隱的淚光,最初看到錦囊的恐懼與無助徹底消失殆盡。
如今,只剩愧疚,深深的愧疚。
我怎麼能因為一句話,就懷疑我媽呢?
現在,奶奶收下了劉瘸子的六萬塊彩禮錢,媽媽卻偷偷將我送出村。
我走了之後,她的日子不知道會過得多艱難。
見我猶豫,我媽直接將我推出了屋:
「多多,走啊,快走啊!」
我最後看了我媽一眼,跪地磕了個頭:
「媽,你等我,我一定會接你去城裡過好日子的。」
然後,背起那個小包裹,拔腿就跑。
心臟好像要從喉嚨跳出來,但我一秒鐘都不敢停。
自從報志願那天,打開了爸爸留下的錦囊後,我一直都好像處在迷霧中,暈頭轉向。
但我知道,不管如何,什麼都不去做,等著嫁給劉瘸子,絕對是下下策。
可我才剛跑到村口,後面就隱約有大片的火光靠近。
有人追來了?
我不敢再回頭看,只拼了命地向前跑。
猝不及防,一雙手拉住了我。
我驚得全身汗毛都要豎起,僵著脖子回頭望去,卻只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
我知道她。
她是我們村子裡的瘋娘。
瘋瘋癲癲,渾身惡臭。
我狠狠甩開她的手,用氣聲喊道:
「放開我!」
可她拉著我的手卻更加用力,含糊不清地朝著另一個方向,跟我說道:
「那裡,藏那裡……」
我順著她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一個廢棄的水泥管。
旁邊被雜草覆蓋,非常隱蔽。
火光越來越亮了,已經能聽到追命一樣的腳步聲和叫喊聲。
我來不及多想,迅速鑽進那個水泥管,緊緊捂住嘴,害怕發出一點聲音。
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不敢睜開眼,可鑽進耳中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
只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喊道:
「人呢?跑哪兒去了?
「鄉親們,這可是我們老劉家的媳婦,花了錢的,十六萬塊錢,不能讓她跑了!」
跟著一起來的人聽到十六萬後,更是群情激奮,吵著喊著說要把我抓回去。
再然後,我聽到他們有人在問瘋娘:
「哎,瘋婆娘,剛剛有沒有看到人跑過去?」
4
我屏緊了呼吸,擔心瘋娘把這裡跟他們說出去。
下一秒,瘋娘的聲音響起。
我清楚地聽到她說:
「那邊,那邊,嘿嘿,跑了……」
腳步聲匆匆遠去,我深深呼出一口氣,直到再聽不到一點聲音,才匍匐著爬出了水泥管。
突然,面前投下一大片陰影。
「原來是躲在這裡啊。」
渾身的血液都要倒流,我白著一張臉,被人拖出了水泥管。
直到這時,瘋娘仍舊手指著另一個方向,不住地重複:
「那邊,那邊……」
可他們,並沒有相信瘋娘的話!
奶奶從人群後面擠了過來,衝著我連打帶罵。
「好你個喪門星,還敢跑,看我不打死你!
「老林家怎麼出了你這麼個討債鬼啊……」
身上的鈍痛,不及心中疼痛的萬分之一。
我緊咬著唇,一聲不吭,心中卻是一團亂。
擔心自己,更擔心我媽。
她不在這裡,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我渾渾噩噩地被人拖著拽著帶回了家。
路上,我認出了在水泥管外堵著我的那個人。
他就是奶奶要我嫁的劉瘸子。
奶奶滿臉討好地跟他商量著把婚禮提前,說不如就定在明天。
劉瘸子自然答應。
回家後,我被關在了小屋。
門窗都被鎖上了,推也推不動。
我蜷縮在地上,出神地望著虛空一點。
不懂事情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步。
難道除了嫁人,我再無路可走了嗎?
在我心如死灰之時,門開了。
「媽!」
剛說出一個字,我已泣不成聲。
我媽滿眼無奈,張了張嘴。
最後,只是輕聲說道:
「多多,吃點飯吧,媽親手做了你最喜歡的肉醬面。」
然後,門又從外面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