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筠說我也是東宮的人,那我不替你著想,難道替別人著想麼?」
火場裡。
「忠臣不事二主你知道麼?你不在了,我為誰效力去?!」
東宮裡。
「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因為我永遠對你效忠。」
還有那些自己對她的承諾。
讓她擁有權力和地位,讓她和自己一起,影響和改變更多的事情。
過往所有的一切都宛如走馬燈一般旋轉在腦海里,剎那間百轉千回。
若華回頭,對上霄月的眼睛。
那傢伙有多倔強,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就算被打碎了骨頭也會往前走,面對無數人的指責依舊永不服輸。那是他一生最珍愛的女孩兒。
可此時此刻,他的女孩兒正淚水盈眶,嗓音沙啞。
「若華,你不要讓我看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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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八百里加急軍報,北漠陳兵木倫河畔!」
「報——!西北軍現已於木倫河對岸遙相對峙!」
「報——!糧草與軍需用品已清點完畢,趙將軍請戰!請皇上示下!」
一封封軍報快馬加鞭傳往京城,一路上不知道累死了多少匹汗血寶馬。凜冬未至,西南地震的消息就已經傳到了西北,北漠蠢蠢欲動,欲趁陳朝內憂外患之際,一舉拿下木倫河以南大片肥沃的草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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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月行至滄洲文社內,脫下兜帽和披風,文社的侍者接過她的風衣,恍然間驚呼:「四小姐,您臉色怎麼那麼差?」
霄月搖搖頭:「無妨。」
她是來送文稿的。
知道她筆名的人並不多,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其中滄洲文社的掌柜算是一個,她的手稿都是掌柜親自過手。
正是午後,滄洲文社內往來者眾,文人墨客們翻閱著書籍,低聲交流著。又因為這裡太過安靜,無論怎麼壓低聲音,都還是能夠清晰地傳進霄月的耳朵里。
「原本我不信太子是災星的說法,可前段時間有大師夜觀天象,說是『熒惑守心』,恐進一步引發戰事,沒想到轉眼就應驗了。」
「嗨,朝堂不是已經發文了麼?說這次準備齊全,糧草夠,軍需用品也夠。入秋之前,我娘子還應後宮娘娘們的號召,縫了棉衣捐去前線了呢。這一仗,我們必是要大勝的!」
「我沒你這麼樂觀。你難道不覺得朝廷的發文只是安撫麼?西南災事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哪有多餘的錢糧再給前線?」
「太子不是已經去西南了麼?要我說,聖上就應該直接換人。世人皆知二皇子聰慧過人,趙家又正在北漠迎敵,反正沒有嫡子,二皇子如何配不上那個位置?至少不是災星吧。」
「噓!你小聲點兒!」
……
霄月靜靜地聽著,手指逐漸握成拳狀。
恰逢掌柜迎了出來:「四小姐來了呀,快裡面請!」
「我就不進去了。」霄月道。
「哦對,四小姐如今領了勤政殿的差事呢,可比以前忙多了。那您直接把稿子給我吧,後續我都為您安排好。」
「不用了。」霄月搖搖頭,「我準備全部重寫。寫好之後,我再送過來。」
「啊?那您手上的這些……?」
「全作廢了。」
——也就是剛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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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宸翻身上馬,最後看了一眼謝府的匾額,明明臉上沒有表情,深黑的瞳仁里卻隱藏著一些別樣的情緒。
他原本屬於西北軍,此次回京大半年,一直在禁衛軍當值,但如今前線來了軍令,讓他火速歸隊,重領先鋒騎兵營。
就算每到一個驛站立刻換馬,即刻啟程前往西北,也需近十日。他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再耽擱,甚至沒等謝斐和霄月回府,就已經收拾好了包袱,準備即刻啟程。
就在這時,一個不滿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喂,走之前好歹說一聲啊?!」
霄宸勒住韁繩回眸,夏時筠正在原地彎著腰、大口喘氣,似乎是一路跑過來的。
霄宸沉默了兩秒,然後道:「軍令不可違。」
「沒讓你違,但你好歹知會我一聲!」夏時筠氣道,「你這人到底講不講兄弟義氣啊?上次走也是一聲不吭,這次走又是一聲不吭!」
「……抱歉。」他確實沒有注意到這些事。
「好啦,別死在北漠了!不然京城的姑娘們都得哭暈,我一個可哄不過來。」
「……」
「這次打算多久回來?」
「皇上的意思是速戰速決,在冬天結束前,把他們打回到木倫河以北一百里開外去。」
「那能回來過春節咯?」
「順利的話,應該可以。」
「哦,那你年初一來我家吃飯?」
「……」
「幹嘛?不願意?」
「順利回來的話就去。」
「一言為定!誰反悔誰去河東柳氏提親!」
「……」
霄宸記得河東柳氏唯一待嫁的那個十二娘,兇悍之名傳遍京城,連他這個毫不關心京城八卦的人都聽說過。
——沒必要打賭打得這麼狠吧?
——算了,反正時筠也不會真的讓他去提親的。
想到這兒,霄宸彎了彎嘴角,重新拉起韁繩,夾緊馬肚。
「走了。保重。」
他揚鞭離去,馬蹄下掀起一小陣塵土。
夏時筠遠遠地看著霄宸的背景,嘴角也跟著揚起。夕陽之下,漫天的霞光映得天邊火紅,一望無際皆是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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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月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回謝府了。
這些日子以來,除了公事,她都幾乎沒再與父親說過話。不是在處理公務,就是把自己關在宮中閉門不出。
未央宮的西華殿似乎成了她的配殿,宮中人皆心照不宣,稱她為「西華殿的那位貴人」。
有尚不知事的小宮人問:「貴人?是皇上新納的妃子嗎?」
資歷年長地回道:「你何時見未央宮住過宮妃?未央宮最早住的是長公主殿下,是長公主和群臣議事的地方;後來長公主出降,未央宮就給了尚宮娘娘處理宮務用;如今住進來的這位女大人,也是為勤政殿做事的。」
霄月偶爾在小路上有聽到這些私下的議論,卻也裝作沒聽見。
其實對她來說,只是住在宮裡比較方便。近來夜裡宮門都不落鎖,多的是朝臣連夜入宮議事。西南傳回的消息也是八百里加急,她一收到就要即刻處理。到底災情如何,哪邊受災更嚴重,哪邊最缺物資,都是若華一行抵達當地後才可得知,文書傳回京中,她又要以最快速度做出反應。
涉及到霄月自己一個人無法決策的事項,她會先擬出方案呈給謝斐,確認後由謝斐行印。
只不過兩個人皆是公事公辦,別的事情一概不提起。
今日也是一樣。值房內,謝斐蓋好了印,霄月拿著批文正欲離開,卻被父親從身後喊住。
「今日也要住未央宮嗎?」
霄月微愣,然後答道:「是。」
「那一起吧。」謝斐淡淡道。
霄月靜靜跟在父親的後面,謝斐的影子在月光下拖得斜長。兩人一路無話,直到未央宮臨近了,謝斐才又開了口。
「你小時候性子跳脫,喜歡跳著踩在我的影子上,還一直喊我回頭看。」謝斐緩緩道,「如今大了,和以前倒是完全不一樣了。」
霄月抿了抿唇。
到了宮門前,謝斐停下了腳步,看向霄月:「我一直都很討厭這裡。」
霄月印象里, 父親從來沒有用言語直白地表達過對什麼喜愛、對什麼討厭。大多數時候,只要他一個動作一個眼神, 周圍的人便知道不要來自討沒趣。
這是霄月第一次聽到他這麼直白地說自己很討厭這裡, 居然還不是對什麼人什麼事,而是對一座宮殿群落。
「這裡曾是困住你母親的囚籠。再天下無雙、華貴燦爛, 也抵不過它是一個囚籠的事實。」
霄月聽出了父親語調里的疲憊。
父親回眸望向她, 瞳仁里是極力壓抑的情緒:「她好不容易出來了,我卻要眼睜睜看著你再走進去。」
霄月近乎哽咽。
她深吸一口氣, 努力穩住自己。
夕陽之下,她跪地匍匐, 恭恭敬敬對父親行了個大禮。
「請爹爹放心,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困住我。」
這世上不會再有困住她的人或者事。因為她不會再自卑了。
如果她可以走進朝堂,那皇宮也必定困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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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月的第五卷故事姍姍來遲。
第四卷里,主人公調回京中,進了六部, 發現自己當縣官時遇到的知己原是當朝太子。看故事的人皆猜測主人公而後平步青雲, 就算遇到了麻煩也有太子幫忙解決, 誰知到了第五卷, 畫面卻轉到了東宮。
第五卷一開篇就是回憶, 而東宮的舊事便在這樣的回憶里被細細鋪陳開來。
一個襁褓中受封的太子, 披荊斬棘一路走來, 渾身上下都是傷口。他心懷仁愛,克勤於邦, 本已得到了朝野上下的一致讚揚, 可朝臣的黨爭, 親兄弟的算計, 乃至輿論的惡意,依舊把溫柔的太子殿下傷到體無完膚。
雲中月敘述的語調不再如前幾卷那般插科打諢, 而是逐漸轉向白描。隨著劇情的深入,那描述的口吻平淡到近乎令人窒息, 一字一句皆是傷痕。
最後, 時間線收束。
太子用破碎的口吻對縣官說:「抱歉,本宮撐不住了……本來還以為……可以親自封你為上三品的大員……」
第五卷故事到這裡戛然而止。
雲中月在手稿的結尾寫道:「提筆至此,涕零淚下,再不忍書就。」
滿朝上下都知道雲中月在寫誰。
第五卷刻印出售時, 滄洲文社門前連夜排起了長隊。以往長隊排個一天便散了, 這一次, 隊伍卻越排越長,十餘天而不止息。更多沒看過前文的人慕名前來,指明要看太子殿下的故事。
就連黃口小兒都會問:「大師算出來的太子, 和雲中月寫的太子,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母親答道:「我也不知道。可雲中月是朝中的大人啊,大人應該不會說謊……」
農舍的院子裡, 小孩子縮進了母親的懷裡, 望向漆黑的天幕。
「大師說, 代表太子的星星是災星,可是今晚天上沒有星星……阿娘,天好黑啊, 什麼也看不見,我好怕。」
婦人柔聲哄道:「不怕啊,天就快亮了。」
黎明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