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婚房就在小姐的閨房中,屋裡倒是喜慶,紅燭,紅燈籠,紅喜床,以及小姐紅蓋頭和陳拂生的紅喜服,漫天的花生,紅棗,桂圓,蓮子,噼里啪啦的,像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這婚房唯一的動靜。
儀式結束,春蘭被趕了出來。
她坐在廊下,看天上的明月,想起那年哥和嫂子成親,也一個喜字,哥和嫂子穿著簡單的喜服,只有兩根紅燭,但所有人都在笑,在鬧。
成親嘛,當然得喜慶熱鬧。
可春蘭卻覺得今晚的月無比冷,比任何一次月都要冷。
今晚的柳府也無比安靜,比任何時候都安靜。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能守在小姐床邊。
21
皇帝死了,新皇帝登基了。
新皇帝是成陽王,新貴妃改名換姓,還是那個貴妃。
柳府白綾揭下了,上陽城的哭聲停了,百姓的生活繼續。
一切都好似照舊。
給小姐梳妝,梳發,穿衣,刺繡,喂八哥兒,聽嬤嬤嘮叨等等等。
但一切都不似從前。
小姐今天早上多掉了幾根頭髮,身形又清瘦了,新來的八哥兒沒以前那隻吵,以及每天陳拂生從院子裡出去,傍晚又回來。
撞見了,便必須恭敬叫一聲姑爺,每次叫完,春蘭便覺得胃裡翻湧。
陳拂生,他簡直不像個書生,他甚至不怎麼讀書寫字,每日都在外奔波,回到府里也鮮少去小姐屋裡,老爺和夫人倒是對他無可挑剔,囂張如奉明少爺也畏手畏腳起來,地位提高一大截。
秋去冬來,院子裡一片銀白,春蘭將雪球砸在嬤嬤身上。
嬤嬤罵道,「小崽子,膽兒肥了,我昨兒才同小姐誇你懂事了,你給我站住!」
嬤嬤年紀大了,追了幾步氣喘吁吁。
春蘭躲在樹後吐著舌頭,餘光里瞥見小姐笑靨如花,又將雪球砸到小姐身上,從兩個人便成三個人,外院裡又路過丫鬟,加了進來,天空中都是雪球,院子裡都是歡聲笑語,是難得的輕鬆。
身上熱乎了,衣裳也都濕透了。
春蘭換了衣裳乖乖跪在屋子裡,柳夫人走時瞪她一眼,「小姐若是有恙,仔細你的皮!」
春蘭站起身,悄聲進屋,小姐正在喝參湯,剩下的一半留給春蘭喝了。
春蘭說,「小姐,對不起,都怪我。」
小姐安慰道,「我知你心,不必道歉。」
屋子外傳來嬤嬤的勸導,「小姐,您再怎麼寵春蘭那丫頭也得有個章法,哪能跟著她一起胡鬧……」
說著,打了個噴嚏。
春蘭想到什麼,看向小姐,小姐眼裡也有笑意。
兩人都想到那次罰抄書時的夜晚,嬤嬤也這樣在門外喊,想著想著,竟有些好笑和感慨。
22
小姐和陳拂生吵架了。
不是小姐打雪仗,而是陳拂生要離家一段時間,也不是小姐捨不得發脾氣,而是陳拂生單方面惱怒。
「別家娘子得知夫君外出,都幫忙收拾衣物,你倒好,一句也不過問。」
小姐輕飄飄說,「過問有用嗎?管你是當成陽王的兵,還是別王的將,攪弄風雲,玩弄權術,你以為越走越高,小心哪天跌下來摔個大跟頭。」
陳拂生更氣,「不求你賢良淑德,但求你別咒我,我若是出事,柳家也得連坐,屆時你這千金小姐能坐得穩?」
小姐呵呵笑著。
屋子裡傳出支離破碎聲,春蘭衝進屋中,先是看見角落裡那隻玉瓶的碎片,而後和陳拂生冷漠的眼對上。
陳拂生怒斥,「我同小姐談話,誰准許你進來的?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姑爺,當真是被慣的毫無體統規矩了!」
春蘭一瞬間想到當初柳夫人和柳老爺斥責她時的情景,從未想過會對陳拂生恐懼,明明當初她還在樹幹上和陳拂生聊天談地。
小姐冷冷道,「我的人輪不到你來管教。」
陳拂生拂袖而去。
春蘭白著臉趴在小姐的膝蓋上,隔著冬服,仍覺硌臉。
什麼恩愛兩不疑,伉儷情深,情深似海,書里講的,全是假的,這墳墓到底是埋住了小姐。
23
陳拂生這一走,走了半年,小姐倒是越發瑩潤起來。
春蘭私心裡想陳拂生這輩子都別回來,這四四方方的院裡都是歡聲笑語。
但還是回來了。
那是個綠意盎然的日子,陳拂生瘦了一大截,站在樹下,渾身灰撲撲的,像個尋著家的孤魂野鬼,他身後跟著烏泱泱的軍隊,各個虎視眈眈,院子裡都是哭喊尖叫,院子裡都是鬼哭狼嚎。
小姐一語成讖,陳拂生在這權謀場上玩弄人心,四個王談崩了,叛軍進城了,成陽王唱罷,下一個王登場唱戲。
陳拂生被削了半身皮肉,用柳家的家產萬貫換了柳家的活命。
但只限於柳家,嬤嬤抱著小姐,春蘭抱著嬤嬤和小姐,丫鬟們的哭喊聲和軍爺的獰笑混淆在一起,顫抖隔著一層層擁抱傳到春蘭心底,撲撲簌簌的,春天便成了秋天。
地上是沒有血的,地上全是淚。
上陽城全是逃竄的百姓,有些人跑著跑著一刀刺死,屍體又很快被踐踏成泥。
春蘭想起第一次進上陽城的情景,火樹銀花變成血濺當場,護城河中的花燈變成一具具屍體,也不知道百姓都在罵的紅顏禍水貴妃是死是活,是悲是喜。
春蘭看向小姐,小姐將手伸出車簾。
下雨了,雨水沖洗街道,很快又是昔日模樣。
24
柳家一路從南往下,坐過貨船,馬車,驢車,徒步,風塵僕僕。
所有人都從後悔當初的悲怒到灰頭土臉的麻木。
柳夫人不哭不怨後,整個柳家死氣沉沉,仿佛一座座半截入土的墓碑似的。
陳拂生將柳家安置在圓城的一座小宅子裡,宅子自然比不得當初柳家的宅子,日子自然也蕭條許多,再沒見過和那道豆腐一樣精緻的菜色,小姐閒暇之餘跟著春蘭刺繡,嬤嬤想盡辦法將吃食做得好吃些,小姐好下肚,陳拂生倒是有了點讀書人的樣子,發奮圖強,挑燈夜讀,柳夫人整日琢磨著給奉明少爺和大奶奶補身子,這次北下,奉明少爺的鶯鶯燕燕全沒了,只剩下大奶奶,從前不急於傳宗接代,如今整日忙碌,那孩子卻始終懷不上。
這種日子自是比不上從前的錦衣玉食,只是相較於平民百姓而言,又好太多。
只是這份平靜沒有維持太久,一天夜裡,陳拂生走了,小姐淒涼道,「權謀場,活下來的也不見得能活多久,你若聽我勸……」
陳拂生自然不聽,他不信命,也不願這麼碌碌無為過下去,就像當初他拚命想考取功名般。
陳拂生走後沒多久,叛軍打到了圓城城下,街道上有開始兵荒馬亂,最開始柳家相安無事過著普通的日子,後來吃食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瘦,大奶奶的孩子便是這時候有的。
有的太不合時宜,卻又像黑暗中的希望。
奉明少爺浪蕩慣了,突然有了為人父的責任,他說要出去尋吃食。
柳夫人又開始哭,柳老爺沉默著,大奶奶愛撫著奉明少爺的臉,「我和孩子在家等你。」
只有小姐沉默著,春蘭也沉默,她和小姐一樣始終忘不了奉明少爺當初做的那些事,只是生死攸關,這點點憎恨好像也煙消雲散了。
奉明少爺每天都去外面尋吃食,有時候是細麵粉,有時候發硬的饃饃,好的時候能帶回餅和精緻小點心,不好的時候,大家都喝水充飢。
大奶奶原本是比較瑩潤的,缺衣少食下越來越瘦,肚子便現了出來。
奉明少爺貼著大奶奶的肚子,欣喜道,「這孩子踢我呢,知道我是他爹。」
大奶奶瞧著奉明少爺從外帶回的簪子,樣式和材質都十分普通,卻是奉明少爺送她的第一根簪子。
柳夫人聽了這話,笑著說,「還沒到那時候呢,這是想當爹當傻了。」
柳老爺笑了,大奶奶也笑,小姐也噗嗤一聲,春蘭和嬤嬤掩住嘴。
只有奉明少爺沒笑,羞赧地撓著腦袋。
第二天,奉明少爺說那簪子大奶奶戴著好看,還說他昨兒發現一處鋪子,今兒去看看裡面還有吃食沒。
25
奉明少爺再也沒回來。
那是普普通通的一日,院子的天剛開始比雪還白,後來變成一塊黑布,壓下來。
宅子裡的哭聲來自大奶奶,柳夫人紅著眼說,「沒事的,會沒事的。」
安慰大奶奶,也安慰自己。
柳老爺抖落煙灰,對著春蘭說,「你同我出去找少爺。」
走出那間小宅子,好似走到另一個世界般,春蘭想起上陽城,那都算好的了,圓城……應該叫屍城,屍骸浮骨鋪成一條大路,沒有一道活氣,唯一的活氣是啃食屍體的野狗,屍臭鑽進鼻孔里,春蘭胃裡翻湧,一步深一步淺。
柳老爺沉著臉,忽然說,「你是個好孩子,對小姐忠心。」
春蘭不知道如何接話,便又聽到,「若有一日我走了,小姐和夫人還有大奶奶就全仰仗你了,春蘭。」
這句話太重,春蘭被駭到。
柳老爺突然停下,抬起頭,春蘭緊跟著抬頭,嚇傻在原地,腿軟了,身子跌進屍骨中,城牆上懸掛著的是一排排的頭顱,乾了,凝固了,泥土和血混在臉上,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但她還是認出了,中間那個是奉明少爺。
這次甚至沒辦法掛起白綾,整個宅子像一汪幽暗,看不見盡頭的深淵,女人的眼淚停了,深淵便涸了,日子還是得繼續。
偏偏新皇登基,國庫空虛,圓城的百姓所剩無幾,他們卻覺得,只有還活著,就有稅可征,家家戶戶被砸開大門,小宅子的門亦然。
春蘭帶著小姐躲在角落裡,柳老爺死了,柳夫人被揪了出來,大奶奶呢?早在半月前,隨奉明少爺去了。
春蘭發著抖,死死抱住小姐,一個頭砸在眼前,嬤嬤的眼睛盯著春蘭,小姐一喜,想將嬤嬤藏進來,春蘭捂緊小姐的嘴,淚珠子砸在小姐臉上,渾身發顫,「死了,死了……」
院子裡又多了三座墳,柳家只剩下小姐。
春蘭麻木的挖坑,埋人,回頭看小姐,小姐坐在廊下,傻傻盯著廊下,那裡沒了鳥籠子,那隻八哥兒被軍爺燉了,吃了。
26
小姐瘋了。
春蘭卻不覺得小姐是瘋了,她只是呆呆望著天空,像隨時會走的幽魂。
某天,春蘭找完吃食回來,發現地上好多血,衝進屋裡,小姐半坐在地上,下身的血蜿蜒到春蘭腳下。
孩子,沒流掉。
春蘭也不願讓小姐流掉,那孩子活著,小姐就活著,那孩子若是死了,小姐也死了。
她哭著抱著小姐,求小姐別死,別丟下自己。
小姐摸著春蘭的頭,看向窗戶外,輕聲說,「春蘭,你看,下雪了。」
小姐的肚子一直到三個月才開始顯懷,此後,那肚子越來越大,春蘭覺得那不是肚子,那是一隻吸食小姐血氣的怪獸,連皮帶肉啃食著小姐,小姐躺在床榻上,只有肚子是大的,手,腳,頭,瘦的可有可無。
春蘭問小姐,「小姐,您覺得這個孩子是女孩,還是男孩。」
小姐沒說話,春蘭低聲道,「我到希望是男孩,這世道,男孩比女孩好活些。」
春蘭發現小姐的肚子動了兩下,新奇湊上前聽,孩子的胎動像是這天地萬物間唯一的動靜,她又想到奉明少爺貼著大奶奶肚子的情景,恍如隔世,其實僅僅也才過了六個月。
當晚,小姐發動了,屋子裡充斥血腥氣,春蘭握緊小姐的手,她沒有產婆的天賦,只是偶然間在外找吃食時,目睹婦女當街生產,滿街都是那婦女的哭喊,尖叫,可小姐好似沒有痛覺,麻木著盯著屋頂,肚子裡的怪獸掙扎著要出來,撕扯著小姐的肚子,血開閘般淌在榻上,地上,要淹沒天地。
春蘭想了許多,想起在鄉間的日子,繡莊的日子,在柳府的日子,她忽然很懷念麥子刮過腿腳的刺痛感,那種痛覺與如今比起來不值一提,她開始想起自己厭惡十五年的家鄉,也不知道如今是什麼光景。
風停了,雪停了,再過不久又要早播了。
然後麥子變成眼前的血肉,那是個孩子?還是一個怪物?一團模糊的,摻雜著血水,羊水,腥臭無比的毫無血色的血肉,如此從小姐瘦骨如柴的身下鑽了出來,針扎破氣球,變的平坦。
春蘭憋了太久的氣有了個豁口,額角的汗流進眼睛裡變成眼淚,可她不敢哭,怕小姐跟著哭,生完孩子流淚傷身子,她鬆開小姐冰冷的手,掌心粘成一片,又麻又冷,耳鳴也消失了,聲音卻沒有回來。
太安靜,安靜的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人般。
小姐睜著眼睛,望著屋頂,從最開始發動到生下孩子,一動不動,望著屋頂。
過了許久,宅子裡發出一聲嘹亮的,驚破天空的,新生兒的啼哭。
宅子裡又多了一座墳。
埋著上陽城富紳柳老爺家最小的小姐柳淑因,才貌雙全,蕙質蘭心,年方二二。
27
趙鶴因四歲時問春蘭,「娘,上陽城在哪兒?」
這個問題春蘭少時也問過自己的娘,娘揣著她,身上是暖熱的陽光氣味,娘說,「娘也沒去過上陽城,等咱家小春蘭長大了,就自己去上陽城看看。」
春蘭拿著剛補好的衣裳在趙鶴因身上比劃大小,「上陽城是座大城,一到晚上,燈籠映在天上,白天似得,滿街的商鋪和人,可熱鬧,可漂亮。」
趙鶴因歪著小腦袋,「可是大城不是皇帝住得地方嗎?現在的大城在洛北呀。」
近幾年皇帝更迭,連年不斷的戰亂,百姓窮困潦倒也擋不住上位者的狼子野心,好在近一年,各大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最終剩下個年幼無知的皇子匆匆登基,大城遷居洛北,由丞相代理朝政,沒多久,鎮北侯帶著二十萬大軍回來,分割占領一半朝堂,百姓都在傳鎮北侯這幾年驍勇善戰,不懼各大王的威脅,堅持維護皇朝尊嚴。
沒人記得慶功宴當晚,鎮北侯將整個皇宮拋之腦後,落荒而逃,也沒人關心流轉在各王手中的貴妃如今是死是活,更別提屍橫遍野的各大城池,流離失所,與狗爭食的百姓了。
史書往往由勝利者書寫,人們通常只會記得擂台上屹立不倒的勇士。
春蘭將衣裳給趙鶴因穿上,「如若還有人說你是乞丐,就告訴娘,娘給你撐腰。」
趙鶴因點頭道,「娘,因兒不生氣,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都有爹,就我沒有。」
春蘭愣住,有時候她看著趙鶴因這張臉,便會想起埋葬在圓城的小姐,還會想起下落不明的陳拂生,也不知是死是活,應該是死了吧,畢竟那幾年,死的人太多了。
趙鶴因固執問,「娘,你告訴我,爹是不是死了?」
春蘭抱住趙鶴因,小孩子的手摸著她的腦袋,哽咽道,「娘,你別哭,我再也不問爹了,因兒只要娘。」
28
春蘭送趙鶴因去書堂,回來的路上把最近繡得手絹,香囊都送到布莊裡。
老闆娘在籃子裡挑挑揀揀,春蘭在一旁仿若等候詔書的犯人,只等一錘定音。
銀子從老闆娘嘴裡念出來,總統加起來才三十文不到,春蘭抬起頭,萬分感謝雙手接過銀子。
老闆娘道,「繡工還行,也看你孤兒寡母可憐,別人來都不是這個價兒。」
春蘭又是一聲感謝,想著上次的雞蛋果然沒送錯。
出了布莊,春蘭迎面和李嬸子遇見,她近期不願意見這位李嬸子,偏對方眼尖,嗑著瓜子笑盈盈走上來,「春蘭,又來布莊賣繡品呢?我跟你講,憑你這繡工,這袁掌柜絕對是看你好欺負,壓價了,姐替你討個公道!」
春蘭拉著李嬸子,一口一個算了,算了。
李嬸子嘆氣,「這鎮里都知道你年紀輕輕就帶著個孩子不容易,還敢這樣欺負你,不就是看你沒男人嗎?」
春蘭抿唇,知道這才是李嬸子的目的。
「春蘭,姐看人很準,這次這個絕對是個好人家,是個屠夫,條件配你那是相當可以的了,人家也不嫌棄你帶個拖油瓶,你嫁過去跟人好好過日子,一定可以……」
「李姐,我還沒有嫁人的打算。」
春蘭打斷這話,輕飄飄從李嬸子面前走過。
李嬸子翻了個白眼,嘁了聲,「好心當成驢肝肺,這麼好的人家都看不上,難不成想嫁王孫貴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
春蘭還真想過。
不過那是好幾年前,從村裡離家出走的時候了,此那以後再沒吹過稻香風。
春蘭想了想,回頭叫住李嬸子,「姐,你怎樣說我都行,但因兒不是拖油瓶。」
29
春蘭買了條鯽魚做鯽魚豆腐。
趙鶴因連喝兩碗粥,將碗舔得乾淨,滿足道,「娘,原來豆腐還可以和魚煮在一起,真好吃。」
春蘭下意識說,「豆腐有很多種做法,有地方甚至將豆腐切成數千條比絲線還細的豆腐絲,取名紋絲豆腐。」
趙鶴因長大嘴巴,「娘,真的嗎?豆腐那麼軟,那麼嫩,一點力就碎成渣了,怎麼切成豆腐絲的?」
趙鶴因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那鼻子,嘴巴,眉眼,越瞧越像小姐。
春蘭從未覺得豆腐如此苦澀,苦得她說不出一句話,那股苦味消散,變淡了,化作一句輕飄飄的,「真真假假,等你長大見過就知道了。」
「到時候因兒一定帶娘去吃那什麼紋絲豆腐!」,趙鶴因仰著頭自信道,說完眼神慌亂,「娘,娘,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娘別哭……」
30
趙鶴因在學堂十分受先生喜愛。
朱先生問他,「趙鶴因,你家中可還有另一位先生?」
趙鶴因說不曾,先生又問,「那你為何總能說出一些我不曾教於你的大道理?」
他終於瞭然,「那是我娘跟我講的。」
朱先生由此覺得春蘭是位博學多才,飽讀詩書的奇女子,抱著一探究竟的想法來家訪。
春蘭連夜將凳子,桌子,物件擦拭得乾乾淨淨,緊張又欣喜等候朱先生到來,以為朱先生是來同她講趙鶴因在學堂里的事,沒想到話里話外都和她有關,最後來句,「趙夫人見識非同一般婦人,不知曾拜哪位先生名下?」
春蘭誠懇道,「柳先生。」
朱先生一喜,「這位柳先生是哪裡人?」
春蘭又道,「上陽城。」
朱先生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上陽城有一位柳先生,覺著春蘭許是在騙自己,但無論他怎麼繼續追問,春蘭都說是柳先生,在春蘭說柳先生是位女子時,他更為氣了,拂袖走出家門。
春蘭看著朱先生的青衫消失在黃昏中,心想,先生一定要是青衫加身的男子嗎?小姐教她讀書寫字,識大體,懂道理,小姐就是她的先生。
朱先生還要問小姐現在在何處,要親自見見,春蘭怕他得知事實夜中害怕,於是沒告訴他,想到他知道後表情該是十分滑稽,可春蘭卻如何也笑不出來。
31
幾日後,春蘭開始後悔沒有應承朱先生那點文人的傲氣。
因為趙鶴因沒回家。
春蘭去學堂找,朱先生一臉傲氣,一句話也不肯答,她去街上找,李嬸子故意說錯位置,害她不小心跌進泥潭裡,爬起來時幾個小孩子笑她是只落湯雞,她一點也不生氣,她親手埋過柳家全部屍體,也從死人堆里爬起來過,她並不在意自己此刻的狼狽,滿心焦急,想知道趙鶴因在哪兒。
終於找到,在街東頭的糖鋪子,一個男人抱著趙鶴因,趙鶴因拿著糖人,看見她笑得燦爛,「娘,我找到爹了,我找到爹了!」
春蘭拽著趙鶴因的手,陳拂生抓住另一頭,兩邊使勁兒,趙鶴因疼得眼淚直掉,「娘,你怎麼了,因兒疼,娘!」
春蘭立即鬆手,吼著趙鶴因,讓他跟自己回家,陳拂生將趙鶴因擋住,十分善解人意,「有什麼沖我來,你對孩子發什麼脾氣!」
趙鶴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哭起來的樣子可真像陳拂生。
春蘭心涼了半截,轉身就走,趙鶴因追在屁股後面,夕陽西下,叫著,喊著,「娘,別丟下因兒,別丟下因兒!」
春蘭到底還是心軟,轉身將小小的身子圈在懷中。
32
陳拂生買的東西在家中堆成一座小山,左鄰右舍都說春蘭好福氣,李嬸子埋怨春蘭不告訴陳拂生的存在,就連朱先生也一改傲氣,哈腰點頭。
陳拂生只說自己是北面的富紳,因一些原因春蘭和趙鶴因只能委身於小鎮。
鎮上又開始傳春蘭是陳拂生的外室,鶴因是私生的。
陳拂生被春蘭罵了頓,只好對外又說趙鶴因是他唯一的嫡子,春蘭是他的妻子。
第一句話不假,第二句話半真半假。
陳拂生確實成親了,只是這個妻子不是春蘭,也不是小姐,而是丞相千金。
那年他離開圓城,先後跟過各大王,又幫著鎮北侯重振軍營,在兇險中保護下唯一1點皇子,也就是當今聖上,得了丞相青睞,還抱得美人歸,如今是聖上太傅,深受信賴,可謂是風生水起,一路青雲。
春蘭聽著陳拂生滔滔不絕描述自己這五年的豐功偉績,他娶丞相千金那年,小姐死了兩年,趙鶴因被人罵是野種,春蘭正為生計奔波。她從冷笑到自嘲,一直沉默,直到陳拂生說,「鶴因我必須帶走,你放心,他會是我唯一的嫡子,我夫人也會對他視若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