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蘭離家出走那晚,決定要做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成為上陽城最有名的繡娘
第二件事,嫁一個有權有勢並且疼愛自己的男人
1
春蘭離家出走這晚,天色曉星塵,月光鋪了一地碎銀子。
偏屋裡的哥和嫂子昨夜因她的彩禮吵了一夜,才困睏倦去。
主屋裡,娘抱著幼弟酣睡淋漓,一旁的爹在夢中還念叨著麥子熟了,麥子熟了。
春蘭一出門,門前的小黃尾巴翹上天打成螺旋槳,狗吠壓過蟬鳴,羊開始叫,牛開始叫,雞開始鳴,世界吵鬧起來,天好像也明了。
春蘭沿著碎銀子往前跑,將歡送聲統統拋之腦後,風裡是麥浪陣陣的燥熱土香。
這氣味,她聞了十五年,厭了十五年,從未像今晚這般愜意過。
想必上陽城是沒有這如火如荼的金色麥浪了。
哪又如何?
等她再懷念這氣味時,想必已經成為上陽城的第一繡娘。
她要過好日子,還要嫁個好男人!
2
春蘭離開時只拿走了三張餅子。
第一張餅子吃完時,她才走到一半,渴了就喝河裡的水,喝完立馬鬥志昂揚。
第二張餅子吃完時,她終於走到上陽城的城門外。
是真的熱鬧,人聲鼎沸,吆喝聲起,樓亭榭宇,隨處可見她沒見過得新鮮玩意兒,她東瞅瞅,西看看,眼睛比天上的太陽還亮。
夜裡,她睡在巷口,被巡兵趕走,趕到橋上,穿梭在衣影婆娑中,又目睹一場盛大煙花,天空絢爛,恍若白天,滿街的燈籠掛在頭上,投在河裡,變成五顏六色花燈,她聽人說,今日是宮裡娘娘的生辰,皇帝特意在上陽城河邊,每隔十里一場煙火。
春蘭更加確定自己沒來錯。
上陽城才是她的歸宿,她要留下來,更加賣力找事做。
等到第三張餅子吃完時,她終於在上陽城一家不錯的布莊得到一個機會,長溜溜的隊伍一輪批次一輪批次進入,從早到晚,輪到她時,她飢腸轆轆,最上頭的掌柜也意興闌珊。
她實在是餓,繡著鴛鴦時,想起烤鴨,繡著花時,想著鮮花餅。
回過神時,才發現陸陸續續交布了,掌柜看一個走一個,輪到春蘭時,停頓兩秒,道了句,「不錯。」
身後排隊交繡棚的繡女們探頭探腦,想要目睹。
春蘭不由得抬高下巴,她的繡工在村裡遠近聞名,如今被上陽城的大老闆誇讚,不由得是她更加自信。
下一秒一盆冷水潑在她頭上。
「就是收尾的地方做得不太仔細。」
之後又有兩名繡女被誇獎,春蘭站在一旁,悶悶不樂。
想著若是今天她吃飽喝足,一定艷壓這裡所有的繡娘,是當之無愧的頭籌。
不意外地,春蘭和另一位合格的繡女留下來。
春蘭問另一位合格的繡女,「姐姐,陳掌柜這裡一張好繡品能賣到好幾兩,吃得還好,你為何不留下來?」
那姐姐反問她,「天下好歸處多了去,我想再多試試。」
春蘭心中不免道,總歸是想多賺幾分。
她覺得再沒有比陳掌柜更好的掌柜了。
3
春蘭白天在布莊裡繡繡品,中午吃得飽飽的,晚上又隨便找個地方囫圇。
沒過幾天,身上的衣服臭了,餿了,整個人像個臭烘烘的饅頭。
掌柜的暗示她收拾好自己,不要影響布莊的生意。
她說自己無處可去,掌柜大發善心,讓她在布莊住下,直到有地可去為止。
她高興壞了,覺得自己真遇到一個好掌柜,更加賣力繡布。
第一次交繡品,她得了十文錢,立馬衝到街對面買了個肉包子,不顧滾燙,一口塞了個滿足。
一起做事的姐妹笑她,「你真是餓瘋了,這麼燙的包子,這樣吃,也沒味兒。」
她咽下去忙說,「有味兒,有味兒,好吃極了!」
她問姐妹拿了多少錢。
姐妹說十五文。
她並不會懷疑掌柜會剋扣她,畢竟他又讓她做事,又給她吃,又給她住,是個好人。
好人是不會騙窮人的錢的。
春蘭心中默默算帳,這次拿十文,下次拿十五文,以此累計,再過不久,她就有了吃的錢,住的錢,日子也能滋潤起來,再再過不久,她就能攢下蓋房子的錢,想必到時候已經成為第一繡娘,屆時衣錦還鄉,狠狠打爹,哥,嫂子的臉。
她春蘭才不是賣給瘸子的命呢!
4
這天,樓外響起一陣喜慶聲,大傢伙兒放下手中繡棚,齊刷刷探出腦袋去看,喜糖滿天飛,一長溜的嫁妝看不見盡頭,夾道兩邊的百姓搶著喜糖,笑聲甚至壓過嗩吶,為首的新郎官騎著駿馬,帽子兩邊一晃一晃的。
一個繡娘說,「知道他是誰嗎?」
另一個繡娘答,「知道,富紳柳老爺的大兒子柳奉明。」
後面那個繡娘問,「他二十有三了吧?怎麼才娶妻呢?」
第一個答,「還能有啥,沒姑娘願意嫁他唄,他名聲可差,整日逛花樓,鬧過不少笑話,姑娘要是嫁了他,真是倒大霉了。」
第二個笑著說,「柳家小姐才是倒大霉了呢,長幼有序,柳家大少爺不娶妻,硬生生把她一個姑娘拖到二十歲了。」
「那都成老姑娘了,小春蘭今年是不是該十六了?」
「呀,也該到嫁人的年紀了。」
三人的目光圍著春蘭,合著樓下響震天的樂聲,弄得她像新娘子般,急忙拍開她們的手,昂著頭道,「我現在才不想這回事呢,我要跟陳掌柜這兒干一輩子,和姐姐們刺一輩子的繡。」
一個點她的額頭,「說胡話呢,自古以來女人都要嫁人的。」
另一個附和,「左右都是嫁一個男人和嫁一個好男人的兩條命。」
「小春蘭有沒有喜歡的男子?」
春蘭推開她們打趣的手,忙不迭躲回樓里繼續繡花,門外三個姐姐樂不可支。
「小春蘭這是害羞了呢。」
5
經姐姐們這一提,春蘭倒是想起村裡那個搖頭晃腦的俊俏書生,陳拂生。
他的屋子還沒春蘭家的偏屋大,就一個茅草屋,留著一頂窗戶,路過時總能聽見他在裡面之乎者也,然也,好多好多的爺,都是春蘭不認識的爺。
村裡說他考了好幾年都考不上,又說他讀書讀瘋了。
讓姑娘們離他遠一點,別也染上了瘋病。
幾年前破天荒的,竟然過了鄉試,滿村普天同慶,殺豬宰牛準備送他去城裡,結果他一聲招呼也沒打,連夜走了。
春蘭猜他或許是在上陽城,不過考沒考上就不得而知了。
這晚,春蘭竟然夢見那書生考上了。
村裡的泥路鋪成紅色,鞭炮聲比今天聽到的還要響亮,縣長,村長站在道路兩旁迎接他,他從馬上下來,頗有官范兒地壓低手。
春蘭站在人群中探著腦袋看他,他身前的大紅花逐漸占據視野,春蘭抬起頭,發現他笑盈盈俯視她,說,「春蘭,恭喜你當上上陽城第一繡娘。」
春蘭被夢驚醒,拍拍臉上的餘熱,躺下笑著笑著睡著了。
6
第二天,春蘭咬牙買了十個肉包子回布莊,將包子放在柜上後上樓找掌柜。
她找到了住處,今晚就能搬走,所以特意來感謝掌柜。
掌柜在裡面談生意,春蘭等在外面。
掌柜的語氣不像平日,帶著點諂媚。
他說這屏風多精美,又說這布料上的荷花多栩栩如生,他將所有繡品誇得天花亂墜。
春蘭笑著,聽到價格,笑容呆住。
那是一個她想都不敢想得價格。
門打開,她先看見一雙金線勾勒的鞋,然後看見一個斗笠白紗,又看見一個嬤嬤,手上端著盤子,最上面的布上接連幾隻荷花活過來似得。
她繡了幾個晝夜,眼睛都繡紅了,掌柜給了二十文,她高興壞了,吃了兩個肉包子。
掌柜看見她,質問,「誰讓你上來的?」
她抬起頭,也質問,只不過沒什麼底氣,「為什麼二十文會變十兩?不是說好繡娘和布莊各一半嗎?」
掌柜臉色微變,催她下樓。
她不走,有了底氣,「你剋扣我和姐姐們的錢,那十兩里該有五兩是我的!」
於是掌柜眉頭怒豎,「剋扣?你在外問問,哪家布莊收繡品能有我陳福德收得高!你也不想想,一個女子在外拋頭露面做事,我能收你都不錯了,還給飯管住,誰能有我好心腸!」
「女子怎麼了?」
春蘭紅著眼。
村裡多的是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女子,和男子一樣勞動,有什麼不同的?偏偏到了這上陽城,女子做事仿佛是什麼罪事般。
春蘭不肯罷休,執意要讓掌柜把吞了的錢還給所有繡娘。
掌柜哪裡肯,怒斥,「哪裡來得滾哪裡去,真把自己繡得那塊破布當寶貝了!」
「不是寶貝,你為何要吞錢?你也知女子做事不容易,你瞎了良心把我們的血汗錢吞了!」
掌柜被罵得面紅耳赤,叫著小二把春蘭趕出去,一個抓腿,一個抓手,樓上的繡娘聽到動靜,一個搶腿,一個搶手,誰也不肯放手。
不知誰鬆開手,大家都向後仰,春蘭跌了幾圈,跌到最開始那雙金線繡鞋邊,抬起腦袋,白紗拂動間,看見化成人形的白玉。
「我倒覺得這位小繡娘說得沒錯,商人講究的是信譽,且不說陳掌柜騙繡女的錢,就說這繡品,陳掌柜一口一個破布,是忘了方才將這些破布吹上天了?還是覺得我柳家人好欺負?」
嬤嬤將盤中的布一揚,罵道,「呸,柳家缺那十兩銀子,你做這違心的生意也不怕損陰德!」
掌柜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繡娘們也像是找到主心骨般,紛紛拿上自己的繡品離開布莊。
春蘭也知道這錢要不回了,乾脆拿起地上自己的布,也準備另謀出路。
那小姐卻叫住她,「你叫春蘭?」
春蘭抱著布,點點頭。
「你的繡工不錯,要不要考慮來當我的貼身丫鬟?」
沒等春蘭震驚,嬤嬤立刻苦著臉,「小姐,這丫頭一看便是鄉下來的,恐怕老爺和夫人……」
春蘭學著這嬤嬤剛剛的樣子,「呸,鄉下來的又如何?還不是跟你一樣,兩條胳膊,兩條腿,鼻子眼睛嘴巴一個不缺!」
「嘿,你這小丫頭!」
白紗後,小姐掩著嘴低低笑出聲。
7
春蘭還是選擇跟著小姐離開。
走前,她去柜上抱回那十個肉包子,掌柜正對著一地狼藉唉聲嘆氣,她咬了口包子,邁著大步,樂滋滋走了。
轎子搖搖晃,人也搖搖晃,春蘭一路咬著包子,一路和小姐說著布莊裡的趣事,小姐的笑聲從馬車裡傳出,像銀鈴鐺,風一過,叮叮叮的響,悅耳的讓人忍不住貼近馬車。
春蘭問,「小姐,您是哪家的小姐?」
嬤嬤搶先道,「沒見識的丫頭,我家小姐可是上陽城富紳柳老爺的女兒,字淑因,乃是上陽城赫赫有名的女郎。」
春蘭瞪大眼睛,「原來您就是柳小姐!」
「看來春蘭從旁人口中聽過我。」
春蘭不敢回答,小姐仗義相救她,她如果反過來說人家是老姑娘,豈不是恩將仇報。
嬤嬤倒是敏銳,「小姐問話,你縮著脖子做甚?難不成心裡在想什麼不好的事?」
春蘭支支吾吾答,「才沒有呢!」
「沒有你為何不敢答?」
嬤嬤一心要捍衛小姐,反倒小姐三言兩語化春風。
「好了,嬤嬤,她還是個小孩子。春蘭,有時候旁人說得不可當真,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真真假假要你自己切身體會。」
春蘭更加羞赧,「我知道了,小姐。」
8
春蘭聽說過柳家有多富貴,卻從未想過如此富貴。
更沒想過有一天這扇金漆朱門會為她打開,她抬腳跨過那道半腿高的門檻,仿若走進一個世外桃源,走進第二個上陽城。
繞過假山赤水,路過亭台樓榭,荷花朵陣陣,滿院香氣撲鼻,路過的丫鬟甚至比布莊裡的老闆娘穿的還好,悄聲行走時,頭上的簪子,耳朵上的墜子,如夜間的明月,晃在水池面上。
小姐的東苑更為富麗,沾染書香,嬤嬤摘下小姐的斗笠,春蘭登時看傻眼在原地。
布莊裡的姐姐們說,二十歲的老姑娘該是什麼樣的?或許早沒了明媚春氣,像半截腐朽的木,直挺挺等著開花結果。
小姐柔聲問,「春蘭,你盯著我做甚?」
春蘭紅透半張臉,更加羞愧之前聽到的閒言。
嬤嬤輕笑,「小姐芝蘭玉貌,整個上陽城怕是找不到第二個比小姐還漂亮的女子,這小丫頭定是看傻眼裡。」
小姐掩唇呵呵笑著。
春蘭順著梯子往上爬,「不止呢,恐怕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個比小姐還漂亮的女子!」
小姐聽了,只說,「找不找得到,得你自己走一遍才知曉。」
春蘭心裡仍固執認為。
沒見過小姐之前,在她心中最貌美的是鄰村裡賣豆腐的安娘子。
村裡人叫她豆腐西施。
男人們喜歡停在她的豆腐攤旁邊,看她舀豆腐時的皓腕,看她低眉垂首時的玉頸,看她行動時盈盈一握的腰,他們故意拿不穩碗,惹她焦急臉紅,惹她彎腰去撿。
看到便是賺到,賺到便圍成一團將她當豆腐般細品。
春蘭爹也去品過,春蘭娘一邊抹淚一邊推著春蘭和哥哥去豆腐攤逼爹回來,春蘭那時還沒桌子高,哥在一旁哭鬧,她就墊著腳好奇去看安娘子怎麼做豆腐的。
安娘子給她一碗嫩豆腐。
她問她,「為什麼大家都說你是狐狸精?」
她說,「嘴長在旁人臉上,攔不住的。」
她又問,「那你為什麼不說回去?」
她又說,「一張嘴說得過十張嘴,但說得過一百張嘴,一萬張嘴嗎?人再乾淨也比不過白豆腐,就算是塊白豆腐,人們照樣也會因咸口還是辣口起爭執。」
春蘭聽不懂,她吸溜著豆腐,覺著真香,再沒有比安娘子做得更香,更好吃的豆腐了。
春蘭小時候,安娘子賣豆腐。
春蘭長大了,安娘子還在買豆腐。
豆腐西施的美名傳遍好幾個村,她始終沒嫁人。
漸漸地,她也成為村裡人口中的老姑娘。
9
春蘭在柳家也吃了豆腐。
那是與安娘子截然不同的豆腐,切成整整齊齊六個方塊,擺放在精緻小巧的深金色瓷盤上,襯托著豆腐的白,豆腐的嫩,周遭點綴著玲瓏玉白的珍珠。
這根本不像吃的,它比吃的珍貴太多,可它又確實是一盤菜。
春蘭一直盯著它,猜測誰會去夾它,柳夫人瞧見了,冷聲道,「淑因,你是沒給這丫頭吃食?主人家吃飯,她不幫忙布菜便罷了,反倒直勾勾盯著,她也想上桌吃不成?」
嬤嬤摁著春蘭的頭,她膝蓋一軟,跪下去求饒。
小姐急忙道,「母親,春蘭剛來府中沒幾天,府中規矩還沒學透,您別和一個小丫頭計較。」
柳夫人還是冷著臉,「早同你說過,丫鬟要用自家門下的,那些丫鬟,自小管教得好,天生就知道如何當丫鬟,做起事來,不比這鄉下來得野丫頭順心順眼?」
小姐緩緩放下銀筷,「再來一個自家門下的,養大了,再送給旁人做小嗎?」
「怎麼和你母親說話的?」,柳老爺摔下筷子,「一個丫鬟而已,你真當成親姊妹了?哪個女子不嫁人?能嫁給你哥是她的福氣,輪得到你替她出氣!」
柳老爺起身就走,柳夫人指著小姐,恨鐵不成鋼,「你啊,凈會惹你爹生氣!回院子裡把女規,女訓抄寫十遍,嬤嬤看緊了,她不抄完不准用膳!」
柳夫人一走,嬤嬤立刻鬆手去安慰小姐。
壓著春蘭那股狠勁兒沒了,她的背脊卻僵了,怎麼都抬不起來,一陣穿堂風吹過,後背,後頸,額角的汗吹乾了,吹涼了,整個人變成一朵輕飄飄的雲,軟綿綿倒在地上。
從前只道,高門大戶榮華富貴。
僅此一遭,她算是明了,什麼叫做金樽玉盞,不知水深水淺。
一腳淌進去,才知道比麥子拂過腿腳來得更為刺撓。
10
夜中,春蘭陪著小姐抄書,紅燭映照在小姐臉上,一如往常平和細膩。
春蘭猛地跪下,「小姐,您把我趕出府吧!」
小姐停筆,「你又沒做錯事,為何要將您趕出府?」
「可是今天我給小姐丟臉了,如果不是我,您也不會和老爺,夫人吵架……」
春蘭越想越愧疚,眼淚倒豆子般落下。
小姐蹲下身,拿手絹擦在她臉上,「哭什麼?面子是自己掙來的,況且,我並不覺得丟臉。」
「春蘭,你說說,今天你為何一直盯著那盤豆腐?」
春蘭不敢讓小姐給自己擦淚,抽噎道,「我只是好奇,豆腐原來還可以做成那樣?」
小姐笑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聽聞在淮陽甚至有道名菜,叫紋絲豆腐,需將豆腐切成數千條比絲線還細的豆腐絲,放在水中時,根本想像不到那是豆腐。」
春蘭長大嘴巴,「小姐,您騙我的吧?豆腐那麼軟,那麼嫩,一點力就碎成渣了。」
「真真假假,等將來你親眼目睹過就知道了。」
春蘭抹抹眼淚,站起身,「您都沒見過的東西,我怎麼可能見得到呢?」
小姐歪著頭反問,「我還沒見過麥子,高山,黃土呢。」
春蘭摸著鼻子,「那些東西都很平常的,在鄉下平凡的隨處可見。」
「平常不見得就是平凡。」,小姐提筆抬腕,落筆有力,「春蘭,豆腐其實有許多種做法,如何做,做成什麼樣,取決於廚子,這人也和豆腐一樣,往哪裡走,走多遠,抉擇於自我。」
「春蘭,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當我的貼身丫鬟嗎?」
春蘭搖頭。
「因為我覺得你是塊好豆腐。」
春蘭聽得雲里霧裡,滿腦子都是白白嫩嫩的豆腐,又聯想到豆腐西施,在燈下的小姐又像極西施,她想起豆腐西施那碗又甜又糯的嫩豆腐,傻乎乎問,「那小姐,豆腐你是喜歡吃甜口的,還是咸口的?」
小姐一愣,銀鈴般的笑聲傳至屋外。
屋外的嬤嬤登時夢醒,左右一看,四下無人,大喊道,「小姐,夫人說了,讓您好好抄書,萬不可懈怠,更不可偷食!」
說完,聲音兀自降下,朝著門縫悄聲說,「小姐,您要是餓了就知會我,萬不可硬撐著。」
屋裡,小姐和春蘭對視一眼,捂著嘴憋笑到滿臉通紅。
11
小姐說要教春蘭寫字。
春蘭高興地蹦跳,嬤嬤在一旁吹涼風,「小姐,您真是把她慣得無法無天了,您瞅瞅她,比剛進府那陣還要瘋。」
小姐倚在太師椅上,搖著玉扇,「她總歸是要學字的,不識字在這世道上生存難上加難。」
春蘭躲在小姐背後沖嬤嬤吐舌頭,嬤嬤追著她打,「你這丫頭,我今兒替小姐好好醒醒你的皮,別將來嫁到別人家裡去說小姐教導無方!」
春蘭忙撲跪在小姐腳邊,「我才不要嫁人呢,我要一輩子陪著小姐,做小姐一輩子的丫鬟!」
小姐彎著眼,嬤嬤指著她,「凈會說這些好聽話,你不給小姐闖禍我都謝天謝地了!」
外面陡然走來一個小廝,垂著腰說夫人讓小姐去前廳走一趟。
小姐起身,嬤嬤跟上又回頭,不肯讓春蘭跟著去。
春蘭對著嬤嬤背影又做了個鬼臉。
她剛剛那話可不是假的,她鐵了心要一直跟著小姐。
她在府中待的越久,邊越覺得小姐待她有多好,小姐有多好。
比陳掌柜好一百倍,一千倍,不不不,陳掌柜根本不能跟小姐比。
她在府里整日吃得好,穿得好,過得好,每個月還有月俸拿,她想報答小姐,可小姐吃得,穿得,過得比她還要好,更不缺銀子用。
她唯一拿得出手的是刺繡,小姐還誇過她的繡工不錯,為此花上十兩銀子也要買她的繡品,如今,她樂意免費給小姐繡,夜中點著燈,對著月,眼睛熬得通紅,也要把那朵牡丹繡得栩栩如生。
小姐拿到手絹,果然很喜歡,問她,「春蘭,你可知牡丹二字如何寫?」
春蘭搖頭,說自己不識字。
這才有小姐教她寫字的一幕。
12
沒過多久,小姐從前廳回到東苑,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嬤嬤跟在身後,臉上也不高興。
問小姐,小姐不說話。
問嬤嬤,嬤嬤也煩心。
此後一段時間,春蘭一邊跟著小姐學字,一邊給小姐繡荷包,繡手絹,小姐一邊教她寫字,一邊看書,前廳的人到來得勤,隔三差五便叫小姐去夫人那兒一趟,每次小姐回來都一臉沉鬱。
春蘭一直不明所以,直到有天她和小姐在園裡放風箏,撞見小姐的哥哥,奉明少爺。
奉明少爺奪走春蘭手中的風箏線,「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玩風箏,母親讓你繡得嫁衣繡完了?」
原來小姐要結婚了。
春蘭愕然看向小姐,小姐泠泠道,「與你無關。」
奉明少爺怒道,「與我無關?我是你兄長!柳淑因,你出去問問,哪家姑娘像你這般目無尊長,為了個小丫鬟與自己的兄長慪氣?」
小姐冷笑,「你強取豪奪,逼得玉簪險些喪命,作出如此豬狗不如的事,有什麼臉自稱是兄長!」
「柳淑因,你反天了!」
奉明少爺抬起手,春蘭毫不猶豫擋下,那巴掌用足勁兒,刮過臉頰,掀起一陣火辣辣的疼,眼淚立馬飛出,她連著後退幾步,又立馬挺直腰板擋在小姐面前,死死盯著奉明少爺。
奉明少爺上下打量,「你倒是養了頭護主的狗,仔細一看,這丫頭雖說姿色比不過玉簪,但勝在有趣。」
小姐這才服軟,擋在春蘭身前,「她是我的人。」
「嘁,這家中輪得到你一個女人家說話?」,奉明少爺昂著頭,眼神輕蔑,說了句和老爺一模一樣的話,「本少爺看得起她,是她的福氣!」
福氣二字落下,他手中的風箏線也鬆了,昂首挺胸,囂張而去。
風箏線沒人拽住,飛得高了,遠了,小了。
春蘭去追,喊著,「回來!回來!」
扯著嘴角一陣陣疼,眼淚又重新回到臉上。
春蘭回頭一看,小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望著那隻她最喜歡的風箏,仿佛也要跟風箏一起去了般。
13
春蘭問小姐,「小姐,您為什麼不告訴我,您要成親了?」
「告訴你,你會高興嗎?」
小姐給春蘭上藥,力度很輕,春蘭還是疼得一邊嘶嘶,一邊堅定道,「小姐高興,我就高興,小姐去哪兒,我就跟著去哪兒。」
聲音漸漸弱下來,「小姐若是不高興,我也不會高興。」
小姐苦笑道,「春蘭,我不高興,我一點也不高興。」
春蘭從嬤嬤口中得知,與小姐定親的男人。
乃是鎮北侯府的侯爺,簪纓世家,祖上出國開國功臣,宮裡有盛寵的娘娘,無論是從家世,地位上來看,都是柳家高攀,更何況柳家朝中無人,要是有了鎮北侯府這門姻親,後輩官路一路平坦。
左看右看都是一樁極為划算的姻緣。
春蘭咬著唇,「那什麼侯府的少爺很醜嗎?比奉明少爺還討厭嗎?」
嬤嬤難得沒有說教她,摸淚啜泣道,「我可憐的小姐啊,哪裡是嫁什麼侯府少爺,是嫁給老侯爺當續弦,那老侯爺比老爺年紀還大……」
仿佛一棍子敲在頭上,春蘭頭暈眼花,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14
春蘭不想讓小姐嫁給那老侯爺。
小姐不是腐朽的木,是天上的月,星星都只是月的陪襯。
更何況,原本柳家用來結姻親的是奉明少爺,可奉明少爺招搖撞市,欠下一大堆風流債,侯府小姐死也不願嫁他,柳家沒辦法,便將小姐推了出去。
怪不得小姐留到二十都未出閣。
原是皇帝老矣,幾個王蠢蠢欲動,老侯爺正忙著行兵打仗,尚未回京,近些日子聽聞要班師回朝,婚事十拿九穩。
春蘭氣的字也寫不下了,手絹也繡不下了,宛如蒸鍋上的螞蟻,急的團團轉。
小姐那天過後倒是認命般,越來越靜。
春蘭不願小姐不高興,鑽進草垛子裡找那天小姐飛走的風箏。
風箏不知飛去哪兒了,那些枝椏倒是將衣裳勾得破破爛爛,春蘭看見風箏線,白色的線在黑夜中尤為亮眼,它爬過枝椏,爬過樹幹,爬過牆頭,勾得春蘭爬上那株老的腐朽的桃樹,也終於找見風箏。
拿著風箏的男子抬頭,「我當是誰大半夜在爬上別家牆頭,原是柳家小姐,外界傳柳家小姐蕙質蘭心,溫婉可人,想來也不知道小姐竟會爬樹。」
春蘭看不清他的臉,他也看不清春蘭。
認錯理所當然。
但春蘭聽不得旁人說小姐不好,當即呵道,「我家小姐金枝玉葉,你有什麼資格評價?」
男子愕然,「你不是柳家小姐?」
春蘭懶得和他多說,扯住風箏線,想將風箏奪回來,男子卻不放手。
春蘭怕風箏扯壞,威脅道,「這是我家小姐最愛的風箏,若是扯壞了,我定不饒你!」
男子不怒反問,「既是你家小姐最愛之物,為何時隔三日才來尋?」
春蘭覺得這人話真多。
男子又繼續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家小姐正為婚事悶悶不樂,你想將風箏帶回去換她一展眉顏。」
「可惜風箏在這兒掛了三天三夜,早已不似從前漂亮,就算你帶回去了,你家小姐也不會高興。」
春蘭這回倒不急著拽迴風箏了,沉默須臾,「你有什麼辦法讓小姐高興?」
男子答得肯定,「有,不僅有,還有辦法能讓你家小姐不嫁給老侯爺。」
15
春蘭當男子胡言亂語。
將風箏帶回去給小姐,小姐果真勉強笑了兩聲,繼續繡手中的嫁衣,燭火照在嫁衣上,紅光將小姐纖瘦的身子團團圍住,困住,束縛住。
春蘭第一次覺得,紅色不喜慶,很可怕。
春蘭沒把奇怪男子的事告訴小姐,權當從未聽過那些話。
偏偏第二日,那男子找上府,隔壁是上陽城富紳任老爺的屋子,男子自稱是任老爺的侄子。
嬤嬤不屑道,「就沒聽過任老爺有侄子,想必又是從那兒收得乾兒子。」
春蘭問,「任老爺為什麼要收那麼多乾兒子。」
嬤嬤一臉老道,「這就是你小丫頭不明白的地方了,任老爺命中無子,最愛收落魄書生為乾兒子,花點小錢將人哄服帖,若是將來考中,何苦沒有他的好處?」
春蘭若有所思,「用小財謀大財?」
嬤嬤點點她的額頭,「沒白瞎小姐教你讀書識字,總算明白些事理了。」
春蘭哼了聲,聽見道上傳來丫鬟們的笑聲。
一個說,「快些走,那任老爺的乾兒子被老爺趕出府了。」
另一個笑道,「也不照照鏡子,掂量斤數,柳家也是這窮鄉僻壤來的小子攀得起的?」
大家掩著嘴看笑話,那男子一面被家丁趕著,一面樂呵呵,半點沒害臊。
春蘭隔著樹枝婆娑先看見男子的眼,再看見鼻,又看見嘴,最開始她沒敢認,直到人影穿風林,徹底看清男子的臉,傻站在原地。
那男子回頭對著家丁平和道,「還請回稟柳叔伯,晚輩陳拂生真心對小姐傾慕已久,考中指日可待,並非信口雌黃。」
「滾滾滾!你這種人也配叫我家老爺叫叔伯?還想娶我家小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陳拂生不怒不惱,拱手道,「在下告退。」
人還沒走遠,大傢伙兒便嘰嘰喳喳笑作一團。
嬤嬤怒不可遏,拽著渾渾噩噩的春蘭回到東苑,小姐坐在廊下,抬頭望著籠子裡的嘰嘰喳喳的八哥兒。
嬤嬤繪聲繪色重述方才情節,將陳拂生說得無比卑劣。
春蘭聽見小姐輕笑,「我到覺著是個聰明人呢。」
嬤嬤嚇白臉,「我的小姐喲,您可別是這段時間悶太久悶糊塗了。」
春蘭眼巴巴湊到小姐跟前問為什麼。
小姐摸著春蘭的腦袋,「任老爺這麼多乾兒子有幾個考中的?考中的這輩子都是任老爺的乾兒子,沒考中自是趕得遠遠的,這陳拂生許是怕考中後被任老爺纏上,在那之前便另尋一條好出路,哪怕沒考上,也能有第二個任老爺依仗。」
嬤嬤總結,「這還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嘛!」
春蘭難得支持嬤嬤,「對,他配不上小姐!」
小姐眉眼彎彎,沒應話。
16
春蘭又翻牆,又看見陳拂生。
「這就是你說得法子?」
陳拂生拿著卷冊,一臉斯文,「是也。」
春蘭便想起從前路過陳拂生的破茅屋時,屋裡傳出的好多爺,更加覺著村裡人說對了,這陳拂生果然讀書讀瘋了。
春蘭狠狠威脅,「你要是再敢說娶小姐之類的話,我必不饒你!」
陳拂生反問,「你且說,我今日來過之後,小姐有沒有高興?」
春蘭腦中蹦出小姐今日的笑顏,是難得是雲破日開,好像確實是因陳拂生而起。
「可這並不算兩碼事,當笑話逗小姐高興,我也行!」
「但你沒法讓小姐不嫁給老侯爺。」,陳拂生一語道破。
春蘭梗著脖子,「嫁給老侯爺也總比嫁給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窮書生好!」
其實她想說,小姐嫁給誰都不如不嫁。
可這話過於離經叛道,自古以來,似乎所有女子都是嫁人的下場,清醒如小姐,也將走向這個下場。
陳拂生又反問,「你怎知小姐嫁給我不會好?你且等著,花開花落,一切暫未定奪。」
春蘭十分不屑。
她見過陳拂生的破茅草屋,見過他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小姐金枝玉葉,去哪兒都該躺在金窩中。
17
陳拂生說得法子便是翻牆見小姐,活脫脫山不就我,我硬就山。
春蘭簡直不能將他與書生二字掛鉤。
他逗廊下的八哥兒,八哥兒在院子裡叫著,「金玉良緣,金玉良緣。」
小姐在扇後笑得不能自已。
他給小姐做了好幾隻比之前那隻風箏還要漂亮的風箏,五彩的風箏飛上天,帶著那句直教人生死相許越過四四方方的庭院,庭院下方,小姐素手拉線,滿目歡愉。
他還帶著小姐偷摸去花燈節,黑夜中,小姐提著兔子燈,荷花燈,燈籠燈,被光簇擁著走在繁華中,臉上的笑蓋過一切光亮。
眼見著陳拂生越來越靠近小姐,春蘭簡直繳爛手中帕子,對著嬤嬤咬牙,「嬤嬤你快管管小姐呀!」
嬤嬤摸著淚,「好久沒見小姐這麼高興了。」
說著去幫小姐撿風箏了。
春蘭只得又威脅陳拂生,「你以為你逗小姐笑就能娶小姐了?你別壞了小姐名聲,你最好離小姐遠一點!」
陳拂生問道,「你家小姐尚且沒說什麼,你又為何惱怒?」
春蘭不知如何反駁。
陳拂生又道,「況且,你不是一心想讓小姐高興嗎?將來若她真嫁進侯府,怕是再也不能像此刻這般歡顏了。」
春蘭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
春蘭不再攔著陳拂生接近小姐了,她不再罵八哥兒蠢,會幫忙撿風箏,還會幫忙聽哨,老侯爺班師回朝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小姐臉上的笑臉越來越燦爛,春蘭心裡的鬱悶越來越沉重。
紙終究包不住火。
沒過多久,東窗事發,奉明少爺下面的人發現陳拂生,報給奉明少爺,奉明少爺報給柳夫人。
陳拂生被奉明少爺捉住,壓在地上,家丁的棍子打在他的背上,骨頭和肉合成一團血泥,在地上留下一條濃烈的血跡。
小姐關在屋裡,陳拂生挨打的聲音悶的像雷打進耳朵里,聽得人心驚膽戰,可小姐沒有一絲害怕,羞赧。
柳夫人冷著臉,「若不是看在任老爺的面子上,這種登徒子直接兩隻腿打斷扔進河裡,我看你也是失心瘋了,鎮北侯再過幾日便回京,你是想讓整個上陽城看柳府笑話,還是想逼死你爹與我!」
「鎮北侯哪一點比不過這窮小子?能嫁給鎮北侯是我柳家,是你柳淑因的福氣。」
小姐笑著反問,「既如此,母親為何不自己接下這份福氣?」
「你!」
小姐半張臉紅透,春蘭這次沒擋,她被柳夫人的人壓著,瞬間紅透眼,用力掙扎著想去保護小姐。
柳夫人扶著椅子,氣地喘氣,「我柳家怎出了你這大逆不道,目無尊長的女子?家門不幸啊!」
小姐冷笑,「玉簪死的時候,為何不見母親罵兄長家門不幸?」
柳夫人還是那句,「一個丫鬟而已,自己福薄,死就死了,她家中人拿了四十兩銀子還得跪謝柳家,你想當菩薩,也不看看誰給你的菩薩心腸!」
「來人,將小姐看牢,若是小姐私自踏出東苑,絕不輕饒!」
門打開,一道光照在小姐一面紅一面白的臉上。
門關上,世界驟然灰暗,廊下八哥兒叫著金玉良緣,金玉良緣,兩聲過後沒了聲音,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春蘭撲過去,哽咽著要去找藥。
小姐拽住春蘭的手,春蘭第一次發現小姐的力氣很大。
小姐看進她的眼睛,問,「春蘭,你覺著鎮北侯好,還是陳公子好?」
春蘭的眼淚一滴接一滴砸下來,「都不好,都不好!誰都配不上小姐,小姐,為什麼女子一定要嫁人?小姐,春蘭不想讓小姐嫁人!」
她撲在小姐膝蓋上嚎啕,小姐嘆息,「是啊,但古往今來,女子到底都嫁作人婦,不然所有人都會逼她,笑話她。」
這句話應是反駁,春蘭聽著,卻感覺小姐和她一樣迷茫,困惑。
18
春蘭說,「小姐,我們逃出柳家吧,不嫁給任何人。」
小姐指著角落裡的玉瓶,「春蘭,那玉壺好看嗎?」
春蘭不明所以,角落裡那隻天青色纏花牡丹春瓶姿態高昂,放在金絲楠木的架子上,她每天擦一遍,每次嬤嬤都說,「小心點兒,名貴著呢。」
春蘭答,「好看是好看呢,可我覺著,用途不大。」
小姐笑道,「有錢人家都愛買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擺在那兒當個裝飾,突顯財大氣粗,再好看也不過是張臉面,小心端著,擦著,捧著,不高興時輕輕一摔就碎了,但要是把它放在田野鄉間裡,就不好看了。」
春蘭想,村裡有幾個識貨的?要是真落到田野鄉間,興許連尿壺都比不上,更別提好好擺著,每日伺候著。
春蘭死了帶小姐離家出走的心。
19
夏轉秋,鎮北侯回來了,柳府喜氣洋洋。
第一件事進宮,第二件事便是來柳家儘早把婚事定下。
精緻華麗的衣裳端進房間,小姐坐在銅鏡前,嬤嬤,丫鬟,夫人圍著,拿著簪子,步搖,流蘇,放在她柔軟烏黑的髮髻中,春蘭越看越覺得小姐像過年時村裡那株鬱鬱蔥蔥的聖樹,堆滿紅絲帶,壓住樹原本的顏色,枝椏因承受不住重量越發下垂。
小姐的臉過於蒼白,麻木。
春蘭不忍再看,走出門,嬤嬤又再啜泣,所有人都看不見這一幕,大家臉上都掛著笑意,天地間其樂融融,仿佛只有小姐,嬤嬤,她是異鄉人。
春蘭又翻過牆頭,陳拂生大病一場,人瘦一圈,多了幾分文人風骨,只是說話還是那麼篤定,「你且等著,小姐絕不會嫁給鎮北侯。」
春蘭將一部分希望無望地放在陳拂生的話上,一部分做好若是鎮北侯敢對小姐做什麼不好的事,她拚死也要保護小姐。
她沒想到那一點點的希望竟願望成真。
鎮北侯的鐵騎踏響上陽城當天,夜裡皇宮便歌舞昇平,縱情聲色。
到了丑時,一道沉重的鐘聲從很遠的地方接連不斷傳來,驚醒春蘭的夢,像風暴來臨前的死亡禱告。
春蘭坐起身,發現床上的小姐挺著纖瘦的背脊,她惶恐過去,小姐一遍遍囁嚅,「死了,死了。」
死了。
誰死了?
皇上死了,九五至尊死了!
誰殺得?
整個院子裡亂成一團,白綾,縞素的顏色蓋過秋天落黃。
柳夫人在哭,「誰能想到那成陽王竟為了一個女人逼宮弒君,鎮北侯現在落荒而逃,整個侯府全部遭殃!」
柳老爺怒斥,「女人家一出事便只知道哭,幸好還沒成親家,把門關好,別讓人進來!」
柳夫人哽咽問,「上陽城誰家不知道淑因要嫁給鎮北侯,現在好了,誰有膽子娶她,娶她便是往自己身上攬禍!」
柳老爺急得團團轉,叫住管事,「去隔壁任老爺家把那位陳公子叫來。」
20
春蘭坐在樹幹上,對院子裡的陳拂生既敬佩,又疑問,「你是怎麼猜到宮變的?」
陳拂生反問,「你猜。」
春蘭懶得猜,她樂滋滋沖回東苑,發現小姐坐在銅鏡前,嬤嬤正在給她梳妝打扮。
春蘭歡喜道,「小姐,您不用嫁了,那鎮北侯逃了,沒人敢逼您了。」
小姐抿過口脂的唇瓣瀲灩動人,抬眸看春蘭,「不,更要嫁了。」
柳老爺把小姐許配給了陳拂生。
陳拂生無父無母,由任老爺做主。
婚禮辦得隱秘,駭人,悄無聲息,和春蘭見過的每一場婚宴都不同,親朋好友少的可憐,門上貼著喜字,房檐上卻掛著白綾,白色壓倒紅色,紅色醒目,光是看著便覺淒。
沒人笑,也沒人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