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怎麼這麼大個男人還有聽人牆腳的愛好?
他居高臨下地盯著我,一副非等著我說出個一二三來的架勢,我只能道:「多謝三爺替奴婢解圍,奴婢欠三爺一個人情,以後有機會定會報答三爺恩德。」
他道:「用不著以後,眼下爺就給你一個報答爺的機會,如何?」
我總覺得他下一句說不出什麼好話來,便抿著唇不吱聲。
果然聽他道:「爺院子裡恰好缺個伺候筆墨的丫頭,你可願意到起雲台伺候?」
自然不願意。
我勉強笑了笑,道:「謝三爺抬愛,可奴婢連研墨都不利索,如何當得起這份差事。」
他挑眉道:「無礙,爺可以教你。」
我準備垂死掙扎一番,心想接下來說的話極有可能會引起他的不快,便刻意放輕了聲音道:「三爺口口聲聲要奴婢報恩,可三爺之前做的事兒跟那日張二爺所為也無甚差別。」
鶴知遠眯了眯眼,道:「你在怨爺輕薄了你?」
我側了側身:「男女授受不親。」
我的本意是暗示他,這一來一回抵消了了事,但他顯然不這麼想,道:「沒良心的小丫頭片子,爺那日就不該管你,合該讓張二將你欺辱了去,然後再順手將你送給他當小妾,今日也不會聽你說出這些氣死人不償命的話來。」
他話里已然帶了幾分怒氣,只是何至於氣死,說得未免有些誇大了。
又見他一副好像真在生氣的模樣,心忖他到底是主子,得罪了他我也得不到什麼好果子吃,當下只能順著他的毛捋,道:「三爺是真君子,不會坐視不理的。」
他挑眉道:「你真是這麼想的?」
我點頭。
他道:「既如此,你為何不願意伺候爺?」頓了頓又刻意湊近了放低聲音道,「不過做些紅袖添香的雅事兒,又不是讓你給爺暖床。」
我倏地抬頭,差點撞上他的下巴。
他偏了偏頭,靈巧地躲了過去,摸著下巴瞅著我「嘖嘖」了兩聲,意味深長道:「竟嚇成這樣兒,看來是真不願意啊。」
我總覺得他話裡有話,卻見他往斜後方的洞口短短地瞄了一眼,不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洞外似有光影攢動,便以為是風吹得樹枝搖動的影兒。
之前路過這山洞時,似乎沒看見附近有樹,難道是我眼花了不成?
轉眼鶴知遠已閃身出了假山,待我追出去時,早已看不見他的身影。
這沒頭沒尾的,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2
我提心弔膽地等了些日子,也不見鶴知遠來集福堂,更別提之前說的要向老太太要人的話,後來又聽說他已離京去了遼東,這才放下心來。
清明時,府上祭了祖,午後有小丫頭子聚在園子裡盪鞦韆,還有家下的小子們湊在一處蹴鞠,集福堂做了青團,讓人給各房姑娘和太太們送去。
我領了食盒往知真堂去,經過穿山游廊時,聽見一旁的大石後面隱約有聲響,待我躊躇片刻,又聽聲響沒了,以為聽錯了,正準備離開,又驟聞一陣急嗆聲,轉眼一瞧,石頭後面正冒起一陣小煙。
我跨過圍欄,繞到大石後面,見紫黛正一手捂著嘴悶咳,一手想要撲滅眼前那團火。
我上前將她拉了起來,幾腳踩下去,堪堪將那火滅了,才注意到原來她燒的是紙錢,不由心驚她也忒大膽了,這要是被人發現告發到主子面前,怕又是一場官司。
紫黛「撲通」一聲已經跪了下來,她好歹止住了咳,臉上還有殘餘的淚痕,乞求道:「求妹妹別說出去。」
我忙將她扶起,問了緣由才知,她這是在給前面那位譚大奶奶燒紙錢。
我疑惑道:「為何要偷偷地燒,這事兒本是有人按照規矩做的,你又何必做這些事兒授人以柄?」
紫黛臉上又滴下淚來,道:「我也是想念大奶奶了,這才想盡點心意,我知道府上不許私下裡做這些事兒,這才挑了這個時候來這個偏僻地兒,本想燒完就走的,誰知還是被撞見了,只求妹妹可憐我,千萬別說出去才好。」
這地兒在知真堂和雲夢軒之間,尋常午後的確經過的人少,也是我今兒為了送青團,才這個時辰途經這條道兒。
我安慰了她幾句,承諾了不會將此事說出去,又勸她趕緊收拾了東西回去才好,便提著食盒離開。
待送了青團,返回集福堂的路上,一個二門外的小廝跑到我面前,一臉促狹的笑:「姑娘讓人好找,西角門外有人找呢。」
我莫名其妙,來到西角門,卻見到一個身著藍色布衣的高大身影,是許久不見的馮平安。
他肩上掛著一個粗布包袱。
他是來告訴我,他要去投軍了。
「那日得知你被陳大叔和孫大娘賣進定遠侯府以後,我就想來找你,可我娘攔著沒讓我來,她說,『你現在去了又有什麼用,那鶴侯府是什麼地方,豈是你能隨意出入的地兒?即便想為春娘贖身,也先掂量掂量自個兒本事。』我站在田坎上想了半日,覺得我娘說得對。」
我點點頭道:「王大娘這話說得很有見地,你該聽她的。」
馮平安忽然伸手握住了我的雙臂,道:「春娘,等我掙了軍功回來,就為你贖身,到時……到時就娶你進門。」
他臉上還掛著汗,眼珠亮晶晶的,不錯眼地看著我。
我擔憂道:「你去哪兒投軍?投軍可不是鬧著玩的,王大娘和馮大叔當真同意了?」
他笑道:「春娘你不用為我擔心,我要去投的就是遼東的鶴家軍,我爹娘都同意了,等我回來就讓你們都過上好日子,讓你爹娘再不能隨便賣了你。」
我忙道:「你不要衝動,我也不用你幫我贖身。」
他卻收手從懷裡摸出一個柳枝編成的手環,塞到我手裡,道了一聲「等我回來」,便轉身去了。
我看著那道藍衣粗布的高大背影漸行漸遠,逐漸消失在街市的人群中,不由眼眶微紅,一陣微風拂來,終究轉身進了門。
3
清明節的晚上有燈會,姑娘們天黑前就出了門兒,府里也熱鬧,便延遲了各個院子關門的時間。
老夫人放丫頭們去園子裡散散。
我心裡揣著事兒,不知不覺跨溪穿橋,走到了摘星樓附近。
這樓因本身地勢較高,又修了小三層,比府中的建築又要高上許多,因此取了這個名兒。
此刻丫頭們多散在園子裡掛花燈玩兒,是以此處人煙稀少。
樓里燃著燈,我拾階而上,蜿蜒上了頂層,打量了一圈周圍沒人,便到窗邊兒的位置坐下,以手支頤,抬頭望天。
天上一輪彎月,周圍幾顆星子點綴,頗有幾分淒清。
我不由嘆了口氣,忽聽耳邊傳來一聲「為何嘆氣」,倏地一驚,差點彈跳起來。扭頭一看,不知何時角落的陰影里竟站了個人。
屋裡燈光昏暗,他那處又極黑,令人看不清他面貌,但那熟悉的聲音此時此景卻有些令人心悸。
「大爺。」我忙站起身來。
鶴知舟從陰影里走出來,到另一處窗邊的位置,回首問道:「你還沒有回答爺,為何嘆氣?」
我眨了眨眼,嘆氣也犯了忌諱不成?
又聽鶴知舟道:「是因為今兒在西角門見的那人?」
他怎麼知道?
許是見我一臉迷惑,他說:「今兒路過西角門,看見了。」
又問,「你在擔心他?」
我點了點頭,道:「他是奴婢鄰居家的哥哥,從小一起長大的,今兒他來找奴婢,說要去投軍了。他家裡只有他這麼一個獨苗,想必他爹娘定是不甘願的。」說罷我才反應過來,我怎麼就對他說了這些?
卻聽鶴知舟道:「是青梅竹馬?」
我想了想,道:「算是吧。」
他問:「他是為你才去投的軍?」
「不全是,」我想了想,說,「也算是。」
他住了聲,看著窗外,半晌不說話,好一陣才道:「你去吧。」
我看了他一眼,福了福身。
如意正守在樓下門口處,見我從樓梯上下來,目光頗為怪異。
我不由暗道這主子怪,跟班兒也怪,隨即向他點了點頭,待出得門口,卻見鄭華櫻帶著丫頭迎面走來。
見了我,她蹙眉道:「你怎麼在這兒?可看見舟表哥了?」
舟表哥?前兒還喊大表哥,如今卻改了口叫舟表哥了?莫非是受了華章郡主的刺激,這才改了稱呼?
我遲疑了片刻,到底誰才是主子我還是清楚的,主子的行蹤豈能隨意透露。
「你發什麼呆,問你話呢。」鄭華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