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了丞相的孩子。
丞相不知道,只拽著我的胳膊:
「子承兄,那夜的女子到現在都沒找到!」
「哦。」
「我好害怕她哪天突然帶著孩子找上門讓我負責啊QAQ。」
我只笑笑,沒說話。
1
我坐在街角無人的小醫館裡。
這個眯著眼的老大夫捏著我的脈,左手把一會,右手把一會。
看了看被我用布帛勒出的平坦胸脯,和頭上束著的京中最流行的男子發冠。
猶猶豫豫地開口:「這位小姐……」
有種不好的預感。
「您這是喜脈。」
我深吸了一口氣:「勞您給我抓服藥吧。」
老大夫砸吧砸吧嘴,猶猶豫豫,最終點了點頭。
我無心理會他。
滿腦子都是那日清醒後的滿屋荒唐。
誰能承想啊,就那一夜,怎麼就喜當娘了呢。
造孽啊。
我拎著老大夫給我開的這一打子藥就往淮王府走。
這打胎藥怎麼還分這麼多服啊。
走進淮王府,守門的小廝見我拎著藥,多關照了幾句:「呂公子可是身體不適?」
我心虛得很,哪敢多談。
直說身體不適,跑回了藏賢園。
藏賢園是淮王府在外院辟出的一塊專供府中幕僚吃住的地方。
想我一個十六歲的女子,一大把子年紀不嫁人,被送到人家府里當幕僚,和一大幫子大爺大哥同吃同住。
這麼離譜的事情全都是因為我那個努力大半輩子還是沒生齣兒子的爹。
我爹是臨天縣的縣令,從我爺爺那世襲來的。
對,沒錯,就是世襲。
臨天縣地如其名,是全天下離天子最近的小縣城。
都道臨天不倒,皇城不亂。
自我爺爺二十年前在奪嫡之亂中,以民為兵死守臨天,為當今聖上謀取戰機繼承大統後。
臨天縣的縣令就變成了我呂家的世襲之位。
這本是莫大的榮寵。
可皇上壓根沒有想過,這老呂家萬一生不齣兒子可怎麼辦。
我娘親和姨娘們勤勤懇懇地努力多年,呂家添了五個女兒。
我是那第五女。
我出生時,爹爹已年近四十。
急病亂投醫,我出生沒半天,我爹就拄著木竿爬上京城後山,求見高僧善悟。
善悟當時只批了我爹幾個字:「誰道女子不如男。」
這老禿驢說也不說明白,我爹就純靠一個意會啊。
回到家三下五除二給我取了個名,呂子承。
在姐姐們招娣、迎娣、來娣、喜娣的名字之後,子承二字直接決定了我此生的命運。
裝孫子,繼承臨天縣令之位。
姐姐們學琴棋書畫時,我跟著文師父讀經史子集。
姐姐們繡花時,我跟著武師父練劍。
娘親和姨娘縱然心疼我,也阻止不了爹爹的大計。
直到我十四歲時,爹爹半夜裡塞給我一份文書和一個包裹。
在我娘的罵聲里,我被送進了京城淮王府。
當幕僚。
2
我剛拿著藥進屋坐下,就有小廝在園子中放聲喊道:「王爺議事,請各位先生移步議事廳。」
喊完也不管屋裡的人聽沒聽到,掉頭便走了。
兩年來,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通傳方式。
這偌大的淮王府里,養著百十個幕僚。
王府內,光藏賢園這般大的園子,就有五六個。
每次議事通傳時,這些小廝都像打仗似的趕時間。
此次通傳,藏賢園應是被這小廝排在了後頭。
待我和園中的同僚走到議事廳時,廳中人已來了大半。
滿屋子的幕僚,嘴一個賽一個地能說,整個廳內嘰嘰喳喳的,吵得我腦殼痛。
今天聽到這聲音,更是比往日心煩得厲害。
和同僚們招呼幾聲後,我便尋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邊總要清靜些,視野也好,能一下看到院裡走來的人。
淮王,孟澤先生和……李鈺。
我不自覺地想將手附在小腹上,又猛地驚醒將手放下。
這人怎麼,又來了。
每次來都沒好事。
淮王很快走進了議事廳,並將李鈺引往上座:「左相請。」
天子近臣,少年丞相,李鈺。
今天穿的還是像塊紫抹布。
李鈺坐下後,像是回到自己家了般,托著腮開始巡視四周,在找人。
孟澤先生則受了淮王的示意,面對眾人闡明今日要議的事宜,沒看到李鈺的小動作。
孟澤先生是淮王的左膀右臂,用我爹爹的話說,孟澤先生堪比淮王仲父。
他是臨天縣生人,直到現在,他的老父母都還在臨天縣的祖宅里頤養天年。
早年間,孟澤先生尚未跟隨淮王,受族老欺辱,險些棄文從武去邊城當兵。
我爺爺惜才,出錢出力把他推回了文人堆。
也正是這份我爺爺留下的知遇之恩,讓我今天站在了這議事廳里。
想我兩年前,拿著文書站在淮王府外院偏廳。
孟澤先生硬是捏著眉頭認下了那封明顯是爹爹自己寫、自己蓋章的文書。
我偷偷看過,那份文書上白紙黑字寫著,呂子承,臨天縣呂氏三十四代孫。
看孟澤先生的反應,我一直覺得他是知道實情的。
但他還是收下了我,並在藏賢園給我安排了一個單間。
打那時起,我就覺得,這孟澤先生準是個干大事的人。
等我回過神來,孟澤先生已經講完了今日的議事內容。
壞了。
果然,下一刻,就聽議事廳上座傳來李鈺的聲音,「子承兄,你怎麼看?」
李鈺與淮王交好,也是這議事廳的常客。
時不時就會窩在議事廳的椅子裡,聽淮王府的幕僚吵架。
按照他的話說,相府里冷清得很,這地熱鬧。
而每次只要他在,總要問問我的看法。
全然是因為我剛來淮王府時,恰逢他來做客。
給淮王行禮時,在滿地匍匐的幕僚中,我第一個直起身,鶴立雞群。
因為當時年紀小,淮王也沒計較,卻是被李鈺記住了。
自打那之後,就時不時點我的名字回答問題,我知這是考校指點之意。
可今天,我連什麼事都沒聽明白啊。
我暗暗懊惱地作了一揖:「稟王爺、丞相,子承……暫無想法。」
話音一落,李鈺、淮王、孟澤先生和議事廳內的所有人都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往日每逢李鈺來時,我總要出出風頭的。
因著爹爹劍走偏鋒式的培養,我從小就在臨天縣的地頭看多了百姓的吃喝拉撒。
所以這兩年的幕僚生涯,還是幫淮王解決了不少接地氣的問題。
尤其是李鈺來時,我還總能恰巧地想出那麼一兩個亮眼的點子,被他點名後在議事廳里高談闊論一番。
今天,我的反應有些出乎眾人的意料了。
我低著頭,不再言語。
孟澤先生則是圓滑地接過場子,點了其他幕僚的名。
整一個下午,李鈺托腮窩在凳子裡沒有說話。
我也靠在窗邊,聽著眾人議事。
大抵聽明白了,是皇上不滿今年的糧稅數額。
想要計天下耕地數目,以正稅額。
事是個好事,但落在誰頭上,卻是個扎紮實實的苦差事。
皇上儘管要做這事,自然堅信目前的狀況是地多稅少的。
這但凡查出數字對不上,哪個州府偷偷剋扣了稅額。
那定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光是在淮王府的這兩年,我也算是明白了今上的一些處世哲學。
但凡是這些得罪人的活,淮王作為聖上么弟第一個跑不了。
李鈺作為聖上寵臣第二個跑不了。
今日這事也算是排得上號的大事了,怎麼議都沒議出個可行的法子。
孟澤先生只得散了眾人,說改日再議。
我落在眾人身後,慢悠悠地走出議事廳。
卻見李鈺倚在門邊:
「你今日怎麼魂不守舍的。」
我沒駐足,越過他:「沒休息好。」
他十分熟捻地跟了上來:
「自打從番邦回來,我下了幾道帖子找你,怎麼一次都沒來!」
走過長廊:「近日事忙。」
李鈺本想抓住我的胳膊,但猶豫了一下,疾走幾步攔在我的身前。
左右觀望看四下無人:
「那夜的女子到現在都沒找到!」
「哦。」
「哦?合著就我一人著急啊。」
我默默地看著他,你覺得呢。
按理來說,若不是我身在局中。
該著急的,本就該是他李鈺一人啊。
李鈺一窒,抬手捂住眼睛:
「我好害怕她那天突然帶著孩子找上門讓我負責啊。」
我只笑笑,沒說話。
他卻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
「萬一是個番邦女子,萬一真有萬一,那還是個混血!」
我深吸了一口氣,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李鈺少年成才,被聖上欽點為相。
被百姓們傳得神乎其神。
但大家不知道的是,李大丞相在皇上青睞,家人寵愛下長大。
縱使在堂上再怎麼威風,擱在朋友身邊也不過是個還滿懷少年心性的顯眼包。
而我更是見過微曦晨光里熟睡的第三幅樣子……
我晃了晃頭,把那不得體的畫面晃出腦袋:
「你該找衛祁。這事他比我通透得多。」
衛祁是當朝衛大將軍的小兒子,武狀元出身,對這些兒女情事好像手到擒來。
「他怎麼會比你通透呢。」李鈺急道。
我皺著眉,納悶地看著他。
李鈺吸了吸鼻子:「我的意思是,你當晚就在我隔壁啊!」
是啊,我就在隔壁。
如果不是你大半夜把那番邦的舞姬趕出門,我也不會被吵醒。
如果不是你藥力發作碰倒了桌椅,我也不會因為擔心走進你的屋子。
如果不是你醒來後怕著急返程,我也不會找不到機會尋醫館喝上一碗避子湯。
連趕三天路回到京城,黃花菜都涼了。
天天求菩薩拜佛的,這孩子還是來了。
越想越氣:「我也管不了丞相的榻上事不是?」
說完繞過他走了。
「我說你怎麼還生氣了啊。」
這回他倒是沒追來。
但我也顧不上他了,現在處理了這個孩子才是當務之急。
3
我在城外尋了處宅子。
我不知道女人落胎什麼樣。
這萬一喝了藥,腹痛什麼的,忍不住喊出聲,園內的同僚衝進屋看到了,這可怎麼解釋。
饒是我在淮王府歷練兩年,已能有些城府了。
但在處理這件事情上,還是有些慌了神。
向孟澤先生告假時,孟澤先生還特地關照了我幾句:
「自從陪左相出使番邦回來,就覺得你整日裡魂不守舍的。
「是在番邦發生了什麼事嗎?
「可是和左相在外起了齟齬?」
孟澤先生這兩年,全然將我當作了自家的小輩照拂。
我心中感激,但有些事,只能爛在肚子裡。
我一個字都沒說,只說離家久了,想回家看看。
見我不願說,孟澤先生也不問了。
只是准假之前,還是問了問我對耕地巡查的看法。
這事複雜,我近日心亂,也沒全然想明白,只說了一下簡單的設想:
「戶籍、賦稅、徵兵、進貢,都是從老百姓到皇城根。
「國有州府,府有鎮縣,縣有鄉里。
「四家為鄰,識數者任鄰長。
「五鄰一保,識文者任保長。
「五保為里……能者任里長,層層設章,文書上報……」
孟澤先生點點頭:「想法雖還略顯稚嫩,但也有可取之處。」
我向孟澤先生敬了一揖。
孟澤先生嘆了口氣:「平日裡山水不露,左相不來,那議事廳里就像沒你這個人一般。
「子承,儘管你和你爹爹的路,早些年就都被你爺爺定下了。但人生一世,還是得爭啊。」
我有些迷茫。
每每同樣的話,由孟澤先生說出來,就總覺得,是說給我這副女兒身聽的,而非是說給呂子承。
孟澤先生揮了揮手,讓我退下。
我也不再猶豫,這些話都可以後面慢慢品。
肚裡這個可是一日都拖不得了。
我給我爹去了封信,把該圓的謊圓了一遍。
說淮王暗中派我行事,只跟府內人說我回家探親。
我反覆叮囑他,無論誰人問起,都說我在家,別讓家裡人說漏了。
還讓他差人將侍劍給我送來,助我一臂之力。
我還是怕死,不敢一個人埋頭在屋裡喝藥。
如果這世上一定要選一個人知道此事,那我選侍劍。
這丫頭從小背著我看了不少話本子。
我相信,這些活像話本子的狗血事情,侍劍接受起來要更快些。
信送了出去,萬事俱備,只等侍劍來尋我了。
隔天,侍劍沒到,丞相府特製的印花貼又來了。
是李鈺的侍衛親自送到園子裡的。
大有去也得去,不去也要把我綁去的意思。
我嘆了口氣,跟他一起出了淮王府。
沒去丞相府,倒是去了往日常去的茶樓。
上了二樓,一進門就看到李鈺和衛祁一人一邊攤在榻上。
一個兩個全是舉國皆知的少年英才。
怎麼天天就像沒骨頭一樣。
「今日又有何事。」
我可是有大事要忙,懶得在這裡哄他倆玩。
衛祁抬了抬頭:「你最近忙什麼呢?個把月都沒見著你了。」
李鈺看著我沒說話,直直看著我,大抵是和衛祁同一個意思。
我毫無感情地回視他,你以為罪魁禍首的是誰。
我慢悠悠地坐在榻邊的椅子上。
端起早就倒好的茶抿了一口:「這茶倒是……」
話還沒說完。
窗外傳來一陣破空聲。
我也不是頭回見這陣仗了。
若說我能與他二人結緣,這也虧了兩年前在此間茶舍的一場刺殺。
我初來京城,好不容易尋了空閒出來街上逛逛。
在樓下喝茶時,偶然遇到李鈺。
衛祁那日遲來了片刻,李鈺認出我,便把我喊上樓解了會悶。
當衛祁趕來,我正打算告退之時。
數支箭羽從窗外明晃晃地朝著李鈺射了過去。
我自幼也是和武師父練了劍的。
不說武功高超,也算耳聰目明。
看著箭往李鈺身上射,下意識地將李鈺往旁邊推了一下。
沒承想,衛祁抽劍上前將箭羽統統攔下,箭沒傷到人。
李鈺卻被我猝不及防地一推,推下了榻,摔了個狗吃屎。
我當時都已經開始打腹稿寫絕筆信了。
但好在李鈺明事理,知我好心。
就在衛祁的嘲笑聲中,成全了這一場不打不相識。
事後,他們二人還會常來這間茶室喝茶,也總會捎帶上我。
這偌大的窗戶也很適合行刺,總是喝著喝著茶,飛點飛鏢暗器進來。
我問李鈺為什麼不換個安全點的地方。
李鈺說,在這隻有一扇窗,讓衛祁坐窗邊就行。
我竟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所以,今天聽到聲音,我連動都沒動。
倒是李鈺警惕地看了一眼我,生怕我再猛地推他一下子。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
懶得理他。
但漸漸地,我感覺有些不對。
往日裡的刺客,只朝著這窗內射幾箭,便會被四周的丞相府府兵拿下。
而今日裡,這箭已經射了第三波了。
李鈺也覺察出了異常,從榻上坐起身,屈起腿望向窗外。
箭隨即又射了過來,衛祁再次擋下箭羽,但明顯要比前幾次吃力得多。
衛祁鬆了松被震得發麻的手:「雖然不太爺們,但我覺得咱們可能得跑了。」
我早已站起身,看到李鈺還安坐在榻上,氣不打一處來。
「別愣著了,走了。」我上前抓著李鈺的衣服就把他往外拽。
「唉,子承,子承,慢點子承。」
衛祁護著我們,走到了茶樓門口。
湧上來一群黑衣人。
好傢夥,跟李鈺衛祁在一塊待久了。
真是什麼陣仗都能見到。
光天化日之下,當街都能刺殺了。
黑衣人衝上來時,衛祁揮劍斬了一個又一個。
李鈺帶的幾個侍衛也擋在前面。
但對面人太多了,總有那麼一兩個漏網之魚,越過衛祁和侍衛沖向我和李鈺。
我自認為我比李鈺強點。
所以在黑衣人衝上來時,我把李鈺往身後一扒拉,剛想跟來人過上幾招時。
李鈺拽著我的胳膊往後一拉,然後一腳踹上了黑衣人的胸口。
眼見那黑衣人倒地捂住胸口直打滾,站都站不起來。
好傢夥:「你練過?」
李鈺嘴角抽了抽:「我好歹也是個男人。」
嗯?這話什麼意思,丞相不是個文官嗎。
來不及細究,對面的人越來越多。
衝到我和李鈺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多。
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總想以我畢生所學招呼招呼這些刺客。
可每當我邁出一步,李鈺就把我拽回身邊:
「你那兩三下花架子,消停待著吧。」
我剛想反駁。
餘光便看到有那機靈的刺客翻上二樓,從樓梯上下來,走到了我們的背後。
眼見那刀要劈到李鈺身上了。
我搬起腳邊的凳子就砸了過去。
砸偏了黑衣人手裡的劍,那黑衣人為避免被砸到要害,也閃了下身。
這一閃,勁道一寸,竟朝我撞了過來。
撞得我眼冒金星,直倒進李鈺懷裡。
李鈺忙問我有沒有事。
我沒事,但可能,肚子裡那個有點事。
不是吧。
不會在這個場合吧。
我忍不住捂了捂肚子。
李鈺見狀臉色一變。
扶著我的手不自覺地上了力道。
我甚至覺得李鈺要把我箍死了。
「衛祁。」李鈺厲聲喊了衛祁。
衛祁一回頭,看我白著一張臉,被李鈺扶著。
還以為我受傷了,急吼一聲,手下的刀揮得更快了。
肚子裡的銳痛一陣一陣的。
我騰出勁,讓李鈺鬆些手勁:「撒開吧,死不了。」
李鈺沒鬆手,反而咬牙切齒地喊了我的名字:「呂子承。」
越來越疼的,漸漸地,我有些直不起腰。
我彎下腰的下一秒,李鈺左手撈起我,右手翻轉從刺客手中奪過一劍。
不只我呆了,我甚至覺得周圍的刺客都愣了一瞬。
就這樣,李鈺護著我向外走,衛祁也緊跟上來,護在我們的左側。
走出茶樓的門口,便看到我們的人從街角趕了過來。
「一群廢物。」
這話聲音不大,在大家都忙著打架的時候,也只有我能騰出空聽了。
李鈺今天怎麼這麼暴躁。
支援到了,這烏泱泱的刺客也很快就被制服了。
就在我憑藉著強大的意志力,咬牙忍痛向李鈺、衛祁告辭,說我先行一步的時候。
李鈺扳住我的肩,近乎是用吼的:「別胡鬧了,行不行!」
我只記得,他眼角泛紅,因氣急,胸膛劇烈地起伏:「尋許太醫來!」
然後我就疼暈了。
爹爹,壞了。瞞不住了。
4
我睜開眼時,天已經黑了。
我在丞相府主院的床上,睡了大半日了。
侍劍告訴我,但凡現在開門向外看,院牆外邊但凡少於十個婢子,她的名都能倒著寫。
但我已經騰不出心思關心這些了。
天都塌了。
侍劍鬼鬼祟祟地湊在我身邊。
跟我說她是在街上被撿回丞相府的。
當她被帶進屋時,一個老太醫正巧在向李鈺彙報我的病情:「兩月有餘,胎象不穩。」
就在她以為自己走錯地的時候,她看到了在床上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我。
身上只穿著裡衣,裹胸布也不見了。
我昏睡的這半天,侍劍半看半問,理清了不少事情。
我就知道侍劍接受起這件事情來會很快。
在我醒來的第一時間,她甚至還沒來得及關心我幾句。
就問我:「主子,孩子是誰的?」
問得太好了。
這孩子是誰的才比較合適。
我還沒來得及給孩子選出一個合適的爹,李鈺便走了進來。
我靠在床邊,胸前沒有束縛,很不習慣。
不由自主地把被子往上提了提,蓋住了上半身。
李鈺摸了摸鼻子,坐在了床邊。
我下意識向後一挪,頭髮也隨著動作從肩上滑下。
束髮早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拆了下來。
「躲什麼。」李鈺癟了癟嘴,小聲地嘀咕。
空氣中瀰漫著一絲奇怪的氛圍。
暈倒前的事,我也不是全無印象的。
一想起李鈺的那副樣子,我還覺得心口陣陣發麻。
清了清嗓子,我還是先向他道了謝。
我在他的床上躺了大半日。
這半日裡除了那個老太醫,其他人都被勒令不許進到院子裡來。
這顯然是李鈺特意交代過了,想幫著瞞上一瞞。
「身子還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我搖了搖頭。
今日暈倒我還一閃念,可能不用吃藥就可以解決問題了。
但壓根沒想到,疼也疼過了,罪都受過了,怎麼這孩子還在。
合著那幾服藥還是得喝。
屋內陷入沉默,沒有人出聲。
我甚至聽到了侍劍站在幾丈外摳指甲的聲音。
「我並非有意騙你們……」我原想解釋一下。
但李鈺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沒事,挺好……」
我皺了皺眉,他在說什麼啊。
他後知後覺地緩過神來,瞄了眼侍劍,輕咳了一聲,倒是難得見他斟酌言語的樣子:「那個,許太醫說兩月有餘,按這個時間算……」
也是。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足夠他理出頭緒了。
我本該辯白的,可聽他這般直說,我的腦子全然是一團亂麻。
「我會負責的!」
聲音不輕,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侍劍聞言吸了一口冷氣,聲音也不小。
我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努力控制著嗓子,儘量不讓自己發出心虛的聲音:
「不是……」
不能認,認下了算什麼。
為了呂家,我已經作為男人活了十六年。
將來,我更會為了呂家作為男人活二十年,三十年……
「這孩子是個意外……是……回京後才有的。」
侍劍又吸了一口冷氣。
你能不能出去……
李鈺彎著唇,倚在床的另一側,意味深長的說:「哦?回京後……」
「嗯,回京後。」
我還在努力動腦子思考該怎麼圓比較好時。
侍劍瞪大了眼睛,尖著嗓子:「主子!難道是……表少爺!」
我愣了,李鈺嘴角的笑也僵了。
表兄前些日子來京城辦事,確實順路來看過我。
甚至於,這事李鈺也是知曉的。
確實……是個合適的人選。
侍劍啊!侍劍,你不愧是你,我此生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
我說服自己,頂著渾身的雞皮疙瘩,應下了。
李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氣笑了。
他咬牙切齒地喊了我的大名,猛地坐起身向我這邊靠,我背靠在床頭退無可退。
怎麼辦,心慌得很。
但還沒等他說話,有人站在院外大喊丞相大人。
這男聲有些尖,一聽就是宮裡的人。
李鈺不耐煩皺了皺眉,帶著些脾氣起身開了門。
估摸著來人有點分量,李鈺終究還是忍著氣,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跟著那公公進宮去了。
走之前,他還特意警告我,讓我在這院中好好待著,一切等他回來再議。
一時之間,我還真被他唬住了。
直到歇了半宿才反應過來,我在這院中待著,幹什麼,養胎嗎?
天剛擦亮,李鈺還沒回來。
我帶著侍劍馬不停蹄地跑回了淮王府。
難得一大早藏賢園裡連個早起晨讀的人都沒看見。
倒是方便了我取藥。
我拎起那老大夫給我開的一沓子藥,帶著侍劍又馬不停蹄地衝進了我事先在城南安排好的小院裡。
當我把藥親手交給侍劍時,侍劍猶豫了,問我當真要落了這個孩子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的居然是李鈺的臉。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熬藥。」
可侍劍又問我,話本子都是一碗湯下去,孩子就沒了,為什麼我要喝一沓。
管他幾副,喝就是了。
總歸是正經醫館開的藥。
喝了幾碗藥下肚,我看著空空的藥碗,心裡也有些空落落的。
這齣鬧劇,總該結束了。
今天起,我又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並沒有。
直到我在家宴上因為一道紅燒鯉魚吐了半天酸水,才想起大姐姐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
生活得不仔細,就是會吃虧。
5
事發第三天,我做賊心虛地跑回了家。
在縣令府的凈房抱著盆大吐特吐。
「你說,我這像是吃壞了肚子嗎。
「您指定買著假藥了!奴婢當時就覺得那藥不對!」
那為什麼那天我肚子疼了一整天。
門外,娘親一直很關心我。
我只敢說自己吃壞了肚子。
緩了口氣,我走出凈房,門外烏泱泱站著一大群人。
我的爹爹、娘親、姨娘、姐姐。
大家什麼也沒多問,只關照我,讓我近日多吃些清淡的,養養腸胃。
深夜,我沒有睡,一直等在窗邊。
果然等到了爹爹。
他帶著家中的醫婆婆敲響了我的房門。
醫婆婆是臨天縣神醫的女兒,當年是她接生的我。
後來被我父親重金請在府中,成了家醫。
約摸著是心疼我,小時候生病時,她給我熬的藥總是甜的。
所以我小時候很喜歡醫婆婆。
醫婆婆將手搭在我的脈上,探了又探。
不多時,露出了詫異的眼神。
娘親也前後腳地趕了過來,想來是得了信,放心不下。
趁著娘親一進門抱怨爹爹的功夫,醫婆婆向我這邊靠了靠,低著聲詫異地問我,「您想留?」
什麼意思……
我還沒緩過神來,醫婆婆便縮回了身子。
轉頭一看,娘親已撒開了爹爹。
她走到我身邊,抓起了我的另一隻手,直問醫婆婆我是否有恙。
醫婆婆心疼地看了我一眼,沒敢瞞著:
「回夫人的話,小主子……已有兩月的身孕。」
沉默。
良久的沉默。
我今日的反應本就令人起疑,但聽到醫婆婆肯定的答覆,爹爹和娘親還是愣了半晌的。
直到反應過來,爹爹暴起摔了我一套茶具。
在屋裡踱步了幾圈,深吸了一口氣:「說!」
我和娘親一齊坐在榻上,沒言語。
這一幕反倒是給侍劍嚇得夠嗆。
那話本子裡的故事,多的是家裡婢女被打個半死賣去青樓的橋段,所以侍劍自小就怕極了我爹爹。
我爹爹看著侍劍長大,多少也知道點其中緣由。
正因此,平日裡他待侍劍也遠比待他人要和善得多。
今日當真是氣急了,他指著侍劍厲聲道:「你說!」
侍劍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這一跪,我們一家三口嚇個夠嗆,險些沒給我爹爹嚇退了火。
我和娘親剛起身要去扶,便見侍劍將頭一叩,哭得撕心裂肺,還邊哭邊喊:「回老爺,是表少爺!」
不是……
我看著爹爹和娘親震驚的眼神。
真不是……
無論我多努力地解釋,爹爹娘親都不相信這事和表哥一點關係都沒有……
「醫婆婆,勞您給我開服藥。」
快讓我喝藥吧。
「小主子……您現在還不能喝……那種藥。」
爹爹娘親一齊看向醫婆婆。
「小主子的脈象虛浮中帶著藥勁,想來……」
醫婆婆左看看,右看看,最終將視線落在我這。
「想來是剛用了保胎藥。此時用猛藥落胎,太傷身…怎麼也要緩上些時日。」
我好像有些耳鳴。
不由得有些迷茫。
她說了什麼,吃保胎藥,我嗎……
我娘親愣了愣,然後開始放聲大哭。
這一夜,我家亂了套。
說不明白了。
太亂了。
李鈺,我能不能回去……
6
昨天夜裡,我安撫爹娘安撫了大半夜。
還和醫婆婆花了大半個時辰才理明白。
那日吃的那一沓子藥,約摸著確是保胎藥。
腹痛也好,落紅也罷,都是被撞得胎象不穩。
全靠我幾服藥喝下去,硬生生給孩子保住了。
照醫婆婆的話說,這麼虛的脈象都能保住,這方子當真是不錯,這大夫也定是個大醫。
大醫他奶奶個腿。
我明天就要回京城手刃了他。
第二天一大早,別說我了,狗都沒醒呢。
李鈺就來了。
我感覺自己剛閉上了眼睛,就被侍劍晃醒了。
侍劍也明顯沒睡醒,打著哈欠告訴我,丞相大人在花廳了,爹爹讓我抓緊過去。
愛誰誰,誰來都不好使。
管他什麼,丞相大人……
猛地,我的瞌睡全不見了。
一個猛子翻起身套上衣服,我邁開步子就往花廳跑。
侍劍在後邊追我,邊追還邊喊,讓我慢點。
跑到花廳,我就看到李鈺坐在上座,沖我呲著牙笑。
而我爹爹掛著黑眼圈,捧著熱茶陪坐在一邊。
我連氣都沒喘勻,在我爹爹迷茫的眼神下,拉起李鈺就往外走。
李鈺也沒掙扎,乖乖地被我拉著:「慢點。」
他甚至還不忘騰出空,回頭向我爹爹道了聲失禮。
剛出花廳,李鈺就拽著我的胳膊輕輕一扽。
我立馬被轉了個方向,撲進了他懷裡:「說了慢點。」
這人,絕對偷偷練過。
侍劍這時才踏著小碎步追了過來。
我趕緊退了兩步看著李鈺。
壓低聲音,生氣地問他來做什麼。
我生怕他和爹爹整個坦白局,語氣也就不由得有些急了。
李鈺愣了愣,有些委屈:「我什麼都沒來得及干,就被你拽出來了。」
我一噎,但也放下了心,轉身就向院子走去。
李鈺跟在我身後,又讓我慢點走,直說他跟不上。
怕他再整些么蛾子,我壓下心頭的邪火,猛吸一口清晨的空氣,一步一步地走回了院子。
「主子,您只等他,不等我QAQ。」
……
李鈺跟著我回到院子,好奇地東張西望:
「你別說,這院裡收拾的,正經還挺像男子住所。」
我涼涼地撇了他一眼,他抿了抿唇,閉嘴了。
我帶著李鈺坐進了書房。
侍劍給我們泡好了茶後,就躲到院裡打盹去了。
李鈺也窩在椅子裡,捧著茶杯,眉眼中也透著一絲倦意。
這個時辰到臨天縣,那寅時就得從京城動身……
我倆面對面打了個哈欠。
我忍不住道:「都挺困的,要不我們先去休息一下。」
李鈺看向我,我覺得右眼皮跳了一下。
「各休息各的。」越解釋越奇怪。
他咯咯地笑起來,笑得我有些惱。
好在我發飆之前,李鈺收了聲:「不歇了,中午還得趕回去。」
那還跑來臨天做什麼。
李鈺說怕再來晚點,他兒子就要被我嘎了。
「說了多少遍,這孩子不是……」
「沒事,就當我撿漏。」
我懶得理他,撐著頭靠在椅子裡閉目養神。
見我不說話,李鈺自顧自地說起這兩天的事。
「衛祁南下了。」
我皺了皺眉,瞌睡一下不見了,直起身聽李鈺講。
南方起了大疫。
當地官員欺瞞不報,與京城官員官官相護。
等消息傳到皇上耳朵里時,疫病已起三月有餘。
朝廷緊趕慢趕派了幾批欽差大臣帶著太醫去了南方。
可惜,前面拖了太久。
後面再來補救,杯水車薪。
別說好轉了,疫病甚至有了擴散之勢。
召李鈺進宮的那晚,更是從南方傳了急信回來,民亂已起。
沒日沒夜地研究了兩天。
皇上決定再派一批人去,這回不只要帶著民間的神醫,還要帶著軍隊。
衛祁也在帶隊的名單之上。
且不說疫病發展數月,有多危險。
但是帶著軍隊前去這件事,本身就會被天下文人口誅筆伐。
「人禍。」李鈺是這麼說的。
衛家一門三將,都被牽扯進了黨爭之中。
而衛祁這個年紀最輕卻中了武狀元的衛家子,已經被朝中幾派視為祭旗人了。
想到衛祁平日裡混吃等死與世無爭的樣子,再聽到籠罩在他身上的詭策,我不由得有些難受和無力。
我看向李鈺,那李鈺呢。李鈺作為淮王摯友,又豈會獨善其身。
「幹嗎這麼看我,更讓人放心不下的是你。
「我們都沒想到,這些事會這麼快地被擺到明面上。
「衛家尚護不住衛祁,你一直留在臨天有害無利。」
我是淮王府一個小幕僚沒錯。
但我與李鈺、衛祁交好,這在淮王府也不是秘密。
我與李鈺同去番邦,更是朝中人親眼看到的。
儘管尚未參與他們謀劃的大事,但我早就被朝中人打上了淮王一黨的標籤了。
李鈺有些內疚把我扯進這些事情里。
但我卻沒這樣想。
離家後的這兩年是我此生最洒脫的時候,而這都是因為李鈺和衛祁。
沒道理他們優待我,我還要反過來埋怨他們對我太好。
更何況,黨爭一事,這朝野上下都是躲不開的,何況臨京最近的臨天縣呢。
若當真想置身事外,爹爹當初也不會把我送進淮王府。
要是我爹爹知道我被劃大家劃在淮王麾下,沒準還要燒個高香多謝祖宗們保佑呢。
唯一可惜的是,這一切在我還未有一搏之力時,就早早地發生了。
我一無官身,二無財權,三沒篡位我爹繼承臨天縣。
現在除了出些主意,好像也幫不上什麼忙。
「我可以做些什麼。」我認真地詢問李鈺。
李鈺眨了眨眼:「跟我走。」
我的滿腔熱血正是激憤之時:「去哪!」
李鈺撐著下巴:「唔……到我府上當幕僚。」
從來沒聽說過左相府上征幕僚啊。
「唉……這不是最近太忙了嗎,還是得招幾個幫我動動腦子的,你當頭一個吧。」
呵呵。
7
我告訴他我不會一直留在臨天,下個月我把一切處理妥當了就會回京城,回淮王府。
至於處理的是什麼,自然是肚子裡的這個。
我說了我該說的。
屋內一時陷入沉默,窗外廊下傳來侍劍的鼾聲。
「那我怎麼辦。」
光顧著聽侍劍打鼾,這句話我聽得都有些不太真切:「什麼?」
轉頭就看到李鈺哀怨地看著我:「藥再邪乎,那天晚上我也不是死了……
「早上一睜眼人都沒了,再見了你,你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搞得我一度以為是我做了春夢。」
李鈺記得那晚的事,其驚恐程度不亞於我發現我肚子裡有個孩子。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想跑。
這人與人之間,太過了解了也不是件好事。
我才剛站起身,李鈺很有先見之明地伸手拉住我的手腕。
李鈺好像不打算和我繞彎子了,紅著耳朵說:「我早知你是女子,也心儀於你。」
「那夜雖非我所願,但也幸好……」
話還沒說完,我打斷了他:「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女子的。」
李鈺黑著臉:「能不能聽人說話。」
情緒猛地被我打斷,李鈺也說不下去了。
開始跟我解釋起來。
在他看來,很簡單,因為我從來不和他與衛祁一起尿尿。
有了疑點之後,很多細節就會被放大。
比如無論多早去議事廳,我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時候,下巴上卻連胡茬都沒有……
比如打鬧時,衛祁護襠我護胸……
爹爹說得對,惹誰都不要惹文人。
何況李鈺還是個年輕的文人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