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蘭這才冷聲道,「想都別想!」
可陳拂生決議已定,無論春蘭如何抗拒,趙鶴因不知道這一切,沉浸在陳拂身的好處中,每天新衣服新鞋,昂首挺胸。
春蘭也不刺繡了,每天守著趙鶴因,生怕陳拂生把孩子偷走。
陳拂生絞盡腦汁,想出一個法子,「春蘭,你嫁給我吧。」
春蘭愣住,又聽他輕飄飄說,「我知道你喜歡我,之前在村裡時你便總是故意從我家門前路過,柳府時你攔著小姐不嫁給我,不也是喜歡我嗎?」
「只要你願意把孩子給我,我可以讓你當我的外室,不過不能讓我夫人知道,她肚量小,容不下別人……」
春蘭狠狠給了陳拂生一巴掌,打斷這荒唐的一切。
這一巴掌涵蓋這四年的恨,怨,委屈,所有受的氣。
這一巴掌扇得春蘭掌心紅熱,更紅熱的是她的臉。
春蘭喜歡陳拂生嗎?
她不知道,她印象中只記得在窗戶前搖頭晃腦的書生,她只記得,陳拂生是她唯一一個夢到過的男人。
33
陳拂生最終還是將孩子偷走了。
春蘭本就破破爛爛的心徹底碎成一堆齏粉,自四年前柳家家破人亡後,她失去了最後一個柳家人。
春蘭離開小鎮,去洛北找孩子,途徑淮陽,終於見到那道紋絲豆腐,真的和小姐描述的一樣,細如髮絲,又路過上陽城,這裡繁華重鑄,雖然比不過當年盛世,好歹也是錦繡無端,她卻沒有當初第一次進上陽城的喜悅。
春蘭路過當年那家布莊,布莊老闆早在戰亂中死去,她不覺得痛快,只覺唏噓。
說來也有緣,盤下這間店的就是當年沒留下的那位繡女,當年她四處遊歷,攢下許多錢盤下這間店,教姑娘們刺繡,繡工在上陽城裡數一數二。
對方問春蘭,「當年所有繡女中唯你與我的繡工齊平,如今你不再刺繡,當真是惋惜。」
她要春蘭留下和她一起教刺繡,春蘭婉拒了。
臨走時,對方道,「妹妹,後會無期。」
這句妹妹到聽的春蘭不好意思,對方如今錦衣貂裘,活像個富家小姐,倒是她粗衣灰鞋,全然沒了當初的玲瓏勁兒。
春蘭又回了趟村裡,正是芒種,月兒高高掛,鋪成的銀路像極當年那條,春蘭走得很慢,感受風中燥熱的稻香氣,吹在臉上時,從未覺得如此愜意。
她的弟弟死在豆疫中,哥哥被抓去當兵,至今未回,爹娘年邁,全靠嫂子支撐著。
小黃,現在應該是老黃了。
最開始沒認出春蘭,不停犬吠,勾起其他牲畜的叫聲,院子裡瞬間熱鬧起來。
離開時的歡送,回來時的熱烈迎接。
春蘭走近時老黃才認出她,瘋狂搖著尾巴,她熱淚盈眶,蹲下身摸老黃的腦袋,一抬頭,看見娘站在堂屋裡門前,愣愣注視著她。
屋裡的爹問,「看清楚誰了嗎?」
娘喉頭哽了下,「看錯了,一隻貓。」
門關上,春蘭的眼淚終於砸下,她將陳拂生留下的銀子全部放在家門口,再一次踏上那條銀路。
春蘭走到鄰村時想起少時那碗又滑又嫩的豆腐腦,細問之下才知道,安娘子嫁給了當年想娶春蘭的瘸子,那瘸子腿瘸,對安娘子卻實在是好,為安娘子開了家豆腐店。
春蘭去豆腐店裡要了碗豆腐,不知為何,遠沒有少時吃得那般驚艷,她看向廚房,裡面正熱火朝天,安娘子忙碌著,瘸子瘸著腿端著碗來來回回,時不時給安娘子擦汗,喂水,關懷備至,旁邊的搖籃里是他們剛滿月不久的女兒。
春蘭忽然又覺得這碗豆腐腦好吃了。
這晚,春蘭做夢,夢到紅燭喜房,喜氣洋洋,她不再是看客,而是主角,掀開紅蓋頭,她看見瘸子緊張無措的臉,叫她娘子,一轉頭看見爹,娘,弟,哥,嫂子都圍著恭喜她,往前一走,踏進布莊大門,小二滿臉諂媚迎上前,叫她老闆娘。
春蘭驚醒,滿頭大汗。
那或許是她當初另外幾條路的結局,但無論如何是回不到分岔口了。
世事無常,陰晴總圓缺。
34
從小鎮到洛北,春蘭途徑太多人和事,跟流浪漢搶過吃食,遇到走丟的小孩,為住宿幫助婆婆賣菜,也遇到過流寇,沒被抓去,反而還吃了頓好的,還有蓄勢待發的起義軍,打著推翻腐敗朝廷,卻搶了春蘭唯一的饃饃。
春蘭總算明白當初小姐那句世界之大,真真假假,總要自己去參透,生命的長度也隨著腳下之路而越來越廣闊。
剛開始她滿腦子都是趙鶴因如今長高多少,有無吃飽,夜裡是否會因想她而淚流滿面?漸漸地,她很少去想,甚至越走越遠,繞了許多彎路,總算走到洛北,這座城絲毫比不過當年上陽城的繁華,可因為住了皇帝,所以顯得尊貴富饒。
陳拂生的家十分好找,是洛北城上最大,最漂亮的宅邸,聽說是陳拂生親自布置修繕,仿佛走進第二個洛北城。
春蘭頂著那頭炙熱太陽,終於來到夫人的庭院,見到陳拂生的新夫人,春蘭以為對方會給自己來個下馬威,又或許根本不會給她見趙鶴因的機會,畢竟在陳拂生口中,此女子驕橫霸道。
但沒有。
春蘭看見她遠遠走來,穿著一件純白,繡有粉色花蕊的衣裳,想一枝撲撲簌簌的海棠花,娉婷而來,是極美的,和小姐平分秋色,溫婉優雅。
她不知道小姐的存在,陳拂生同她編得慌話她一概全信,她心疼春蘭,因為不能生所以養育趙鶴因,想讓春蘭留下來做小。
有一瞬間,春蘭想告訴她真相,她就坐在椅子上,撲著金線勾花的圓扇,一舉一動楚楚動人,春蘭想起多年前小姐也這樣坐在椅子上,告訴她,玉瓶之所以值錢,是因為它放在有錢人家的架子上。
春蘭沉默了。
院子裡烏泱泱進來一堆人,捧著,護著,圍著趙鶴因。
春蘭差點沒敢認,眼前這個明眸皓齒,錦衣玉帶,白白嫩嫩的孩子是趙鶴因,直到趙鶴因衝進她的懷中,嗚嗚咽咽叫著娘,她才敢回抱。
春蘭問趙鶴因,「你在這兒過的好與不好?」
趙鶴因開心地答,「極好的,因兒每天都有在讀書寫字,穿新衣服,新鞋,教因兒的新先生比朱先生有學問多了,因兒昨日還進宮見了聖上呢,聖上還同因兒鬥了蛐蛐兒,可有趣了。」
春蘭摸著趙鶴因的腦袋,這孩子比離開時高了半頭。
夜裡,陳拂生從宮中回來,怒氣沖沖找到春蘭,「鶴因你別想帶走,這是我的兒子。」
春蘭剛哄睡完趙鶴因,孩子入睡前拽著春蘭的手,要她留下陪著自己,不是要和她一起走,她便知道自己帶不走孩子了。
春蘭告訴陳拂生,「我今夜就走,一個人。」
陳拂生仍一臉警惕,「既如此,那你為何要來?」
春蘭苦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因兒自出生起便由我一手帶著,我早已將他當作自己的孩子,這次來也是為看他過的好與不好。」
陳拂生沒說話。
春蘭又說,「陳拂生,你發誓,今後無論你出什麼事都要保全因兒。」
陳拂生怒道,「你怎麼和她一樣,總在咒我!」
這個她自然是指小姐。
春蘭想起小姐那句話,「你以為越走越高,小心哪天跌下來摔個大跟頭。」
陳拂生更加生氣,多一眼都不想看春蘭,春蘭又懇請他,「不僅是因兒,還有你的夫人,別讓她變成下一個小姐。」
這下陳拂生才抬頭,月光落進眼中,淚似的,「趙春蘭,不管你信不信,我這幾年一直在找你家小姐。」
春蘭才不信呢,但無論信不信,只有小姐,柳家家破人亡是真的。
春蘭沒要陳拂生的銀子,來時一個包袱,走時也一個包袱。
夜中,院子裡寂靜無聲,春蘭卻覺得吵極了。
走過假山池水時,春蘭想起柳府院子裡姑娘耳朵上的銀白月牙,風吹過,銀鈴般的響,看見亭台樓榭時,會想起小姐彈琴作詩時,她和嬤嬤在一旁鬥嘴,花園是第二個花園,卻沒有第二隻小姐最喜歡的風箏,也不會有第二個奉明少爺衝出來囂張跋扈奪過風箏。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那些鮮活炙熱的生命,如今都沒了,全沒了,只剩下這孤零零一個春蘭。
春蘭跨過半臂高的門檻,想起那年第一次進柳家時的目瞪口呆,艷陽高照,身前是小姐,身旁是嬤嬤,一切都歲月靜好。
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權利的舞台又會重新洗牌,帝王之位又開始爭奪,百姓又會流離失所,陳府是下一個柳府,丞相千金是下一個小姐,趙鶴因是下一個陳拂生,陳拂生落獄又或重新站在歷史舞台上。
總之,這一切的一切都與春蘭再無關係。
她哼著歌,昂著頭,往漆黑的地方走,月光鋪明前路,像當初第一次去上陽城時,雀躍,歡欣。
可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十五歲的小春蘭,也不再幻想當上陽城最有名的繡娘,嫁一個有權有勢並且疼愛自己的男人。
她將回到最初的地方,走在泥濘小道上,吹著燥熱稻香,聽蟬鳴犬吠,過著平常卻不平凡的日子。
或許某一天,遇到個普通且對自己好的男人,生下一個自己的孩子,告訴他世界有多大。
又或者,終身不嫁,遊走在世界各地。
總之,幸福且知足地活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