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回婚房找江弋時,他正坐在我的衣帽間裡。
把他之前砸壞的東西,一個個復位修好。
我不知道聽誰說過,人最無力的事是:憤怒至極時,砸東西泄憤,安靜下來後,又把砸壞的東西,一件件修好。
江弋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沉默地做著手裡的事。
雙手上的紗布已經血污不堪,他卻沒感覺到疼似的,也不知道在執著什麼。
我沒說話,下樓取了醫藥箱。
回來坐到他跟前,伸手去抓他的手時,他還小小地掙扎了一下。
瞧,這會兒還傲嬌呢。
我雖早有心理準備,拆開他手上的紗布時,心還是狠狠抖了抖。
「你不疼嗎?」
江弋側過臉不看我,哼聲:「你不是不在意我的死活嗎?」
我被氣笑:「江弋,你好不講道理啊。」
他聽我笑了,轉過頭眼神複雜地看著我。
「這麼多年,好像我們都沒有好好說過一回話。」我細細地清理著他的傷口,悵然笑道。
從年少到婚後,我們總似遠似近,糾纏也疏離。
是性格使然,是命運捉弄。
我們像兩架失事的飛機,在毀滅的路上,萬劫不復。
江弋沒有否認地沉默。
我手上的動作沒停,平靜緩聲:「江弋,我和你結婚,是聯姻,是虧欠,更是愛。」
江弋猛地抽手,反應很大,明顯是不信的。
「別動。」我拽了回來,彎唇笑,「你忘了?那年在倫敦,是你讓我不要貪心的。」
他這麼說,我也就緘默了。
愛意難以宣之於口,揪心又無力。
「我那是……」江弋想解釋,又啞聲。
「我知道,你是口是心非。」我輕輕擦去他傷口上冒出來的新血,「但是那時,我是真受傷。」
江弋似乎總不能明白一個道理,他口是心非是一回事,刺痛別人,又是另一回事。
「那你還不是一回來就和你父親說,不和我結婚了?」江弋磨了磨牙,還有氣,「你輕易就說出了,讓我怎麼想?」
我簡直樂了:「你是把凌綺月忘了嗎?」
他還真是忘了,挑起眉:「我沒把她當回事,那時她跟著我們車隊跑,後來我回國後沒見過她。那一次在非洲,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知道我在那,後面……」
後面的事,他是故意的。
在倫敦第一次見到凌綺月,我以為江弋喜歡她。
挺難過地想,如果他真的有喜歡的人了,我執著把他綁在身邊,那樣的婚姻可真沒勁兒。
他不幸福,我也於心難忍。
所以,我和父親提出終止婚約。
挨了一頓毒打。
現在想想,也挺好笑。
我真就笑了出來:「一開始我確實挺難過的,到後來,也確實不在意了。」
江弋眉間的意氣,一點點垮下來。
我的動作輕柔,聲音也柔和,甚至帶著笑。
「這些年,我對你的愛,一直都在做減法。
「你每做一件荒唐事,我對你的愛就會少一分,最後都歸了零。」
25
江弋反手緊握住我的手,唇色發白。
「我……」他喉嚨乾澀,說不出完整的話。
我輕柔地撥開他的手,繼續替他處理傷口。
「你知道的,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理由,都不能抵消你給我帶來的傷害。」
他在長久的歲月里,幼稚固執地反覆折騰人,刺痛人。
那些細枝末節,都足夠痛徹心扉。
我也是在一次次眼睛通紅,一次次心痛到徹夜難眠後,才學會放手的啊。
「江弋,你說怎麼樣才算愛呢?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
「是從十七歲敲響你的窗戶開始說起,還是那四年我難忍思念往返倫敦的近百張機票?抑或是從你說想吃我媽做的陽春麵了,我反覆學會後動身奔赴萬里就為了給你做一碗面?或者是從這幾年我一次次去燈紅酒綠里找你紅透的眼睛說起?」
太多了,都無從說起。
愛他的話我沒說過,愛他的事我做過千千萬萬遍。
只是,他通通視而不見罷了。
江弋轉過頭不敢看我,只是指尖都在發抖。
我寬容地笑道:「我知道,你都不想聽,因為你都知道。」
江弋怎麼會感受不到我的愛意呢?
他只是固執地認為,我做這一切,不過是為了江太太的身份。
這些年,他反反覆復問我演得累不累?
我該怎麼和他證明,那一切都不是演戲呢?
他好像忘了,縱使我什麼都不做,老爺子也會讓我們結婚。
這紙婚約,是他對我爺爺的承諾。
現在想想,或許這婚約,從一開始就是一道魔咒。
我和江弋被綁在一起。
不管對方做了什麼,好像都理所當然地質疑,是責任,還是真心?
或許我也有錯吧。
這些年,沈家的桎梏,母親數年纏綿病榻,對江聿的虧欠,都讓我心力交瘁。
江弋步步緊逼,我也生出了逆反。
恩慈也疏離。
江弋不看我,仰著頭,眼尾泛紅:「槐書,你信我,我真的從來喜歡過別人。」
「這二十多年我們都沒分開過,以後也是。」
他是那麼有恃無恐。
仗著年少情誼,仗著他自以為的聯姻囚籠,仗著我對他的寬容和恩慈。
他似乎忘了,沈槐書是個人。
她的心不是鋼筋水泥,會疼,會不止一次地想讓它停止跳動。
「可是,我要丟掉你了。」我溫柔地在紗布上打上最後一個結。
見我要起身,江弋突然伸手把我抱住,頭深深埋進我的脖頸。
有冰涼的液體侵染肌膚,傳入耳的聲音模糊破碎。
「是不是不管我怎麼做,你都要走?」
我輕聲同他講:「江弋,我想做回沈槐書了。」
世界的廣闊遠非昨日所見。
何必困於昨日種種,作繭自縛。
江弋總想讓我掙脫牢籠,他沒想到,這一天真的到了,我連他也丟掉了。
他頹然地垂下手,低著頭,仍然不肯讓我看他的眼睛。
「好。」他眼睫顫動,聲音嘶啞,「你本就應該是沈槐書。」
我知道。
這一回,他不會再折騰了。Ⴘž
26
立秋那天,江弋來了電話。
我們約在民政局。
江弋在人家臨近下班時,姍姍來遲。
近三個月不見,他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雖眉梢挑起時,依舊是玩世不恭的恣意,只是狹長的眸里,多了份沉默內斂。
他懶懶扯唇:「瘦了。」
這人眼睛是真的毒。
其實我沒瘦幾斤,他就這麼掃了一眼就看出來了。
「快下班了。」我提醒他。
「這麼急?」
「嗯。」
江弋斂了斂眸,也沒再廢話。
工作人員即將在結婚證上蓋下作廢印章,江弋側過身,身體半掩在我身後。
虛虛把我圈在懷裡的姿勢,卻有分寸地沒有身體接觸。
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我無可避免地想起領證那天。
那會,我們都剛畢業。
是江家老爺子親自領著我們去領的證。
江弋不情不願,上車時還警告我:「沈槐書,你想清楚,可別後悔。」
我沒說話,義無反顧地點頭。
拍結婚照時,我緊張到手心冒汗,表情僵硬。
反反覆復拍了好幾次,攝影師都不滿意。
江弋的手指不安分地勾著我的發尾:「這麼緊張?」
在快門按下時,他使壞地摟住我的腰:「老婆,笑。」
我繃直身體,臉一下子就紅了。
攝影師很滿意:「對嘛,這才是新娘子該有的樣子。」
這張照片最後固定在了結婚證上。
江弋眉梢輕挑起,勾著笑意。
我輕倚在他肩旁,面露嬌羞,眼裡盈盈有光。
這任誰看,江弋都不像是被脅迫的,任誰看,我們都是情濃意長的新婚夫婦。
領離婚證的這一刻,江弋重現當日光景。
痞壞的笑繞過耳畔:「老婆。」
我狠狠擰眉:「……」
「章還沒蓋下,我沒叫錯吧?」江弋無辜聳肩。
「啪」印章落下。
江弋坐直身體,接過一紅一綠的本本,看都沒看攥進手中。
出了民政局,江弋發來邀請:「吃個散夥飯?」
我看了看腕錶,還有時間。
「我請你。」
「行啊,結婚我請你,離婚你請我。」
我帶著他穿過小弄堂,進了一間門面窄小的店。
低矮陳舊的木桌,紅色塑膠板凳。
「坐啊。」
江弋站著不動:「你摳成這樣了?」
我提醒他:「領證那天,你也是帶我來的這。」
我總執著於,事事有始有終。
江弋撓了撓眉:「好像也是。」
他妥協坐下。
桌子太矮,他又高,長腿無處安放。
只能伸進桌底,蹬直。
在一方小桌底,男人長腿侵略感十足,西裝褲腳若有若無蹭過我的腳踝。
我往後縮了縮,有些後悔帶他來這了。ӯż
老闆娘熱情地打招呼:「好久沒見你們一起來了。」
「是有幾年了。」我點頭。
我們領完結婚證那天,江弋說:「老婆,不吃個飯慶祝一下?」
「老婆」兩個字從他散漫的腔調里跳出,真真假假難辨。
他帶我來的這裡。ӳʐ
老闆娘看到他擱在桌上的結婚紅本,連連恭喜。
江弋表情欠缺,眼裡到底是有些笑意的。
結帳時,還多給了些錢。
他唇邊笑意淡淡:「當喜糖了。」
27
「你們都結婚好幾年了吧,有孩子了嗎?」老闆娘過分熱情。
江弋玩味地勾了勾唇角,不說話。
我如實道:「剛離完婚。」
「啊!」老闆娘震了個大驚,愣了好一會兒。
不敢再追問,岔開話題:「還是老樣子?」
「嗯。」
老闆娘走開,江弋問:「你一個人來過?」
「沒有。」我想都沒想就回答。
其實是真來過。
但我不想承認,在那段婚姻里,我是那麼卑微過。
江弋的緋聞鬧得滿城風雨時,我失神落魄不知道去哪兒,總想起結婚那天,便也就不知不覺養成了習慣。
難過了,坐在這裡,低頭吃冒著熱氣的面。
權當眼淚是被煙霧嗆出來的。
「騙鬼。」江弋的長指輕敲著桌沿,「結婚那幾年,你沒少來。」
「你怎麼知道?」
江弋要笑不笑,不回答。
我也沒追問。
不是什麼問題都有答案,也不是什麼問題都需要答案。
我和江弋,屬於後者。
從小餐廳出來,沿著狹窄曲折的弄堂往外走。
江弋忽然說:「這裡就快要拆遷了。」
他的語氣里,有些遺憾。
我想起來,這個地兒,江弋比我更加有感情。
高中時,他第一次帶我來這。
吃了兩碗面,他趁著老闆娘在忙活,放下錢就走。
一沓紅色的鈔票。
「你豬啊,兩碗面給這麼多錢?」我表示不能理解。
江弋捂著我的嘴,半拉半抱把我拖走。
我才知道,老闆娘有個漸凍症的孩子,一直奔走在醫院。
後來我們常去,每每留了錢就跑。
老闆娘有一次拿著錢追了我們幾條街呢。
我想,我喜歡江弋,不只是因為我嚮往自由,想要追這烈風。
也因為,張狂無邊際的他,是個嘴硬心軟的渾球。
「你不會,還惦記著老闆娘還你錢吧?」不想氣氛傷感,我故意調侃他。
江弋瞥了我一眼,挺瞧不上我:「虧你想得出來。」
我們互相擠兌了一路,把年少時對方的糗事翻出來,無情取笑。
說著說著,江弋不著調地揶揄人:「要知道離婚了我們能這麼輕鬆地相處,我早就拉你去領離婚證了。」
我低頭看著腳下的青石板路,笑了笑,沒搭腔。
到達巷口,江弋從車裡,拿出包裹好的小提琴。
怕我不肯要,江弋吊兒郎當覷笑:「你的禮物我都收下了,我的你沒理由拒絕吧?」
是啊,不說離婚協議書,他連離婚證都拿了。
我伸手接了過來:「謝謝。」
「客氣。」江弋撓了撓眉,「我記得,你十五歲時說過,要帶著小提琴衝出國門,走上國際最高舞台。」
「你還記得呢。」我笑。
年少意氣風發,不懼山高水遠,誓要讓夢想閃耀如天上月。
後來才發現,這世上,滿地都是夢想的碎片。
江弋點了煙,望著我:「你說的話,我都記得。」
我佯裝沒領會他的話意:「江少的記性就是好。」
「那是。」江弋配合地傲嬌揚眉。
恍惚間,我們又回到了少年時。
江弋抱著手臂,指間夾著煙,良久不說話。
我看見他左手傷疤淺淺交錯,修長的無名指上,還套著婚戒。
察覺到我的目光,江弋調轉手看了眼。
「哦,婚戒。」
其實我真的不想關注這個。
就這麼看了一眼,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也不知道說什麼,索性噓聲。
江弋咬著煙,眸色專註:「我答應給你自由,可沒保證過不再追你。」
我深知不可能有任何結果,便也笑道:「你追不到。」
江弋猛吸口煙,白煙飄浮入夜色。
他狂妄也散漫:「沈槐書,我不倒,沒人敢接我的台。」
28
嗯,江弋確實有傲的資本。
陳瑜的電話適時打來,我轉身接起,揭過江弋這個話題。
「我到了。」聲音從話筒傳來的同時,我看見不遠處路邊的車,打了幾下雙閃。
「看到了。」
把手機裝回包里,我轉向江弋。
「我有事,先走了。」
絲絲縷縷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輪廓,他只微微頷首。
我想說聲再見。
又想想,不太合適。
便在心裡默默說了聲:「江弋,珍重。」
陳瑜的車不能停太久,我抱著琴小跑過去。
車開過,江弋還站在原地,一根煙燃盡,正低頭點第二根。
我收回目光,緩緩閉上眼睛。
這天晚上,我登上飛向遠方的飛機。
漫長的飛行途中,我突生興致,打開琴袋。
詫異地發現,除了琴,還有另外的東西。
一張銀行卡,一枚從佛寺求來的平安牌。
銀行卡上沒有密碼,我能猜到,但我應該永遠不會用吧。
我拿著那枚平安牌看了看。
上面四個字:平安順遂。
翻轉到背面,有兩行雕刻出來的小字。
沈槐書。
江弋。
我靜默看了一會兒,連同銀行卡放進隨身的包里。
這晚,我在萬里高空上,做了一個夢。
夢裡那條熟悉的林蔭道,依舊悠長安靜。
夕陽穿過樹梢,斑駁昏昏,路的盡頭,是一片橘子海。
少年江聿規規矩矩地背著書包,而少年江弋沒個正形地把書包甩在肩上。
我向著他們的背影不斷奔跑:「你們等等我。」
江聿回過頭,溫柔淺笑:「書書,慢點跑,我等你。」
江弋頭也沒回。
等我衝到他身邊,他皺起眉嫌棄:「跑這麼快趕著去投胎?」
我委屈地向江聿告狀:「江聿哥哥,他又欺負我。」
「不要和這個幼稚鬼計較。」
我沖江弋得意地做了個鬼臉。
江弋的眉頭更皺了:「沈槐書,你白痴啊。」
他伸手拽我的辮子,我狂奔出去,他在後面死命地追。
江聿遠遠落在後面,看著我們笑。
原來縱使是年少情誼,最後也難花開並蒂。
此去遙遙萬里。
再無重逢日。
那麼, 江弋。
不必皺眉。
不必憂愁。
一切終將過去。
番外。
其實江弋知道。
那天在巷子口,是他和沈槐書最後一次見面。
她不會再回來了。
江弋棄了車,獨自走在夜裡的長街。ӱž
他想起很多事。
很小的時候, 大人指著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逗他:「那是你未來的媳婦兒。」
從小到大,他和沈槐書的名字就綁在一起, 有早早定下的緣分。
他也很早就知道, 他喜歡沈槐書。
那種喜歡, 是得到所有人認可的,光明正大的, 受盡祝福的。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幸福圓滿。
這是他想要給沈槐書的一生。
可怎麼就走到現在這一步了呢?
江弋想,可能是高考後的那場旅遊, 沈槐書喝醉後,江聿小心翼翼親吻她的臉頰。
也可能是江聿去世後, 他整理遺物, 看見江聿的日記本上, 寫滿他無聲的喜歡。
江弋這生都會後悔,那晚他置氣離開。
如果他沒走,和沈槐書被埋在廢墟里的, 就是他。
死的, 也會是他, 不會是江聿。
而沈槐書也無須對江聿常感虧欠。
江弋想,沈槐書的這份虧欠里, 可能也摻雜了情感,所以沉重無比。
少年時, 江弋聽大人們有時笑談。
他們說:「瞧著書書和聿兒的性子更適合些。」
他們惋惜:「是啊, 當初書書選的是江聿就好了。」
江弋心裡, 長了傷口也結了疤。
他就想啊,活人永遠也爭不過死去的人。
更何況,這個人還是他的哥哥。
江弋始終是有執念的。
他的沈槐書, 理應是那個驕矜又有些嬌氣,笑起來明媚動人的姑娘。
也是那個抱著小提琴,站在台上渾身都發著光的天才小提琴手。
他多麼想要帶她逃出命運的牢籠,可又不知如何下手。
江弋幼稚地用了最直接淺薄的方式。
假浪蕩真拙劣地流轉風月,去試探, 去步步緊逼。
試探她對自己是不是真有幾分情意, 逼她拋下命運的枷鎖,放下對江聿的念想和負罪感。
當局者迷,旁觀者不敢說。
他在這條荒唐的路上, 越走越遠。
好像也有效果了呢。
沈槐書真的自由了,她也真的丟掉他了。
長街夜沉, 江弋發覺眼睛有點酸澀。
風一吹, 眼淚都要出來了。
他走了很久很久。
像要把這一生都走完。
他知道的。
沈槐書不回來了。
他也找不到她了。
江弋最後想起來。
在倫敦那四年, 沈槐書有一次去找他。
從未做過出格事的姑娘,穿上超短裙坐上他的機車。
他故意嚇唬她:「你還是別了吧,這摔下去死了的話, 可一點都不漂亮。」
她最怕丑了。
可那天,姑娘硬氣地抱著他的腰:「和你死一起,也不是不行。」
江弋就想啊。
這姑娘好奇怪。
可以和他死在一起。
卻不願意和他在一起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