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於栩栩堅持,這是禮數。
到了他家,剛進門,叫了人,程景曦就接到醫院電話,要趕回去。
他沒帶走於栩栩,於栩栩那樣溫柔的性格,理解他工作忙,他告訴於栩栩,晚上來接她回家。
於栩栩拉著他的手,仿佛很不安。
但他覺得,父母這麼和善的人,不會為難於栩栩。
於是,將於栩栩暫時留下,他回了醫院。
晚上再來接人時,於栩栩拘謹地和他父母道別,上了車,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球,虛虛地靠在車窗上。
程景曦難得開口,他早提醒過了,其實也沒必要來……
於栩栩幾次想說話,幾次放棄,最終又靠回了車窗上,看向外面燈火闌珊,沒了動靜。
4
婚後第二年,於栩栩忽然提出想要辭職。
程景曦不解。
於栩栩說,她其實並不喜歡現在的工作,她想做自己夢想中的事。
程景曦沒對她的夢想指手畫腳,只是提醒,醫院的編制越來越少,後勤體系也要開始改革,這個時候辭職,代價太大。
於栩栩「嗯」了一聲,再也沒提過辭職的事。
後來,於栩栩問程景曦,一直沒人住的那間客房,能不能改成她的工作間。
程景曦很民主,他有書房,沒道理於栩栩不能有。
他的工作由排班表和手術時間安排,不算穩定,有時半夜回家,於栩栩已經睡了。
桌上保溫飯盒裡永遠留著他的飯。
有幾次,他聞到了塗料的味道。
於栩栩說,她在裝修那個房間,獨立裝修,全部都是自己來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發光,頗為得意。
程景曦對此不甚關注,只提醒她,塗料要買不含甲醛的。
某一天,程景曦回家,於栩栩早等在門口,見他進來,迫不及待要他去看看她的工作間,特別漂亮,已經完工了。
程景曦在忙一個論文,很重要,他腦子裡的思路清晰,想立刻開始寫。
他告訴於栩栩,他要去書房工作,等論文寫完再去看。
那天晚上,他寫到凌晨兩點,動了動酸疼的脖頸,洗澡睡覺。
第二天重複如此。
等他論文全部寫完後,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他也不記得於栩栩邀請他參觀工作間的事了。
程景曦的工作原本就忙,大部分時間在醫院,回家的任務是洗澡睡覺,即便休息日,他也要趕論文。
很長一段日子裡,他覺得業餘愛好等同浪費時間,人生有限,他想在五十歲前突破目前的腦科研究領域。
任重道遠。
當他為自己的事業鞠躬盡瘁時,一個消息讓他有些錯愕。
於栩栩辭職了。
她還是辭職了。
知道這個消息的當晚,程景曦放下了論文,和於栩栩坐在客廳里。
於栩栩低著頭,絞手指,一副認錯的樣子。
程景曦有些頭疼,問她,為什麼還是要辭職。
於栩栩沉默很久,才抬頭說,人只能活一次,她也想……做她的事業。
程景曦嘆了口氣,他捏了捏鼻樑骨,半晌後,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卡,給了於栩栩。
她辭職前就說過,想要畫畫,也給他看過她畫的東西。
父親和爺爺是國畫大師,雖然他自己不精通,但按照他的審美標準,她的畫和鬧著玩一樣。
現在她為了畫那些東西,連工作都辭了。
這張卡里的錢,足夠支撐她未來幾年「啃家」。
他無法認同她衝動決定,但可以保證她的生活。
於栩栩沒收那張卡,她又低下頭,坐了一會後,起身去了廚房。
他們婚後第三年。
原本就沒有什麼動盪的婚姻,因為於栩栩的離職,第一次有了點吵架的意思。
可這架,還沒開始吵就已經結束了。
他覺得這樣也好。
於栩栩的性格向來如此,他也做不出與妻子不睦的事來。
於栩栩辭職後,環境封閉起來,她總會問他,今天醫院發生了什麼,有沒有好玩的事……
每每這個時候,程景曦都覺得,她辭職是錯誤的決定。
脫離社會,遠離人群,早晚要落後於時代。
程景曦眼中沒什麼有趣的事,無非上手術,下手術,病歷,患者。
他也沒那麼多話去和於栩栩一再重複。
於栩栩發覺他的不耐煩後,就不再問了。
有一次,他回家時,於栩栩做了一桌很豐盛的菜。
神神秘秘地告訴他,她賺錢了,接到了商單,很小的商單,是網友下單,要她手繪一對情侶頭像。
又說她怎麼構思圖,用了什麼顏色,交稿時,那網友喜歡到不行。
程景曦問了一下價格。
然後,搖搖頭,不說話了。
南大公管系第一名的高材生,放棄醫院大好工作,為了一百塊興奮。
他實在無法感同身受,甚至覺得有些荒謬。
他告訴於栩栩,以後不用再和他說工作的事——他理解不了。
婚後第四年,於栩栩隱晦地問他,要不要考慮生個孩子。
他們的夫妻感情穩定,夫妻生活也稱得上和諧。
程景曦性格冷淡,但該有的親昵夜晚,也沒冷落了於栩栩。
可他還沒打算要孩子。
……明年,可能要出國。程景曦告訴於栩栩。
於栩栩問要去多久,程景曦不確定,說等明年國外醫院的院長來訪問後才能確定。
不過接下來的一年,他會更忙。
國外那家醫院也會派遣醫生過來,相互交流學習。
那次談話後,程景曦回家的次數就更少了。
於栩栩雖然不在醫院,但她還保留著以前同事們的聯繫方式和朋友圈。
她知道程景曦的一舉一動,也看見了派遣來的幾個外國醫生,其中一位女醫生看程景曦的時候,眼眉都是笑。
於栩栩坐在繪板前,電腦上的時間已經到凌晨三點。
今天程景曦不回家,她要通宵趕稿。
她基礎不是很好,又多年不曾握筆,需要畫得更多才能找到手感。
最近她總容易累。
並不是身體上的疲憊,是覺得心裡很沉、很重,像掛了一串砝碼,拉扯著她連思考都覺得乏味。
和程景曦結婚四年了。
除了第一晚她真正憧憬過以外,四年來,她再也沒有真正想過未來。
她或許應該感謝程景曦。
嫁給他,她有了能遮風避雨的地方,不為生活奔波,畫著想畫的東西。
她應該覺得滿足了。
能有現在的一切,無論如何,都是因為程景曦。
放下畫筆,於栩栩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厚厚的本子,翻開後,寫下了今晚的日記。
如果感謝程景曦是必須的,那這本子裡的難過埋怨,就是她不為人知的——一點壞吧。
程景曦不愛她。
在嫁給他的時候,她就知道程景曦並不愛她。
不愛,也不隱瞞。
求婚時,程景曦說,我們可以結婚了。
時機合適了,人也合適了,於是結婚了。
一個深愛他的自己,也合適他的自己,他需要的是後者。
四年來,她對他的愛也熱烈過,她對他們的將來也期盼過,她做過夢,最美的那種。
但再美,夢終歸是夢。
程景曦不需要她愛他,和所有人一樣,程景曦需要她的不惹麻煩、她的溫柔和她的討好。
她不想對他溫柔,她想肆意。
她也不想對他討好,她想任性。
她更想的是愛他,把他當做愛人,不是丈夫。
可程景曦,並不需要啊……
於栩栩覺得自己進入了圍城——遲遲地,慢慢地,被無數雙手推到城門口,然後親手打開了門,又親手把自己關了進去。
但於栩栩只是埋怨著自己,婚姻仍然要繼續。
5
事情的轉折在第四年年底。
她在一個月前就和程景曦約好,結婚紀念日一起出去吃飯。
程景曦答應了。
她盼了一個月,終於和程景曦坐在餐廳里。
點菜的時候,程景曦先點,菜名一出來,她默默低了低眼睫。
點完了菜,她還沒和程景曦說上幾句話,程景曦的電話就響了。
那位國外來的漂亮女醫生食物中毒了。
於栩栩清楚地聽見程景曦質問,那女醫生對海鮮過敏,為什麼聚餐的時候還要點海鮮……最後乾脆拎起衣服,對她歉意地說,他得回醫院處理,那女醫生關係到明年的出國交流。
她點了點頭,在他離開後,看向桌上的菜品。
……她不吃生薑,不吃香菜……他卻從來不知道。
她不覺得程景曦要出軌,她只是覺得一切忽然變得難以忍耐。
那次程景曦離開後,於栩栩在餐廳坐到了打烊,才慢慢站起身,僵硬地離開。
於栩栩的話少了。
她常常不說話。
還是會在程景曦回家時準備他愛吃的菜,但不會再問東問西,說這說那。
常常是程景曦回來,於栩栩端上菜,然後回到她的工作間。
晚上出來,遛狗,洗澡,睡覺。
時間允許的話,他們會親昵幾回。
於栩栩不怎麼笑了。
家裡的貓啊狗啊,也比以前乖順了。
婚後第五年。
程景曦出國,交流八個月。
於栩栩發現自己生病,是在做常規檢查時。
B 超影像單上的占位清晰無比。
醫生安慰她,從這個大小和邊緣看,良性的機率很大。
於栩栩點點頭,聽從醫生的話,去做更深入的檢查。
一個禮拜的檢查下來,醫生無法再昧著良心,只安慰她說,先手術吧。
手術時,需要家屬簽字。
醫生知道程景曦去了國外,就讓她父母來簽,於栩栩卻搖搖頭,說自己沒有父母。
最終還是於栩栩自己給自己簽了字。
被推進手術室,麻藥侵蝕意識,最後一點餘光下,於栩栩慘澹地笑了笑。
惡性腫瘤的結論,是於栩栩早料到的,並且是治癒率最低的三陰性。
她既沒有哭,也沒有鬧,平靜又安靜地聽著醫生的後續治療方案。
手術切掉了她整個胸乳,她躺在病床上,忍受刀口的疼痛,臉色蒼白,全是冷汗。
半個月後,拆線結束,她開始準備化療。
化療前一天,她卡著時差,撥通了程景曦的視頻。
對方掛斷。
程景曦給她發了消息,說自己在開早會,晚一點打給她。
於栩栩對著攝像頭拍了一張照片,發給程景曦後,關掉手機。
她知道化療會掉頭髮,她不想讓頭髮和她的感情一樣,被一寸一寸、一點一點地侵蝕消磨。
在浴室里,她手起刀落,剪掉了所有頭髮。
化療是漫長的酷刑。
紅得像血一樣的藥流入身體,她吐得恨不得把整個胃掏出來。
白細胞減少,她又開始發起高燒,四十一度,人事不知。
十四天一個療程。
化療到一半時,程景曦終於知道了消息。
他第一時間回到國內,回到於栩栩的身邊。
6
那時的於栩栩,渾身只剩了一把骨頭,沒有頭髮,眼窩凹陷,呼吸之間,全無生氣。
程景曦看著她,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撓了一下,鮮血淋漓。
於栩栩睜開眼,看見程景曦時,沒有激動,也沒有怨懟,她舔了一下乾涸的下唇。
「為什麼不告訴我……」程景曦手指顫抖地摸了摸她的臉頰。
「現在也不晚,」於栩栩輕出了口氣,像是在笑,目光柔和,「程景曦……我們離婚吧。」
於栩栩在這個時候提出了離婚。
程景曦怎麼可能答應。
他以為是自己沒能回來,於栩栩才會傷心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