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隱約覺得,他不問,是因為不太想聽。
我不知道我對若華這個人的理解有沒有錯。我總覺得他的溫和有兩種不同的狀態,一種是與朝中人相處的面具,雖然看起來溫和,但其實充滿韌性,反而比那些過於剛直的人要更能承受外力,一旦他決定去做什麼,總有辦法讓有不同意見的人乖乖聽話。
而另一種情境下,他溫和的氣質其實是對他自己的保護。
「不要緊」、「沒關係」、「不在意」――他可以溫溫柔柔地表達這樣的態度,把選擇的權力交給我,讓我放寬心。可是當我離去、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的心裡又剩下了什麼呢?
我恍惚間想起了小時候在雲南的歲月。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可那時的若華卻依舊有一個殘存的影像印在我的心裡,漆黑如點墨的瞳仁,安靜到幾乎不說話,不知道該如何參與其他孩子間的遊戲……
我小時候被母親笑話是「皮猴」,日日上躥下跳,爬樹摔跤都是很經常的事情。後來年齡漸長,有了閨秀的意識,才開始變得知禮,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注意不辱沒謝家門風。
但若華好像沒有經歷過我這樣的、和每一個普通孩子一樣的時期。
所以直到現在,他才依舊這麼隱忍,用溫和的氣質包裹自己,仿佛是在將傷口隱匿起來。
這麼多年,除了入仕這種遙不可及的理想,其他我想要的我都會盡力去爭取,哪怕是韓奚仲,我請周圍所有人幫我,也要離他近一些。
可明明是同樣的心情,之前那麼多年,若華居然從來都沒有替自己爭取過。
他說他不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
可他明明那麼好。
如果我讓這樣好的他、好不容易為了自己而爭取一次的他,從夏天等到來年的春天,才能等到一個答覆,是不是過於殘忍?
……我又怎麼忍心。
我回屋後翻找了半天,找出了一根陪伴了我很久的髮帶。其實也不是特別久,大概已經用了五六年,淡淡的藕色,成色的確是舊了,但舊物總讓我有安心的感覺。
――舊時便相伴的人,也是一樣的。
我揣著髮帶,小跑去若華的屋子,想要敲響他的房門,卻又在門前猶豫,徘徊再三。
直到門被從里打開了。
若華出現在我眼前, 朝我嘆氣:「你還打算在我門口晃多長時間?」
「我……」
我把手背在身後, 連同那根髮帶一起。
總有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感覺, 我此時此刻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找我有事?」若華問道。
「……嗯。」
「是告別麼?」他又嘆了一聲。
「那倒不是……嗯……你伸手。」我低著頭道。
他似乎有些不解,但還是聽話地伸出了手。
我把那根我緊緊攥著藏在身後的髮帶,放到了他的掌心上。
我沒好意思給他繫上,剛放下就掉頭想跑,可下一秒, 他就從我身後抓住我的手。
相觸的掌心間, 是我的那根髮帶。
而我的手腕上, 還繫著他的那根。
「別走。」若華的嗓音似乎有些發緊。
我心中一悸, 老老實實轉了回來,卻又不太敢看他。
「霄月。」他喊我的名字。
「你、你什麼都別問……」
「好,我不問。」
若華真的沒有再問了。可下一秒,他卻捧住我的臉, 在我的額頭落下了一個極輕柔的吻。我下意識想躲, 卻完全沒躲過去, 但又似乎有些慶幸自己沒能躲開。
……他的吻也好溫柔。
「你就當這是賀慕然對妻子盛霄月的晚安。」若華朝我笑笑, 語調同樣溫柔,「在平湖縣這個小小的地方,人們眼中,這兩個人都是真實存在的。」
我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明明不是真實的關係,但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在另一些人眼中, 就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在以後的平湖縣地方志中,就是有一位叫賀慕然的縣令,他的妻子叫盛霄月, 等若華離開這裡的時候, 這裡的百姓只會覺得賀大人被調到別處去了, 就仿佛在另一個平行的時空里, 還是有一位賀慕然,還是有一位盛霄月。
真好。
「但我依舊希望, 以後的每個晚上,都有若華對霄月的晚安。」若華笑著對我道。
「會有的。」我沒有再躲避他的目光。
想把這樣的夜晚印刻在腦海里。
這樣的念頭悄悄誕生時,我才真正意識到, 若華對我來說到底是多麼重要的人。
他陪伴在我身邊太久了, 我就像習慣呼吸那樣, 習慣他出現在我家裡,習慣他對我微笑,習慣每次見面時他都會喊我的名字, 自然又真切,甚至沒有意識到這樣的稱呼親密到過分。
太習以為常, 以至於沒有早早地發現,這個人有多在意我,又有多懂我。
我想, 我們認識了十六年,以後還會有很多個十六年。
若華摸了摸我的臉頰:「霄宸說你們明日就啟程,我就不送你了。我怕自己捨不得。」
我點點頭。
「回去吧。」若華放開了我,「京城見,霄月。」
我朝他揮了揮手。
真要命, 還沒有離開,思念就已經開始生根發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