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果聞言,不安地拽了拽我的衣袖,我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崔嬤嬤略有遲疑,倒是眾人皆稱好。她見我向她頷首,終於點頭同意。得了她的許可,我鬆一口氣,回身便扎進了廚房裡。餘下的人有的收拾地上的狼藉,有的重拾手上的活計,也有的探頭探腦,在廚房外看熱鬧。
灶底猶有火星,很容易便重新生了火。夏果在一旁看得憂心忡忡,道:「桃姐姐,時辰不多了,我們來得及嗎?」
我沉下心來思索,目光落至灶台上一碗棄置不用的雞翅翅根時,靈光一閃,忽而便有了主意。
趕著上最後一道菜前,我將雞翅盛在碟中,遞予呈菜的婢女。眾人圍攏過來,驚疑地看著盤中香氣撲鼻的金黃,有一人問道:「敢問姑娘,這菜叫什麼名字?」
夏果也望著我,好奇道:「我還從未見過雞翅能這般做呢。桃姐姐,這是個什麼菜?」
我用香胰子洗罷手,聞言摸了摸小姑娘的頭,氣定神閒道:「吮指原味雞。」
我面上雖是風輕雲淡的模樣,心下卻也沒甚把握,和夏果一道在她的房間裡抱團自閉,愁得連午飯都不曾吃。忽而聽到叩門的聲音,打開一看,是滿面喜色的崔嬤嬤。
瞧她神色我便放心了大半,聽崔嬤嬤笑道:「恭喜姑娘了,姑娘做的那個什麼筍子原味雞很得夫人喜歡。」
今天也很嚴格的我糾正道:「是吮指,不是筍子。」
崔嬤嬤不解:「什麼孫子?」
我:「……」算了你開心就好。
夏果揚起一張小臉笑得爛漫,道:「嬤嬤,那還罰我嗎?」
崔嬤嬤側首看她,想來也是歡喜這個活潑的小姑娘,笑道:「不罰你了,那你下次可還這般莽撞?」
夏果搖搖頭,連忙否認道:「再不敢了。」
崔嬤嬤點點頭,復又看向我,道:「姑娘明日不必再來南苑了,夫人令姑娘去她身邊伺候,日後還望姑娘在夫人身邊多多美言。」
我微微一愣,旋即笑道:「這是自然。我不在南苑,夏果就托嬤嬤照看了。」
崔嬤嬤連忙點頭,笑道:「我定會看顧好果兒,絕不負姑娘囑託。」
和崔嬤嬤寒暄兩句後,她便告辭離去。我回首一看,夏果正捧著臉坐在榻上一臉糾結,見我看向她,跑過來不舍地拉住了我的手,道:「桃姐姐,我捨不得你,你要記得來看我啊。」
我溫言軟語地撫慰了好一通,小姑娘才重新笑起來。
次日,我早早地起了身梳洗,頭髮扎了個討喜的雙丫鬢,描妝時只斟酌著撲了一層薄粉,柳眉淡掃,半點胭脂也不曾用。梳罷妝,換上一套顏色稍暗,不引人注目的簡潔衣裙,攬鏡來回照了一通,確認並無不妥後才出了門。
夫人所住的葳蕤居是府上最清幽的院落,恰如葳蕤居的名字一般,院落里隨處可見參差雅致的花木,隱約還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屋舍里的裝潢古樸雅致,一扇玉刻湖光山色屏風最是惹眼。
我來時夫人將將起身,對鏡而坐,微闔了眼,有嬤嬤在給她梳頭,因保養得宜,並不見白髮。我上前向她規矩地行禮,道:「映妝見過夫人。」
她睜開了眼,看銅鏡中我的倒影,微微抬手示意我起身,笑道:「不必多拘束,過來我看看。」
我依言站至她身邊,她執了我的手上下打量我一番,微微一笑,道:「你莫怨晚妍,她喜歡了小宋大人那麼多年,一朝歡喜落空,難免拉不下臉。」
我搖頭,低垂下眉眼,輕聲道:「夫人說笑了,我憑什麼怨小姐呢?明明是我奪人所愛在先,小姐還對我這樣好。」
夫人幾不可聞地嘆一口氣,望我的目光教人莫名像是悲憫,道:「你非奪人所愛,而今種種,不過是回歸原位罷了。」
我不解地望向她,夫人也不曾解釋,只鬆開我的手淡淡一笑,道:「我處沒什麼要做的活計,你只消陪著我解悶,偶爾下廚做些新奇的菜便好,昨日的那道菜很合我胃口。」
這已然算是格外偏心的優待了。我略略思索,笑道:「夫人可用過早飯?」見她搖頭,我盈盈一笑,道:「夫人稍後用飯可要留些胃口,我為夫人做一份點心。」而後拂一禮屈身退下,問著路到了葳蕤居中的小廚房。
我心中已有了衡量,從菜架上尋到雞蛋、麵粉,再央人要來一碗牛奶後,便挽起袖子開始打蛋。
埋頭一搗鼓便過了近半個時辰,將盤中物呈與夫人時,她正巴巴地坐在榻上等我,一股子望眼欲穿的意味。
我忍不住笑,道:「夫人嘗嘗可還入得了口?」
夫人用小勺挖了一塊入口,略略品味後抬眼看我,笑問:「這又是什麼糕點?入口即化,好生香甜!」
見她喜歡,我唇角彎起,笑道:「這糕點名為蛋糕,夫人偶爾嘗嘗鮮便好,若多吃難免發胖。」
她滿心歡喜地點頭稱好,笑著吩咐眾人,道:「張嬤嬤,你給晚妍送去一份,劉嬤嬤再給辰兒送去一份。」
劉嬤嬤連忙搖頭,愁眉苦臉道:「夫人可放過我吧,上次小廚房做了藥粥,我給公子送去,公子只喝了一口便令人將我叉了出去,我這把老骨頭可再經不住了。」
夫人笑道:「藥粥味苦,辰兒才不喜歡,今日這蛋糕是甜的。」
堂堂七尺男兒,卻跟小孩兒似的怕苦?我在一旁聽得真真切切,忍不住抿唇一笑。
想來被當眾叉出去給劉嬤嬤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即便夫人如是說,她仍搖著頭不願去送。夫人無奈,目光投向我,道:「既然如此,映妝去送吧。」
我不忍直視劉嬤嬤眼巴巴的目光,端起分好的蛋糕,應了一聲「是」。
葳蕤居離一水居不遠,我端著小蛋糕站在院門前,雖略有遲疑,猶豫片刻做好了心理建設後,才伸手敲了敲緊閉的院門。
不多時門便開了,趙景明揉著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哈欠,道:「誰啊?大早上的擾人清夢。」
此時早已日上三竿,我將盤子遞予他,輕笑道:「喏,新鮮出爐的蛋糕,勞趙小爺給公子送去。」
趙景明清醒過來,方欲伸手接過,看清來人是我後,眼珠微微一轉,擺手稱不,道:「既是來送糕點,便得自個兒送到秦二手上,小爺才不幫你。」說罷,他便側身讓開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眨了眨眼示意我進去。
我只得依他,移步去至公子臥房,抬手敲門卻無人應答,又輕輕敲了敲門,才聽得一聲輕飄飄的「進」。
我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探進去一個腦袋,輕聲道:「夫人令我給公子送點心。」
他懶懶地從榻上坐起身,似是才睡醒的模樣,墨發從頸邊泄下,略顯散亂,幾縷碎發落於額間,更襯他如玉好容顏。素日裡總愛微微勾起的薄唇輕抿成冷淡的弧線,隻眼波一橫,便暈染開風月無邊。素白的寢衣稍稍鬆開,頸脖修長,喉結矚目,視線往下,是精緻漂亮的鎖骨。
我忙移開視線,認真奉著盤子,垂下眼瞼不敢再看。
他抬眸見我,眼底冷淡如冬日裡的薄冰,在春日暖陽里迅速融解開,唇角翹起好看的一點,道:「映妝?」
我應了一聲「是」,卻聽他低低一笑,輕聲道:「原不是做夢。」語罷,他拾起一件月白衣衫隨意地披在身上,起身行至盛放著茶壺杯盞的珊瑚圓桌旁,倒一杯茶水一飲而盡,而後側首看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進去。
我這才進屋,將蛋糕放在桌上,拍了拍手抬頭看他,輕笑道:「既已送到,公子若無旁的吩咐,我便回夫人處復命了。」說完便腳底抹油想要開溜。
他卻眼含笑意叫住我,眉梢輕挑,唇角弧度好看,道:「自然有吩咐,打熱水來,我要洗漱。」
我深覺自己多嘴,臉上笑容一滯,只得依公子吩咐去打水,將跨出門檻時,回頭一看,他正含笑看著我,目光灼灼,似在哪裡見過。
我摁下這股莫名的熟悉感,打回了水。這次我學乖了,不與他客氣,正想悄無聲息地退下時,卻見公子下巴微揚,眉眼彎起,笑道:「勞煩映妝幫我洗臉。」
我按捺住劈頭蓋臉潑他一盆水的衝動,略略思索,猶豫道:「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唇邊掠過笑意,回我一個言簡意賅的「講」字。
我正在擰巾帕的水,聽他如是說,誠懇問道:「閣下何不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公子:「……」
洗漱作罷,他饒有興致地拿起小勺,輕輕戳了戳鬆軟的蛋糕,而後挖起一塊送入口中,眉眼彎起,輕輕一笑,道:「日後不許再做了。」
我不解道:「為何?公子不喜歡嗎?」
他搖搖頭,又以小勺挖了一塊蛋糕,抬眼看我,道:「做起來太過費勁,不做也罷。」
他所言不假,沒有打蛋器的古代,我用筷子足足打了一刻鐘才將蛋清打發好,現在胳膊酸得手都抬不起。公子顯然才醒,又不曾看我做過蛋糕,如何知曉其中勞累?
見我目露探詢之色,他垂下眼瞼,目光溫柔,輕笑道:「從前見人做過一次,做完後稍稍一動手便疼,足足養了三日才養回來,那三日裡,連飯都是我喂她吃。」
會做蛋糕,難道也是一枚穿越客?!
我睜大了我的 24 鈦合金狗眼,話語間難掩疑似找到老鄉的激動,問道:「那她人呢?現在何處?」
他勾唇低低一笑,眼睫修長,遮掩住目中寂寥,薄唇翕動,輕聲開口。
「她不要我了。」
只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我的心口卻狠狠地疼了一下,抬眼看他,他卻是無謂的模樣,收斂了眼中流露的情緒,美目流光,向我望來。
我垂下眼瞼,拿不准自己是何心緒,輕聲問道:「她就是那個淳兒?」
那夜月華流轉,他清立宵中,執著酒壺喝了一盞又一盞的酒,回眸看到我時,叫的便是這個名字。那時他神色略有恍惚,目光溫柔極致,雖是在看我,卻似透過我追憶一段觸不到的少年往昔。
他說,那日我在花廊下等了許久,花落滿了我一肩。我沒等到你,只等到你與他定親的消息。
廊下有少年,肩上滿落花。我忍不住想,公子少年時,該是什麼樣子?
那個淳兒辜負了他,想來是個薄情女子。
他並不詫異我為何知道這個名字,輕輕一笑,道了一聲是,而後放下手中銀勺,淡淡道:「少年時總以為歲月漫長,說不出口的話總想留至明日,誰知明日復明日,而今回想,我連一句喜歡都未曾對她說過。」
他垂眸,唇邊笑意淡薄,仿佛風一吹便散,輕聲道:「若我放手能換她平安喜樂,那我甘願成全。」
這句「成全」引得我一陣共情似的難過,我啟唇,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也心知無論我說些什麼,予他而言都太過蒼白無力。略略沉吟,我道:「雖不知那位淳兒姑娘為何離開公子,但我想,她定然不願見到公子因她難過的模樣。」
他眉梢輕挑,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與我嘴硬道:「誰因她難過了?京都少女的夢中情人,昭國第一芳心縱火犯秦二公子,會因她難過?」
玩家對玩家,比比誰更渣?
這話引得我眉眼一彎,抬眸看他,卻見他垂下眼瞼,漫不經心地用銀勺撥弄盤中糕點,叮囑道:「母親若與你說些你聽不懂的話,你不必深想,權當沒聽到便好。」
我心覺有異,卻不表露,神色自若地點點頭,應一聲是。見狀,公子仿佛放下心來一般,唇角微彎,輕聲道:「蛋糕我已吃了,去向母親復命吧。」
雖是奉了夫人的命,可停留久了也難免惹人閒話。聽公子如是說,我向他拂一禮後,徑直出了房間,不忘回身將門掩上。這一回身我的目光無意與公子的視線相撞,他正靜靜看著我,眉目繾綣溫柔,未曾料想過我會回頭,目光微微一滯,旋即躲開我的視線,略顯匆忙地垂下了頭。
只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有突兀的對話在我腦海中乍響。
「喂,你剛剛是不是在偷看本姑娘?」
「不是。」
「我都看見啦,撒謊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