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再看他,倉促地垂下眼瞼,神情淡然,仿佛心跳從不曾亂過。
他見我不語,唇角微微彎起,一聲低沉的輕笑溢出胸腔,而後鬆開鞦韆絲繩,後退一步,淡淡道:「別再對我這般笑了。」聲音清如流水擊玉,卻無端教人覺得寂然。少年言罷,便轉身進了竹舍,遺下一個出塵的背影。
我微微一怔,尚未反應過來,回過神時只我孤身一人坐在鞦韆上,身後推鞦韆的人卻不在了。我垂下眼瞼,有一搭沒一搭地盪著鞦韆,心下忽然便覺得無趣起來。
存了與少年較勁的心思,我重新盪起鞦韆,笑得愈發張揚,恨不能笑聲透過門窗,飛到他耳邊去。
正竭力扮演著一個人的獨角戲,卻突覺一陣異樣,循著直覺抬眼望去,瞥見牆頭處伏著個紫衣少年。少年身形掩映在青蔥槐葉中,一雙眼燦若星子,正定定然看著我。
被這紫衣少年驀地一驚,我險些撒了握著絲繩的手,順著慣性跌下鞦韆去,好容易才穩住了身形。與那紫衣少年四目相對間,瞧見他生得十分英氣好看,劍眉星目,清俊自然,端的分明是正人君子的模樣。雖然形跡可疑,卻叫人生不出惡感。
於是我眉梢輕挑,刻意壓低了聲音,十分好心地提醒道:「你是哪兒來的小賊?看你生得好看,我奉勸你快些離開,我師父厲害著呢!」
那紫衣少年卻只一味怔然地看著我,不曾應我,也不曾依言離開。
我抿了抿唇,欲再與他說話時,卻聽見竹舍中的白衣少年正輕聲喚我。
他說,淳兒,你在與誰說話?
淳兒?
淳兒!
我陡然睜開雙眼,從榻上猛地坐起身來,竭力平復心緒,從夢中掙離開。可思及那少年所喚的名字,心臟便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
我深吸一口氣,心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昨兒與公子提過這個名字,夜來入夢不足為奇,不過是夢罷了,做不得真。
此時尚不過四更天,我心底這般想著,重新躺回了榻上,卻始終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索性起身摸出火石點燃燈台蠟燭,借著光亮打開了枕邊的木匣。我將木匣抱在懷中,伸手輕輕按下機關,取出雕花木盒中的字條來,於暖黃的燈光下細細揣摩。
我低垂下目光,眉眼沉靜,不悲不喜地看著掌中字條,手指輕輕拂過字條邊緣。這動作太過自然,仿佛在那段被我遺忘的漫長歲月里,我曾這般做過無數次。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那個藏在心裡不願忘卻的人究竟是誰呢?為何一看這字條,我心底便這樣難過呢?
枯坐至天明後,我收好了木匣,梳洗打扮好便去葳蕤居尋夫人。今日來得太早,夫人尚未起身。
劉嬤嬤為我搬來一張小凳,笑道:「昨兒夜裡夫人熬夜看時興話本,睡得有些晚了,姑娘且先等等。」
我聞言唇角彎起,笑道:「我素不知,夫人也看話本?」
劉嬤嬤笑道:「內宅無趣,我等老婆子只知雜事,與夫人談不到一處去,除卻小姐,便只有姑娘能引得夫人多笑一笑。」
正與劉嬤嬤低聲說話間,房內夫人已然轉醒。我隨劉嬤嬤進房去,見羅榻上夫人惺忪著一雙睡眼,似是半夢半醒的模樣,枕邊還放著一冊話本。
我迎上前,扶著夫人起身後,俯下身為她整理床榻,一面笑道:「月亮不睡我不睡,太陽不起我不起?」
屋中侍奉著的嬤嬤皆笑出了聲來,夫人本對坐在銅鏡前由人梳頭,聞言回過頭,佯怒瞪我一眼。
我吐了吐舌頭,再不說話,老老實實整理好被褥枕頭後,去至夫人身邊為她挑選釵環。稍稍思索後,我擇中了一支花樣典雅的翡翠玉簪,呈與夫人看,笑道:「映妝以為,唯有翡翠簪子壓得住夫人今日穿的盤金馬面裙。」
夫人輕輕一笑,拿過簪子在發間比了比,旋即簪上,笑道:「當真是十分適宜,日後我佩的釵環都由映妝撿擇好了。」
言罷,夫人握住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叮囑道:「稍後晚妍要來請安,你與她好好說說話。我這雙兒女隨了他們爹,性子生得倔。你向晚妍遞個台階,她自會順著台階下來。」
我知她用心良苦,心底也盼著與小姐和好,連忙點頭稱好。
夫人見狀總歸放下心來,輕笑著吩咐眾人去準備小姐喜歡的吃食。眾人領命去了,只遺下我與夫人二人。
我侍奉夫人洗漱好後,扶著夫人去榻上坐下。夫人將一落座,小姐便姍姍而來,向夫人行罷禮後,便在夫人身邊坐下,輕笑著喚了一聲母親。
嬤嬤們呈上了數盤糕點,又端來一碗燕窩粥權作夫人早飯。夫人品一口粥,旋即笑著問道:「聽張嬤嬤說,近日你常出府,都去做了些什麼?」
小姐笑道:「與我交好的一位姐妹家中為她辦了江春宴,她請我去替她參謀,還托我請哥哥去。」
夫人輕笑一聲,道:「那辰兒可應了?」
小姐搖頭,語中頗有無奈,道:「母親又不是不知,哥哥從不曾為哪位女子收過心,豈會去赴結姻親之緣的江春宴?」
夫人垂下視線,輕聲道:「這話說得不對,你哥哥曾赴過一場江春宴。」
我本微低著頭佇在夫人身側,聞言不自覺抬眸向夫人望去。
夫人似是察覺到我的目光,側首向我輕輕一笑,不疾不徐道:「那年他十六歲,回府與我說他想娶一個姑娘。我初時還不信,以為他不過是一時新鮮,誰知他竟真的去赴了那場江春宴。」
小姐輕「咦」一聲,道:「我倒從不曾聽哥哥說起過,後來呢?」
夫人輕嘆一口氣,道:「那位姑娘未擇中你哥哥,而是與一個彈琴的公子定了親。從那以後,你哥哥便再沒彈過琴。」
我垂下眼瞼,想起那夜從公子指尖泄下的泠然琴聲。那時他彈罷一曲,神色憂傷,唇邊偏露出笑意一點,問我此曲如何。我心下只覺尋常,卻不知其間還有這樣的故事。
小姐眉頭微微蹙起,問道:「那是誰家的姑娘?我可曾認識?」
話音將落,有嬤嬤上前通稟,神情肅然,道:「夫人,前廳有冰人造訪,請您去一趟。」
夫人與小姐對視,眼底皆有疑惑。夫人問道:「是誰家請的冰人?」
嬤嬤略略遲疑,道:「便是宋尚書家。」
小姐聞言垂眸不語,夫人則側首看我一眼,目含探詢之意。我心下亦是茫然,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此事我亦不知情。
夫人收回視線,從榻上站起身來,拂了拂袖,道:「走吧,都隨我去看看。」
夫人與小姐走在前面,我緊跟其後,不知為何只覺心亂如麻,將入廳堂時,右眼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冰人坐於位上,見了夫人忙起身道喜,笑道:「娶妻如何,匪媒不得。我受人之託,造訪貴府,與夫人議一樁門當戶對的好親事。」
夫人淡淡一笑,道:「敢問冰人是受誰所託?」
冰人笑道:「受宋尚書所託,說和宋公子的姻親。夫人必然知曉宋公子,年紀輕輕已名列大理寺少卿,生得又是一副好相貌,可是名滿京都城的佳公子。」
夫人輕輕頷首,道:「我自然知曉小宋大人,只是不知冰人是替小宋大人牽誰的線?」
冰人聞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夫人說笑了。您膝下只得一位小姐,不為秦小姐牽線,難道是為秦公子搭橋?」
話出,滿堂寂靜。
夫人品茶的動作一頓,小姐亦不敢置信地抬頭向我看來。我怔然立在原地,腦海一片空白,說是如遭雷擊也不為過。
那冰人恍若不覺,笑盈盈道:「秦小姐亦是名滿京都城的閨秀,秀外慧中,才貌雙全,與小宋大人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夫人放下杯盞,淡淡道:「冰人莫不是在與我說笑?」
冰人連忙搖頭,信誓旦旦道:「怎敢與夫人說笑?小宋大人便候在府外,只待與夫人面談。」
夫人冷哼一聲,吩咐道:「去請小宋大人,我今日倒要看看,他能予我個什麼說法。」說罷,夫人擔憂地回首看我,輕聲道:「這裡交給我,你下去歇著。」
我搖搖頭,從喉嚨里擠出聲來,酸澀道:「夫人不必擔心,我要聽他如何說。」
小姐看著我欲言又止,終是垂下視線,沉默不語。
不多時,廳外行進一清雋身影,形茂恰如芝蘭玉樹,容儀清俊,軒軒韶舉。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紫衣,袖間以銀絲繡了暗紋水波,行步時衣襟微微拂動。他踩著灑落在地上的日光,便這般靜靜走來。
夫人瞥他一眼,問道:「小宋大人,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他立於堂前,目光透過眾人落在我身上,只一瞬息,便收回了視線,不偏不倚地正視前方,輕輕一笑。
我眼底氤氳開霧氣,透過霧氣,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個昨日還說非我不娶的男子,跪下向夫人行了一個莊嚴的大禮。
他說,我自然知道。
他說,秦家小姐溫良端嫻,堪為吾妻。
他說,幸承冰語,願結良緣,宋家引默在此求娶秦家晚妍,結兩姓之好,諦姻親之緣,萬望夫人成全。
眼中霧氣消散,復而凝結成珠,眨眼間便從目中滾落而下。我吸了吸鼻子,生生將餘下的眼淚逼回去,淡漠地看著堂前那道紫色身影。
夫人冷笑一聲,不待她開口,另有一道頎長的白影踏光而來。衣衫月白,纖塵不染,眉宇如畫,其間風流天成,卻蓋不住神色冰涼,如覆寒霜。
宋引默如有所感,立起身來回首看他。
他冷冷一笑,邁步上前攥住宋引默的衣領,抬手便是一拳。一拳作罷,又是一拳,仿佛心底積壓的憤懣總歸找到出口,盡數宣洩在拳腳之間。
小姐驚呼出聲,欲上前阻攔卻被夫人攔住。夫人神色淡然,移開視線不忍再看,輕聲道:「由他去吧。這口氣你哥哥已忍了許多年。」
宋引默只淡淡看著他,嘴邊流下一線殷紅,模樣狼狽至極,卻始終不曾還手。
他終於停了手,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細細擦拭雙手。擦拭作罷,將錦帕輕飄飄地丟在地上,極為厭棄的模樣。
他忽而一笑,淡淡道:「宋引默,你以為你只負了她一次嗎?」他說這話時唇角彎起,聲音仿佛凝了冰,冷得教人如墜冰窖。
宋引默聞言,身軀微微一顫,旋即閉了閉眼,再睜眼時,抬袖拭去唇邊殷紅,面上仍是無謂的模樣。
公子眼底是毫不掩飾的殺意,冷聲道:「你明知她是誰,你明知她心悅你,辜負一次不夠,還要辜負第二次嗎?」
我垂下眼瞼,上前將宋引默扶起,觸到他的手時,他身體有一瞬的僵直。待他站好,我收回手,向他輕輕一拜,竭力掩住面上情緒,道:「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祝大人云程發軔,得償所願。」
言罷,再向公子拜了一拜,轉身欲走時,卻發現公子不知何時拽住了我的衣袖。遠處一抹流離天光,卻遠不及他耀眼。他正看著我,目如秋水照人寒,眉眼美得只應畫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