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著暖暖的居家服,手裡端著白瓷骨杯,裊裊熱氣從杯子裡散出。
冬日晨光熹微,透過玻璃落在他身上,看起來像鍍了一層淺淺的光。
我靠在客廳牆邊,嘴唇不自覺地輕彎。
這樣的景象,如果能一復一日,我想,我這一輩子也看不夠。
程景曦把杯子放在空蕩蕩的貓爬架上,轉身來開門。
「我不想強迫她跟隨我們的節奏,她有她的顧慮……」
程景曦的這句話,正好在開門時傳了出來。
他看見我在客廳,頓了頓,對電話那邊的人說:「媽,先這樣。」
掛斷電話,他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支棱凌亂的頭髮:「怎麼不去洗漱?」
我搖搖頭,沉默片刻後,抬頭看他:「阿姨……說了什麼嗎?」
「沒什麼,」程景曦輕描淡寫,「問我們要不要回去過年。」
我猜也是這件事。
但是……
「我們?」我抓住了關鍵字。
程景曦走到廚房,拉開冰箱往裡看:「我和她說過了,我們在這邊過年,不回去了……還需要買點什麼嗎?年夜菜怎麼準備?出去吃還是自己做?」
問題,我一個都沒回答。
我在想。
如果沒有我,程景曦會獨自過年嗎?
必然是不會的。
他家庭和睦,父母慈善,最應該盼望的就是這樣一個闔家歡聚的節日。
程景曦說不想強迫我跟隨「他們」的節奏。
他們指的是程景曦自己和他的家人。
雖然我沒聽到那通電話的全部,可也能猜到一些。
阿姨想讓我和程景曦一起回去,程景曦不希望我為難,於是拒絕。
我也確實為難。
平白無故住進他的房子裡,又被他父母遇見,已經是難以接受的事。
如果再去他家過年……
於我而言,太過勉強。
程景曦很清楚這一切,他替我拒絕。
上輩子他欠了我多少呢?這輩子要為我做到這個地步。
可我也說過,以前的那些事,好與壞,都不該讓現在的我們來承擔。
程景曦為我做了這麼多,他是真的在一步一步努力地走向我。
我也……不該總在原地等候。
「還有一盒速凍水餃,晚上煮可以嗎?還是你想自己包……家裡好像沒有麵粉……栩栩,栩栩?」
程景曦看向我,叫了好幾聲。
我深吸了一口氣,緩慢又輕悄地呼出。
再抬起頭時,看向程景曦,笑著說:「回去吧。」
程景曦微微蹙眉:「什麼?」
「回去吧,」笑意布滿眼底,我語氣無比輕鬆,「回去過年,我和你一起。」
10
說完這句話,我看見程景曦愣住了一瞬。
雖然只有一瞬,可我卻覺得這一步走得很值得。
我在進步啊程景曦……你沒想到吧,你很意外吧,有沒有覺得很高——嗯,看見了,你在高興,我看見了。
不等程景曦說話,我抻了抻懶腰,往臥室走:「我去洗漱,你做早飯,簡單點就好,別把廚房燒了,別把微波爐炸了,吃完我們就出發,回——」
我站在臥室門口,擰開門時,回頭看向程景曦,彎起了嘴角:「回家,過年。」
年三十,大大小小的商鋪關得差不多。
我敢為了程景曦壯膽上門,我不敢空手失禮。
即使程景曦一直在強調,他爸媽並不在乎,但我在乎——在乎程景曦,是連一點會影響我們關係的危險狀況都不願發生。
開車繞了半個城,才勉強買到幾樣禮物。
車開到他家門前時,我拉著程景曦,扯了扯圍巾,又抻了抻衣服。
問他:「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亂?」
程景曦抬手拂了拂我的發頂。
「你掃灰呢?」我瞪圓眼睛。
程景曦忍不住笑:「你太緊張了,又不是沒見過。」
「那能一樣嗎?」我嘟囔,「……這次是正式的。」
「哦,這麼正式啊,」程景曦湊過來,問,「我讓我爸提前把鞭炮放了?」
「你這人——」我拍了他手臂一下,「太討厭!」
「好了。」
程景曦捧著我的臉,貼近了,低聲安慰道:「別緊張,我爸媽你都見過,我爸話少,上次也沒和你說什麼,我媽……我媽大概會迫不及待見你吧。」
也不能說迫不及待吧,就只是……
「景曦!栩栩!」
大銅門滑開,穿著暗紅色旗袍的漂亮阿姨站在門口不停揮手。
「你看吧。」
程景曦示意我往車窗外看,語氣頗為無奈。
既來之則安之,何況——不安也沒退路。
我用力握了握程景曦的手,回身拉開車門。
我走到大門前,頷首問候:「阿姨,過年好。」
「先別拜年呀!」阿姨誠惶誠恐,「紅包我還沒準備呢。不是說初一才拜年嗎?景曦,程景曦!我沒記錯吧?是初一吧?」
忙著拎後備廂禮物的程景曦也走過來,嗯了一聲:「是。」
阿姨大大地鬆了口氣,朝我道:「風太大,吹飛飛,我什麼都沒聽見!」
我:「……」
阿姨挽著我往裡面走,邊走邊說:「景曦本來說你們不回來了,我尋思著,你們不回來了,那我和你爸——」
我:「!」
「媽!」程景曦低聲提醒。
「你叔叔!」阿姨及時改口,眨眨眼。
我:風確實大,吹飛飛,吹飛飛……
阿姨笑眯眯道:「我和你叔叔隨便吃點就行,可你們又說要回來,所以我就讓你叔叔出門去買食材,栩栩,你喜歡吃什麼,現在和我說,我給他打電話。」
「我,我都可以。」我再次發揮討好型人格特徵,不提任何要求。
「讓爸買牛肉,海蝦,蘆筍,雞蛋,鹵茶葉蛋的料包」程景曦淡定拆台,「栩栩喜歡。」
「好,」阿姨又問,「那栩栩不喜歡什麼?」
「洋蔥,生薑,香菜。」程景曦想都不想就回答。
阿姨一愣,忽然道:「我讓穎姐包的餃子裡有生薑!——完了完了……穎姐回去過年了,我不會包餃子……對了,讓你爸買速凍的回來,等著,我去給他打電話。」
「阿姨!」
我拉住慌慌張張的阿姨,遲疑再三後,輕聲說:「我會。」
「你會什麼?」阿姨不解看我。
「包餃子,」我深吸了一口氣,朝阿姨笑了笑,「我會,我來包。」
阿姨如釋重負,又驚奇看我:「你還會包餃子?」
包餃子不算什麼。
我謙虛地說:「其實我還挺會做菜的。」
「會做菜好,」阿姨笑眯眯看我,「會做菜就餓不死,但你也不要因為自己會做菜,就大包大攬。一日三餐,不是件簡單的事,程景曦嘛……」
她覷了程景曦一眼,拉著我,小聲說:「程景曦是個廢物,除了微波爐熱牛奶他什麼都不會,你得教他,再不濟,讓他自己去別處學——日子是兩個人過的,柴米油鹽,做飯家務,都得兩個人分擔著來,不能因為你會,就全壓在你一個人肩上……」
「媽。」
已經放下禮物的程景曦不冷不熱地看了阿姨一眼:「你不去給爸打電話了?」
「哦對對對!」
阿姨一拍手,急急忙忙到處轉:「得給你爸打電話,買牛肉,蘆筍……還有什麼來著?雞蛋對不對?對,雞蛋……」
絮絮叨叨,到處找手機。
我站在門口,就看見阿姨幾個房間到處竄,茶几飯桌一頓找,最後在沙發縫裡摳出了手機。
朝我尷尬地笑了笑,試圖辯解:「……不知道怎麼掉進去了,平時我不會亂扔……栩栩,你先坐,讓景曦帶你逛逛,我去打電話。」
雖然上次在超市,我就大概了解到阿姨的本性,但——
怎麼說呢。
這真的不是在看 30 年後的我自己嗎?
11
不過,我照比阿姨來說,還是很有條理的。
最起碼,我會做菜,顯然,阿姨不會……
但這也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啊。
我感覺自己的思路被阿姨拽著走,越走越——不尋常路了。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覺得脖子一緊。
我下意識拉住圍巾:「幹嘛!」
「給你解圍巾,」程景曦看向我,「怎麼這麼緊張?」
我鬆開手,搖搖頭。
自從上次被江暉扯過一次後,就沒辦法不在意了。
程景曦的家是獨門獨立庭院別墅。
室內空間足夠大,但因為設計獨特,從外觀上看反而有種小巧感。
用大片的玻璃布局,在冬天也能感覺到陽光明媚。
走廊與走廊之間的通道上掛著大大小小許多畫框,畫框里清一色的水墨畫作。 一看見有畫作,我就走不動路。
程景曦索性陪我站著看。
第一幅,第二幅……從頭看過去,直到第六幅。
長達兩米半,寬有一米半,以濃重的筆墨繪製了瀑布山稜,盎然古意透紙而出。
我看了好半天,確定自己沒看錯。
我望向程景曦,有種魂不附體的感覺:「這張畫——是閆巡老先生的《廬山三疊泉》?」
「是。」程景曦淡然自若地點頭。
我吸了一口氣,補充地問:「是——初中美術教材第一頁,那張《廬山三疊泉》?」
程景曦想了一下,說:「我不記得美術教材第一頁畫了什麼,不過如果你是那個意思的話——是。」
我攥緊了手指,嘴角抽搐:「這,應該是三疊泉的原畫……閆巡先生的真跡……吧?」
上面寫著無數題跋還有數不清的收藏印章,明顯不是仿品。
程景曦沒再回答是或者不是,只輕描淡寫道:「我媽姓程。」
我驚詫瞠目:「那你爸——」
程景曦看向那張畫,微微勾唇:「我爸姓閆。閆巡是我爺爺。」
我頹然地撂下了手,魂游天外……國寶級大師閆巡,一門雙星,獨生子閆瀘同樣是國畫大師。
百年名校南大美院,由閆巡大師創辦,校徽圖標則由閆瀘大師設計。
我再抬頭去看程景曦。
不。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程景曦了,他是頂著「閆巡大師的孫子」「閆瀘大師的兒子」,雙重身份的程景曦啊!
我忍不住拉過他的手,摸了摸……又摸了摸。
內心狂喜:大師肯定摸過,大師必然摸過,四捨五入,三舍六入,一舍九入,我和大師握過手了
見我這如痴如醉的模樣,程景曦無語道:「於栩栩!」
他又連名帶姓地叫我了。
叫我不算,還把手抽回去,戳了戳我腦門:「你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我眼巴巴、期盼盼地看向此刻光芒萬丈的程景曦:「一會兒……我能不能和你爸爸握一下手啊?」
求你了求你了!
閆巡大師去世十多年,現在國畫界閆瀘大師執牛耳。
程景曦涼涼挑眉:「你怎麼不直接管我爸叫爸呢?那不是更一步到位?」
狠狠心動了!
我為自己一瞬間的心動感到可恥。
給程景曦加分吧,不多,先加個 99?
太不要臉了。
我又是想跺腳,又是想笑,又覺得驚,又覺得喜。
程景曦淡淡哼道:「早知道你會因為這個高興,第一次見面我就應該自報家門。」
怎麼自報?
我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
我在食堂大口炫辣子雞丁蓋澆飯,程景曦……不,是程雪蓮,南大的高嶺之花程雪蓮,坐到我對面,木著臉說:「我是程景曦,我爸是閆瀘,我爺爺是閆巡,我想和你結婚,行不行?」
忍不住,我捂著臉,笑聲傳了出來。
程景曦輕彈了我腦門一下:「如果真是那樣,你怕是要連我爸和我爺爺的濾鏡,也跟著一起碎了。」
我抬起臉,好奇地問他:「我崇拜大師是發自內心的,上輩子你應該知道啊,怎麼不早說出來?」
我這個問題問出來,程景曦臉上笑意頃刻間定住。
片刻後,他垂下眼說:「……我不知道。」
我一愣:「不可能吧。我們都結婚了,我不可能不知道你爸……」
「你認識的他,是我的父親,但你從來不知道他是誰,」程景曦看向這條走廊,平靜道,「這裡,你以前沒來過。」
我皺了皺眉:「你家,我沒來過?」
「我家你來過,但是這裡沒有,」程景曦轉頭看向客廳方向,「你每次來,只在前面坐,這條走廊,還有後面的畫室,你都沒見過。」
我囁嚅了一下嘴唇,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隱約能想像到。
不是現在大膽無懼的我,是以前那個拘謹封閉的我。
哪怕是結了婚,來程景曦的家,也沒有當做是自己的家。
別人的家,怎麼能到處看到處走——我必然不會,也必然不敢。
而程景曦,那時候的程景曦,眼中沒有我,不會站在我的角度去想,我內心有多彷徨和不安。
於是,直到死去,我也不知道他父親的身份,就更別提他爺爺了。
默默嘆了口氣。
「……栩栩。」程景曦拉住我的手,頭低下,壓在我肩上,「對不起。」
「你道過很多次歉了,」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越過他,看向那張赫赫有名的畫作,「我有的時候還是覺得很氣,為什麼只有你記得以前的事呢。我問你你又不肯說,但現在好像明白了——那些事,你固然是怕我知道了會不理你、會記恨你,更重要的原因是怕我感到痛苦。」
我尚且不知全貌,只在偶爾窺得一絲半縷時,感到呼吸不暢,滿是愁緒。
程景曦呢?
他是不是無時無刻都活在這樣的世界裡。
除了要承受悔恨痛苦,還要擔驚受怕,怕我知道得太多,怕我因此離開他。
他重活一世,所求不多。
要我健康地活著。
想和我永遠在一起。
我容貌平常,能力有限,不夠聰慧也並不張揚——與全世界千千萬萬的女孩沒有分別。
但程景曦說,這樣的我,是他所需要的。
「……到底喜歡我什麼呢?」
我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問出了口。
程景曦聽見了,他拉著我的手,慢慢往後面走,邊走邊說:「人類是一種溫性動物,不喜寒冷,不耐高溫,居住在溫暖適宜的環境中。『溫暖適宜』這四個字,看似普通,但地球上 71% 的面積被海洋覆蓋,剩下 29% 的陸地中,有冰川,有高山,有湖泊,有沼澤。因此,實際上陸地中僅有 16% 適合人類居住……」
我停下腳步,疑惑看向程景曦:「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問的是情感問題,他給我上的是初中地理。
「人類存活的動力在於心臟供血,換而言之,心臟是人類最重要的器官……」程景曦說。
我:「……」地理秒變生理。
程景曦見我木著臉,輕輕勾唇,說:「和你在一起,我才覺得心臟的跳動是明顯的,我的存活是有動力的。你也很溫暖, 我貪慕溫暖。我想和你結婚,這是我作為人類,出於本能,源於本心, 選擇一生棲息的所在。至於『喜歡』……那不是煙火,無須絢爛, 那也不是烈焰, 不必灼燒。那是細水長流, 是日以繼夜, 是你在笑而我想看,是你在鬧而我想笑——就像現在, 因為我的告白, 你滿心歡愉,我看見了, 你眼底都是笑, 我感到很幸福。」
我是在滿心歡愉,藏不住的那種。
但我還是想問:「愧疚呢?還在嗎?」
「在,」程景曦把我的手心貼在他胸口, 輕聲說,「愧疚一直都在,不因愛消散——欠你的,永遠欠你。但欠你與愛你,並不衝突。」
他的心跳或輕或重,落在掌心裡, 就像掌握了他的心臟一樣。
我低聲說:「愧疚會讓你痛苦,我不想……」
「我為什麼不能痛苦?」程景曦自嘲地笑了笑, 「我憑什麼不能痛苦?」
我抬眸看向他。
程景曦滿眼蕭瑟:「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就可以無視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嗎?栩栩, 我永遠不會忘記。
「……有的時候, 我覺得自己很卑劣,已經毀了你上一世,還要糾纏你這一世。
「……可我又確實是一個卑劣的人,我沒辦法放任自己和你的人生線不再相交, 我想盡力彌補過錯, 更想把你拉入新的生活,給你與過去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想,之所以能重生, 或許是因為上一世的悔恨,如果我繼續悔恨著,下一世, 或許還能重生。
「就這樣期盼著吧, 生生世世,循環往復——對我來說,這不算懲罰, 反而是一種獎賞。」
我靠在他懷裡,側臉枕在他胸前,心裡悶悶地疼,卻說不出開解他的話。
我不是上一世的我, 我無法代替上一世的自己原諒程景曦。
程景曦保留著上一世的記憶,程景曦在為自己的愧疚而愧疚。
我理解,卻不忍。
-第七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