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有最馥郁清逸的氣息,說話時鼻息沉沉,會落在我的臉頰上,將我的臉染上明艷的緋色。
他應有一雙美得不可方物的眼,眉眼彎時,像泛開萬頃碧波的海,海上還應倒映著半邊天的霞色。
他應有輕紅柔軟的唇,他笑時,清淺的笑意會從薄唇邊漾開,像層層綻開的花蕊,也像星星點點的煙光。
夏果在我身前探頭探腦,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我:「桃姐姐,你在想什麼?」
我低低一笑,指尖輕輕摩挲著紙條,輕聲道:「我在想一個人,一個被我忘了的人。」
我虛晃地記得,那時的我似乎在等一個人,那人應是一抹最惹眼的人間殊色。
日復一日的等待,終結於三月前的那場落水。因為一場高燒,以那碗藥的效力都未能抹殺掉的身影,連同這五年等待的光陰,一齊在我腦海里消泯得乾乾淨淨。
所以我知道夏果的名字。
所以我看到南苑會覺得熟悉。
所以我懂得如何打開木匣。
因為我與夏果朝夕相處了五年。
因為南苑是我畫地為牢五載的地方。
因為木匣本就是我的東西。
從來便沒有什麼原主,我便是原主啊。
我穿越來的時間或許比我原以為的要早得多,那段被我遺忘的記憶里藏著許多未解開的謎,譬如我的身世,譬如我等的人……我定了定心神,不再逼迫自己回想,謹慎地將先前拿出的東西一件件放回木匣里。
將木匣重新合好後,我按住夏果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肅聲道:「小果兒,這匣子的事只得我們兩人知曉,你斷不能告訴旁人。」
夏果見我鄭重其事的模樣,懵懂地點了點頭,語氣卻是萬分堅定,道:「桃姐姐放心,果兒會守口如瓶。」
我垂眸,重新將木匣用破布包裹好,再蹲身將布包放在柜子最底,一面用衣物小心翼翼地將其掩藏好,一面叮囑夏果:「果兒,這匣子暫時放在你處,晚上我再將它帶回去。」
夏果點點頭,待我收好木匣後,便與我一道重回了後廚。只這片刻的工夫,碗池裡便堆積起了午膳後小山似的碗來,教人看著萬分頭疼。
我嘆一口氣,偏頭看夏果,小姑娘卻是習以為常的模樣,坐在池邊麻溜地涮洗起來。我也如她一般,重新坐回小馬扎,挽了衣袖洗起碗來。
待夜幕時分,我做完南苑的活計,抱著木匣重回房間後,才察覺到手上不適。雙手因洗碗的緣故,泡了一整日的水,現下手掌都泛著白,皺皺巴巴的不成模樣,實在丑極了。
我沒眼再看,將匣子妥帖地放在枕邊後,翻箱倒櫃地找出一盒香澤來。將打開盒蓋欲塗時,我耳朵微微一動,忽而聽到從屋頂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繼而有瓦被人輕輕掀開,落下些許疏漏的月光來。
我當即警覺,卻不動聲色,起身閒庭漫步般走至床榻邊,背對了房梁以擋住身前動作,只裝成不緊不慢地整理床榻的模樣,手卻悄悄劃至枕下,摸到掩藏著的一柄剪刀。
此時隱約聽到房樑上若有若無的動靜,有人順著屋柱輕巧地落在地上,穩住身形後,便放輕了腳步向我靠攏過來。我眉目一沉,抬眼瞥見倒影在榻上愈發放大的黑影,手指握緊剪刀,悄悄將其納入袖中。
屋裡一片寧靜,仿佛只聽得到我如雷的心跳聲。我屏住了呼吸,在那身影停住,攥緊剪刀,用盡吃奶的力氣,回身便朝著身後人狠狠地一刺。
那人並沒設防的模樣,反應卻是極快,聽得破風聲,仰身敏捷地躲過這一刺。我卻因這一擊太過用力,險些順著這股力道,直直地撲倒在地上,勉力才穩住了身形。
一刺不成,再刺二次。我持著剪刀衝著來人一通毫無章法的亂刺,卻都被他悄無聲息地一一化解開,而後趁我一刺落空時,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不知為何,他捏得並不重,以巧勁奪過我手中剪刀後便連忙撤了手,模樣小心翼翼,似是怕弄疼我一般。
沒了武器,我秒慫地蹲下身,做抱頭投降狀,一面悄然抬眸看向那人,誠懇道:「黑白兩道都有的話!繳械不殺!壯士拿了我的小剪刀,便不能動我!」
燭火掩映下,那人身形修長挺拔,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生生將夜行衣穿出謙謙君子的意味來。我瞧著只覺萬分眼熟,思索之際,卻見那人聞言氣極反笑,扯下遮臉的面巾來,劍眉朗目,英姿颯爽,赫然便是宋引黙!
他勾唇一笑,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薄唇輕啟,道:「萬不知,我家桃兒還是道上的角色?」
他笑時眼底仿佛流動著月華,一笑便是雲散月開,將我心底的陰霾都驅散不少。
我舒一口氣,先前懸到嗓子眼的心總歸放了下來。收回抱頭的手,起身坐回床榻,挑眉輕橫他一眼,不忘謙虛地揮揮手,道:「哪裡哪裡,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宋引黙輕笑一聲,坐至我身旁,將剪刀遞與我,輕嘆一口氣,道:「我家桃姑娘這樣生猛,可見日後我的日子難過了。」
我接過剪刀時,才覺手心微微溢出了汗,想到方才險些刺中宋引默,心底便漾起一陣波紋似的後怕。我這廂尚後怕著,他卻同我開起玩笑來,當即便噘嘴道:「堂堂大理寺少卿,放著正門不走,偏偏喜歡翻人屋頂。小宋大人,哪日你上樑若被當場抓獲,你的同僚審你時你可會覺著尷尬?」
宋引默輕輕一笑,並不做答,瞧著我將剪刀重新藏回枕頭底下,眉眼彎起,笑道:「桃兒的防衛意識我甚是欣賞。」
我眉眼間略有得色,卻見他無意瞥到了枕邊的木匣,好看的眉微微蹙起,問道:「這是何物?」
直覺告訴我,在我想起來被遺忘的往事前,匣中物件無論對誰都是保密為好。於是我忙伸出手去將匣子推至一邊,略心虛地垂下眼瞼,隨口謅道:「沒什麼沒什麼,不過是些不打緊的小玩意兒。」話音一落,我自個兒都覺得虛假得不行,眼神略顯閃避,越發心虛起來。
照理說,宋引默身為大理寺卿應一眼看破我的謊言才是,可他的注意卻頃刻間從匣子上移了開,視線轉而落至我方才推匣子的手上,眉頭深深擰起,拉過我的手,將我的手輕放在他的掌心上,端詳片刻,而後側首看我,目光里盡顯心疼之色,輕聲問道:「昨日還好好的,怎麼就折騰成了這樣?」
宋引默的掌心柔軟,虎口處因習武的緣故,覆著一層略顯粗糲的薄繭。雙手被這薄繭微微砥礪著,心裡湧現出莫名的安心。
他握著我手的力道很是輕柔,於是我很容易便從他手心收回手來。不自然地將手藏在身後不教他看,我移開視線,一時想不出像樣的理由,只得如實答道:「無甚大礙,多洗了兩個碗而已。」
聰穎如宋引默,不假思索便明了了其中原因。燭火盈盈,為他的黑衣鍍上一層鎏金顏色。柔軟的墨發垂在他鬢邊,他略微低垂下眉眼,捉回我的手置於掌心輕輕揣摩,而後抬眸看我,道:「桃兒,不若你隨我走吧。我自把你護得好好的,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燭光落在他眼裡,男子眼神粼粼,一雙星眸明亮萬端,語氣溫柔而堅定:「我家中長輩只有父親,他雖待人嚴厲,不易親近,但脾氣絕不古怪。我母親去得早,你隨我入府後便是當家主母,誰也不敢欺你。父親一生只娶了母親一人,縱是母親過世多年,他也不曾再娶。我與父親一般,唯願一生只娶你一人。桃兒,餘生我都不辜負你,你可願隨我走?」
他一樣不落地向我交代,教我心尖尖上都簇上了一層暖意,臉上不由浮出一點笑意,卻輕輕搖了搖頭,抿了抿唇,輕聲道:「我若此時和你一走了之,小姐豈非要討厭我一輩子?再者,我尚有未查清楚的事情,在明了之前,我不能貿然離開。」
言至此處,我輕輕戳了戳宋引默的手心,抬眼看他,眉眼哄人似的笑得彎起,柔聲道:「小宋大人,你便再等等我嘛。」幾近是在撒嬌了。
他耳根處飛快地浮現出一點緋色,卻強裝鎮定,低低地「嗯」一聲,輕聲問道:「有藥嗎?」
我點點頭,指了指榻邊小柜上置著的小盒。
宋引默循著我手指的方向,拿過柜上小盒,手指修長漂亮,蘸取一點香澤,而後溫柔地塗在我手上。塗抹香澤時,他神情專注,手指分外輕柔,似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
他的側顏精緻好看,墨發似有若無地遮擋,露出精緻的下頜來。下頜往上,懸鼻如玉,再往上,眉目舒朗,視之恍如山嶺之上浮沉的雲嵐。
我心下莫名一軟, 輕聲問道:「今日為何來尋我?可是有什麼事?」
他手上動作微頓,略顯生硬地轉過頭來,微微抿唇,道:「非得有事才能來嗎?我想見我心尖上的姑娘了, 不成嗎?」語罷,耳根處又重新染上了紅。
我眉眼彎起, 盈盈笑道:「明明昨日才見過。」
他略略思索, 眉梢輕挑, 道:「桃兒安知,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雖說男人的嘴, 騙人的鬼, 但我仍覺十分受用,含笑著看他為我塗香澤, 心情愉快不少。
待他將我的兩隻手都一一塗罷後, 才輕輕鬆開了我的手,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輕聲道:「我得走了。」
府上夜間的巡查向來嚴格, 他若再逗留得更晚,便難得離開秦府了。我心下雖不舍,也只得點點頭,不忘肅聲叮囑他,道:「你上去後可別忘了蓋好屋頂的瓦。」
我永遠記得被扛梯子補瓦支配的恐懼!
他輕輕一笑,微微揚眉, 並不馬上離開,而是起身立於我身前。夜色將他身上似有若無的雪鬆氣息渲染得曖昧, 男子身材頎長,站姿如松如竹, 背對了燭火, 在我身上覆下濃重的影來。
我略有不解,抬眸看他,卻聽他低低地輕笑一聲,輕啟薄唇, 道:「閉眼。」
我約莫知曉接下來他要作甚, 臉頰迅速攀上薄紅,如他所說乖順地閉上眼睛。
甫一閉上眼,那雪鬆氣味便離我越發近。他靠近我, 一縷墨發輕輕垂落在我的胸口,掃得頸脖處絲絲縷縷的癢。心跳如雷間,有溫潤輕輕落在我的臉上。他竭力克制著, 只在我臉上片刻流連, 沾之即離。
只淺淺的一下,倒教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睜開眼,瞧見身前男子玉似的臉上微透著紅, 竟較我還要羞澀兩分。我不由輕笑著挑眉看他,他自知面上窘迫,只叮囑我一句「早些休息」,便輕靈地躍上了房梁, 逃之夭夭是也。
我笑容凝固,手攥成拳,恨恨地捶了床榻一拳又一拳。
宋引默這個鐵憨憨!
能不能好好地蓋個瓦再走啊?!
-第八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