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前,爺爺拿起一個瓶子遞給我。
「去,潑你媽臉上。」
瓶子上面的標籤赫然寫著——硫酸。
我猛地看向毀了半張臉的奶奶。
她神色晦暗不明。
爺爺以為自己心愿達成時,奶奶湊到他耳邊低聲說。
「你的香火在三十八年前就斷了。」
1
我剛接過爺爺遞過來的瓶子。
爺爺就開口。
「去,潑你媽臉上。」
我轉動瓶子,一下子看到瓶子上面的標籤。
這竟是瓶硫酸。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爺爺。
媽媽也湊過來瞄了一眼,頓時臉色煞白。
奶奶面無表情地拍拍媽媽,讓她先出去。
見我無動於衷,爺爺眉毛豎起。
「你媽不聽話,就要受罰。」
「跟你奶奶一樣,不溫順的女人,我有的是辦法讓她安分守己。」
我猛地抬頭。
看向已經毀了半張臉的奶奶。
她此時用頭巾裹著大半張臉。
脖子露出來的部分還可以看到凹凸不平的皮膚。
爺爺話音落下的瞬間。
我清楚的看到奶奶的眼睛有一絲變化,神色晦暗不明。
所以,奶奶毀容的臉不是做飯意外燒傷。
而是被爺爺……
爺爺說起這件事時沒有絲毫愧疚。
他眼神得意地瞥了眼臉色只敢變化一瞬的的奶奶。
嘴裡冷哼了一聲。
「占著茅坑不拉屎,老程家娶了你媽,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爺爺眼神變得狠厲。
「還不快去,我這個一家之主的話,你都敢不聽了。」
我忽然明白。
爺爺總說奶奶不安分,丟了老程家的臉都是爺爺自己的想法。
媽媽不過是想和爸爸離婚。
爺爺就覺得是媽媽不安分。
生不齣兒子不說,還要鬧分家,必須得「好好治一治」。
可爸媽現在這個情況不都是他造成的嗎。
自從爺爺確診癌症後,他就開始破罐破摔。
那天爺爺黑著臉,和滿臉擔憂的爸爸回來。
我不想又被他說我沒禮貌,見著長輩不知道端茶送水。
我倒了杯水,遞給爺爺。
以往,爺爺也會滿意的接過。
扭頭和串門的鄰居叔叔說:「孝順就要從小培養起。」
可這次,他用力搶過去,把溫熱的水潑在我臉上。
我瞬間模糊的眼睛還沒能睜開,臉頰就火辣辣的疼。
媽媽衝上來攬著我往後退。
她眼神里的質問如有實質。
我從沒見過她用那種眼神看爺爺。
爺爺揚著的手,轉而指向她。
「你這是什麼眼神,敢這麼看我!」
一旁的爸爸忙輕拍爺爺的後背。
他嘆口氣對我們說。
「爸,他得癌了。」
我們全都愣在原地。
拿著毛巾要給我擦臉的奶奶停住動作。
她的眼珠劇烈抖動著。
很快,在爺爺大喝我不孝時又繼續給我擦臉。
我媽顫抖著。
「那也不能拿水燙孩子的臉啊,把小玉的臉燙壞了,她以後可怎麼辦!」
爸爸有些為難的說。
「我爸他一時接受不了,不是故意的。但小英你也是,別這樣跟爸說話,老人家重病心情最重要。」
媽媽抱著不吭聲,心疼地摸著我的臉。
可爺爺卻食指指著我,眼睛在噴火。
「一個女娃娃要什麼以後!我當初讓你改名叫招娣,又不是讓你去死。」
「這些年到現在連個弟弟都沒招來。」
「我家的香火,要被你們母女倆給斷了。」
他說著哎哎的跺腳。
扭頭就變臉,命令爸爸。
「兒子,無論如何你都得在外面找個小的趕緊生一個,讓你爹我在死前抱上孫子。」
2
爸爸含糊著應和,扶著爺爺回房間。
媽媽抓在我肩膀上的手,力道好像比剛才重了。
好半晌,爸爸才出來。
他看著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的媽媽。
吞吞吐吐。
「爸他,是個臨死之人,這是他的心愿。」
媽媽嘴角彎起,眼睛像在笑。
「那我們離婚,程玉跟我走。」
爸爸表情一滯。
他慌亂的搖頭。
「小英,我,我不想離婚,我們一家三口不是好好的嗎?」
我媽愣了一下,眼睛眯了起來。
「你都要跟別人生孩子了,我不可能當什麼都沒發生過,還跟以前一樣過日子。」
爸爸眼神閃爍了一下。
「不,我,我只是想我爸能沒有遺憾的離開,我從沒想過和你離婚,還有小玉,她不能沒有爸爸。」
爸爸看向我,眼神期待的想要我幫他勸媽媽。
可是爸爸。
從爺爺潑我水開始,你就沒看過我一眼,只是一直哀傷的看著你即將死去的父親。
我別過臉不看他躊躇的樣子。
而奶奶手裡的毛巾從剛才擦完我的臉,就一直被她攥在手裡揉搓著。
她定定的看著爸爸。
「他要死了?」
「他真的要死了?」
爸爸眼睛再次濕潤,他重重點頭。
「醫生說沒得治,讓老人開心就好。」
「媽,你勸勸小英,不要跟我離婚,就算……那也不影響我們一家子在一起啊。」
爸爸說完第二句,奶奶原本失神的眼睛看了爸爸一眼。
「那你就別聽你爸的,等你爸死了,你們一家照樣過日子。」
爸爸有些不敢相信的看著奶奶。
奶奶只嘴裡喃喃著:「他要死了,那我呢?」
媽媽態度堅決,爸爸受不了爺爺每天對他喊著香火要被他斷了。
終於,他藉口新接的活在隔壁縣,包吃住。
他聽奶奶的話,躲爺爺去了。
爺爺一開始沒覺得什麼,可爸爸總說信號不好,沒等爺爺催生就掛斷電話。
爺爺把幾個親戚叫來,要讓媽媽給他下跪。
斥責媽媽鬧離婚,才把他的兒子逼走。
結果媽媽在幾個親戚都說教下,真的要跪下時,爺爺一下子暈倒了。
再醒來爺爺就要我給媽媽潑硫酸。
「她就算要離,也別想去伺候外面的男人。」
「進了老程家的門一輩子就是程家的人,把她的臉毀了,她就會記住,是程家給了她十來年吃穿不愁的好日子。」
爺爺把我叫到他的床邊,用我從沒見過的溫柔語氣,神色認真的對我說:
「你媽要跑了,把這個潑到她的臉上,以後肯定沒男人要她,她這輩子就只有你一個女兒了!肯定會賺錢養你。」
「等你有了弟弟,這個家裡有了後,你也不用覺得丟人了。」
「爺爺給你這個好辦法,你可要感恩,讓你媽也多照顧你弟。」
「記住,你姓程,你媽和你不是一個姓,她是外人,弟弟才是你將來的依靠。」
家裡只有我一個孩子,為什麼要覺得丟人。
我是想有個弟弟。
因為那樣,媽媽就不會被爺爺橫眉冷對。
爸爸也不會總被爺爺說。
但我更不想媽媽因此難過。
況且弟弟才不會成為我的依靠。
媽媽也是有兄弟的,可他們從沒幫媽媽撐腰過一次。
爺爺說的話,就像線面,怎麼吃也吃不完,除了飽,沒有其他作用。
「你媽沒走遠,快去。」
爺爺用從來沒有的溫和目光看我。
好像在鼓勵我做值得他誇獎的事。
3
三月的天氣,還是有種刺骨的冷。
「爺爺,媽媽只有我一個女兒,可爸爸不會只有我一個女兒了。」
我不想成為村裡的李招娣,王盼娣。
爺爺眉頭蹙緊,大手一招。
「你過來,不中用的東西。」
我上前一步,想把硫酸還給爺爺。
奶奶的手卻先搭在我胳膊上,她直接拿過去。
她面色不變,聲音嘶啞。
「別碰他,髒了你的手。」
爺爺一下子怔住。
我也呆了。
奶奶從沒這樣說過話。
「老程,你感覺怎麼樣。」
在爺爺臉色大變時,病房被人推門而入。
是堂伯叔嬸們,還有幾個村裡人。
爺爺咳嗽起來。
村裡的大爺馬上扶著他的背,讓他慢慢說話。
「還不是讓這丫頭給氣的,讓她做點事磨磨唧唧,推三阻四。」
堂伯不悅:「你爺爺都這樣了,你不知道要怎麼孝敬。」
「聽話總會吧。」
我拉住見來了人又沉默要走到邊上的奶奶。
指著她手裡的硫酸:「他讓我把硫酸潑我媽臉上。」
其他人都眼神呆滯了一下。
一叔叔只嗐了一聲。
「你媽脾氣大,你爺爺教訓她一下而已。」
「又不是真要做什麼。」
「而且你年紀小,你爺爺現在病了,你替他動手,你媽也不會記恨他。」
是這樣嗎?
我抬起眼。
「那堂叔,堂哥要是又偷錢了,你不要打他,來我家,用這個潑他。」
我摸了摸瓶子。
堂叔一下子慍怒。
「我不過說你幾句,小小年紀就這麼歹毒,要把你堂哥毀了。」
我不解。
「潑硫酸不是教訓嗎?怎麼又是歹毒了?那叫我潑硫酸的爺爺也是歹毒之人了?」
我指了指奶奶。
「奶奶的臉也被爺爺潑了,你們怎麼不說爺爺歹毒。」
親戚們面面相覷。
堂伯的臉上掛不住:「你這丫頭,書都學了什麼,這麼跟長輩說話。」
奶奶站到我面前。
「我孫女學得很好,知道什麼對,什麼錯。」
堂伯擺擺手,有些不耐煩地:
「行了,你爺爺病了嘮叨幾句而已,你聽著就是,那麼較真幹什麼。」
「至於硫酸。」
他看看爺爺:「你爺爺這輩子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都是一家人,不論做什麼,都是為了你們這個家好。」
所以他們都知道奶奶的臉不是燒傷的。
奶奶只有在村裡不戴頭巾,因為幹活不方便。
可到鎮上趕集,出趟遠的地方都會戴。
有人來村裡探親,他們好奇問奶奶的臉。
奶奶沒有說話,可不管是哪個大爺還是大嬸,都說奶奶是燒火做飯給自己燒著的。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可沒有人說出來。
有人點破,就說不是什麼大事,又沒做傷天害理的事。
奶奶揚了揚硫酸。
「你們要是再多說幾句,我就把這個潑你們,反正,我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我這個年紀,警察抓了我也沒用,剛好在醫院,你們看醫生方便。」
說著奶奶轉起瓶蓋。
「這個,老程,有你媳婦在,我們就先走了。」
「對對,我們先走了。」
在奶奶打開完瓶蓋,一股刺鼻的味道傳出時。
那幾人竄出門,都沒了影。
4
爺爺眼睛死死地盯著奶奶。
奶奶也看著他,誰也沒有移開目光。
我們出了病房,媽媽走了過來。
她看著奶奶。
「媽,我想找個工作。」
「像樣的工作,不是今天去摘菜,明天接個繡鞋邊的活。」
奶奶看著我,嘴角有一抹笑意。
「去吧,這裡有我在。」
她們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一起做了什麼約定似的。
媽媽直接回家收拾東西去了。
爺爺狀態恢復了不少。
但回家沒見到媽媽大發雷霆。
其他親戚看到奶奶拿出硫酸時,都避之不及。
只勸我們。
「老程是病人,脾氣大,你們多將就點。」
「他時日無多,別跟他計較。」
這天,我回家看到奶奶在拜神。
她跪在地上,嘴裡喃喃著。
「時候就快到了。」
好一會,她睜開眼,眼睛不再如以往渾濁。
神色是從未有的清明。
她把拉到一邊。
摸著自己的臉,講起她的事。
我們鎮只有一所高中。
奶奶每天都得步行近一個多小時走山路到鎮上上學。
她終於考上大學。
她的爸媽要把她嫁人。
收了彩禮,把奶奶的錄取通知書一併給了爺爺,把奶奶拒之門外。
奶奶試圖和爺爺商量。
讓奶奶讀書,以後她賺錢把彩禮翻倍還給爺爺。
爺爺直說好商量。
當天把奶奶帶回家,辦喜酒。
晚上卻當著奶奶的面把錄取通知書扔進灶台。
三秒。
錄取通知書三秒就成了灰燼。
奶奶讀這麼多年的書,三秒就毀了。
她根本來不及阻止。
反應過來時,想跟爺爺拚命。
爺爺一巴掌扇過去,對徹底愣住的奶奶說。
「你家裡人都不要你了,是我給了你一個家,沒讓你流落街頭,你矯情個什麼勁。」
那一刻,奶奶才真正意識到,她沒有家了。
她能考上大學,可以比其他姑娘要更高的彩禮,這是她爸媽想要的。
以後能生個狀元兒子,這是爺爺想要的。
鬧了幾天,村裡的大媽大嬸都在勸她認命。
奶奶確實認了。
她從小在鎮里長大,連縣城都沒去過,她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她認真操持家裡,直到兒子長大一點能夠自理。
手裡沒什麼錢,兒子病了還得去借。
她不想過手心向上的日子。
打算跟著村裡去外省打過工的人一起去南方打工。
孩子就交給已經打工回來不打算再走的爺爺照顧。
她準備好一切,交代鄰居多關照下兒子。
就在她要走的前一天,爺爺用硫酸毀了她的臉。
從額角到脖子,爺爺潑了她就出了門。
奶奶是自己把鎖了的門砸開跑出去求救的。
爺爺回來看到奶奶毀容的臉。
指責奶奶要跟男人跑了。
才給她這個教訓。
奶奶冷笑出聲。
「我雖然沒見過多少男人,但接觸了這麼一個,我就對男人沒指望了。」
奶奶突然看向我。
「小玉,你覺得你爸和你爺爺像嗎?」
我搖頭。
「爺爺固執,他是天下第一,沒有人是天下第二。爸不一樣,有禮貌,聽話,把爺爺當天下第一。」
奶奶笑了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又過了兩月,媽媽回來了。
給我買了裙子,說她轉正了。
只是以後得一直在城裡上班。
不能經常回來。
她抱著我:「媽會好好上班,不讓你跟我,跟奶奶一樣。」
又幾個月,我在準備期末考試。