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後,我拉著一個蝴蝶風箏在園子裡放著,拉線上紅彤彤的小燈籠在半空中閃著光,嬌小可愛。
不遠處是雅棋雅畫的說笑聲,二人同放著一個蜜蜂形狀的風箏,還有幾個小丫頭散在更遠處。
聽見前面有婆子們叫著「姑娘們回來了」,我才想起今日五姑娘、六姑娘和華櫻姑娘受邀出去踏青,心裡又是一陣羨慕,轉而又想,遇著老太太這麼個主子已然不錯了,不然哪有我們這些小丫頭們放風箏玩兒的時候?
正想著,忽覺手柄一緊,抬頭一看,風箏線已經和另一個美人風箏攪在了一起,線上的小燈籠也熄了好幾個,眼看著從空中掉了下來。
我急忙循著方向跑過去,在聚芳亭後碰到了美人風箏的主人。
還不止一個。
只見鶴知遠帶著鶴新苓走了過來,後頭還遠遠綴著個鶴知舟。
我心裡明了了幾分,想是今日三位姑娘出門踏青春遊沒有帶七姑娘,兩位爺專程陪著七姑娘放風箏玩兒呢。
兩個交纏的風箏就落在聚芳亭旁的大樹底下,我見那美人風箏做工精美,眉眼都畫得極有神韻,顯然是個稀罕物,便心忖自己倒霉,忙告罪,又解釋了幾句,不是故意的云云。
七姑娘小跑到兩隻風箏跟前,道:「姐姐你的風箏好漂亮,線上還有燈籠,放起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是姐姐你自己做的嗎?」
這七姑娘人小鬼大,一口一個姐姐的,引得那二位爺側目。
我解釋道:「回七姑娘,這風箏是雅畫做的,上面的燈籠也是她紮上去的。」
今兒那一院子風箏,線上有燈籠的就只有兩個,一個蝴蝶的,還有一個蜜蜂的,都是雅畫親手做的,多少小丫頭子眼紅著想要,她卻把蝴蝶那個給了我,遞給我時說:「花朝節的時候見你就朝著園裡的蝴蝶瞧,既然喜歡,這個蝴蝶風箏就給你吧。」
話一落,圍著的小丫頭紛紛嚷著「雅畫姐姐偏心」,她也笑而不語。
我知她是因為前兒小樹林裡的事兒,說是堵我的嘴也好,說是討好也罷,便高高興興地接了過來。
我心裡對這個蝴蝶風箏是極喜歡的,可如今這隻蝴蝶就躺在這黑黢黢的地上,連翅膀都已殘破,正心疼不已,就聽鶴知遠道:「還是老祖宗院裡人才輩出,還有會做風箏的丫頭,不過爺瞧著,你比那個會做風箏的丫頭更有本事才是。」
這話聽得我雲里霧裡,不由問道:「三爺何出此言?」
「瞧,」他將手裡的摺扇一收,往我這兒一指,目光卻是看向鶴知舟,道,「弟弟我眼光不錯吧,這丫頭一身氣質品格,說話還文縐縐的,原還是個讀過書的。」
我心下一驚,心想這位爺也忒敏銳了些,忙笑笑,道:「三爺說笑了,奴婢不過是聽過幾個書生說話,便學了一兩句罷了,東施效顰而已,哪裡讀過什麼書。」
這一世的爹娘莫說讓我讀書,就是書塾都沒讓我踏進去過,若是被發現我會讀書認字,再遇著這位心細如髮的三爺,還有那位雖一直靜默不言卻如同獅子蟄伏在暗處的大爺,我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8
鶴知遠盯著我看了半晌,目光如盤旋在空正準備捕食的鷹,讓人不寒而慄。
然而這氣勢卻是他刻意為之,轉瞬便又收斂了去。
我裝聾作啞,剛緩緩吐了口氣,就聽他道:「我剛遠遠瞧著天上十多個風箏,只有兩個風箏上墜了燈籠,想來那做風箏的丫頭是個心靈手巧的,難得的是這份心思,這些燈籠上了天還能亮這麼久,看著甚是特別,且一個蝴蝶一個蜜蜂,顯然這個蝴蝶做得更加精細,更得女兒家喜歡,如此一來這蝴蝶風箏就是最特別的一個,而做這個風箏的人,把最特別的一個不自己留著,而是送給了你,足以見得你這個小丫頭子不簡單。」
雅畫將這個風箏給我,的確另有因由。
鶴知遠分析得雖不完全準確,卻絲絲入扣,幾乎將內中精髓抽絲剝繭,令人不得不佩服。
竟只從兩個風箏就看出這麼多的門道,跟這位三爺比起來,我不知簡單到何處去了才是,當下只能裝傻充愣道:「三爺說什麼奴婢不懂,奴婢跟雅畫姐姐同住一個屋子,雅畫姐姐偏疼我一些罷了。」
鶴知遠笑而不語。
鶴知舟低沉的聲音慢悠悠地傳來:「不過一個普通小丫頭,偏你看出這麼多門道來。」
這時又聽另一道聲音傳來:「大哥、三哥,你們在這兒做什麼呢?」
話落鶴知謹的身影便出現在眾人面前。
一聽見他的聲音,我腦中閃過的就是今日在林子裡聽見的男聲低語,又想到那片一閃而過的石青色袍角,心頭就是一緊,頭垂得更低了。
偏這時七姑娘站在我腿邊抬頭看我,與我大眼對小眼。
「姐姐你頭垂得這麼低做什麼,脖子不累嗎?」
哎喲喂我的七姑娘,你快別出聲了!
卻聽鶴知謹道:「喲,這不是老祖宗院子裡的春生嗎,園子這麼大,倒是處處都能遇見你。」
我閉了閉眼,已經能夠肯定,今兒早上我在林子外和雅畫說的話定被他聽了去。
鶴知遠聞言卻像確定了什麼似的,抬了抬手裡的摺扇,戲謔道:「瞧,我就說她不簡單吧。」
我心想這位爺是有被害妄想症吧,不過一個風箏罷了,都能針對我這個小丫頭到如此地步,不知情的還以為我對他堂堂鶴家三爺有什麼致命的威脅呢。
誰知還讓我歪打正著給猜著了。
不過不是對他鶴三爺,而是對我腿下這個正眨巴著眼看著我,長相精緻可愛的七姑娘。
9
鶴知遠朝鶴新苓招了招手,將她喚了過去,道:「前些日子薔薇花牆下的事兒,爺聽說了,心思深沉的丫頭爺見得多了,像你這般處心積慮往主子跟前兒湊的更不少見,只是若仗著主子年幼便生了利用欺騙的心,便是僭越,你即便是老祖宗跟前得臉的丫頭,爺也有辦法治了你,可聽明白了?」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我還納悶我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丫頭片子,能有什麼資格讓這位爺勞心勞神跟我說這些夾槍帶棒的話,原來是為了那日薔薇花牆下的事兒,卻也不好多作解釋。
這人一旦先入為主,你怎麼解釋也是枉然。
可到底心裡還有幾分委屈幾分隱怒的,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又老老實實地垂了眼。
隨即又自嘲般想,看他作甚,難道有朝一日還能將場子找回來不成?這可是禮教森嚴的古代,我只是一個命都被攥在別人手裡的小丫頭。
又心道:「形勢比人強,陳春娘啊陳春娘,你之前萬般忍耐,可不是為了今日在這兒跟一個不分青紅皂白的男人耍嘴皮子功夫的,他只是你人生的一個過客罷了。」
如此一想便通透了許多,是以恭順道:「是,奴婢記住了。」
本以為該完事兒了吧,誰知鶴知遠卻輕笑道:「你這是認呢,還是不認呢?」
當真欺人太甚,他這是定要將人逼到牆角才肯罷休嗎?
認嗎?沒做過的事我憑什麼要認?
不認?瞧鶴知遠今兒這架勢,定是要我服軟才肯罷休的。
這時鶴知謹出聲了:「瞧這丫頭小臉兒白的,畢竟是老祖宗院子裡的人,又是嬌滴滴一個姑娘家,三哥這是把人當你手下的兵訓了?」
他的聲音不似鶴知舟那般低沉卻極有穿透力,也不似鶴知遠那般威勢中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戲謔,而是七分舒朗三分柔情,是以不管他的聲音或輕或重,聽在人耳朵里都容易讓人沉迷,怪不得今日在林子裡只幾句聽都聽不清的呢喃,就能讓雅畫臉紅成那個樣子。
我抬眼覷了鶴知謹一眼,正詫異他怎會幫我說話,卻見他朝我這兒看了來,那雙多情的桃花眼在夜色的掩飾下又多出幾分意味不明的風情。
我不由心裡一跳,忙轉移了目光,不由暗嘆男色誤人,這讓雅畫那情竇初開的姑娘怎麼招架得住呢?
鶴知遠卻道:「咱們三個杵在這兒, 又如此一通敲打, 要換了別的丫頭早就哭鼻子求饒了,說不得還得大喊幾聲冤枉。」
頓了頓又拿扇柄指向我, 朝左右瞧了一回,繼續道,「你們可曾見她怕了一點,辯解了一個字?」
說罷朝我看來,目光如炬, 又道, 「我倒有些佩服她了,這可不是需要四弟你憐香惜玉的主兒。」
鶴知謹聞言, 目光來迴轉了一圈, 不吱聲了。
我心裡噎了噎, 這才明白過來,今晚的確是漏洞百出, 難怪鶴知遠抓著我不放。
可是現在跪地求饒也已經來不及。
想要脫身,便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遂道:「奴婢有一事不明。」
鶴知遠卻來了興趣:「你說。」
我還是一副恭順姿態, 道:「三爺無非是懷疑薔薇花牆下那回, 奴婢明知道七姑娘的身份卻又裝作不認識, 以此博得七姑娘的好感, 只是奴婢既博了七姑娘的好感,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鶴新苓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子, 我一個婢女討了她的好, 也不能得到立時的好處, 即便她在大太太或是鶴知舟跟前說了我的好話,那也是童言童語,至多讓我在這幾位主子面前留個好印象,再多也沒有了。
所以鶴知遠其實是在懷疑我想借著鶴新苓去接近她兄長鶴知舟。
今晚鶴知舟在一邊兒基本沒作聲, 大概他心裡對那日的事兒也存著幾分猜疑, 而鶴知遠想藉此機會杜絕我的「妄想」, 他便順水推舟,再加上之前出了個雅書的事兒,已經傷了老太太的心, 想來他也是不想再橫生枝節。
而鶴知遠今日說這些話也是因為他真心疼愛七姑娘,怕她被我給利用來當成了爬床的工具,是以今日才會這般針對我, 想也知道他這已經算是客氣了,只是礙於沒有實際的證據,只能口頭上敲打我一番。
可是這些猜測於鶴知遠而言,卻是不能宣之於口的, 畢竟我這個丫頭「覬覦」的是他大哥,又不是他鶴三爺,不然傳出去外人豈不是笑話鶴三爺管到他大哥房裡去了?
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且七姑娘還在這兒睜著雙大眼睛來迴轉呢, 有些話便是當著她這個孩子的面兒也不能說。
我這正是用他的話去堵他的嘴。
鶴知遠只拿雙眼盯著我瞧, 裡面光影浮動,在這天幕全黑的夜裡,頗有幾分瘮人。
而我早已破罐子破摔,反正今日該哭的沒哭, 該跪的也沒跪,早就被他揭了一層皮,還有什麼好裝的?
-第二節 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